第120章 少時舊夢(二)
“再後來,你便在那場大火裏見到了四歲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斷顫抖的他,十年的時間我從未見他流過一滴眼淚,喊過一聲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臉上滿是淚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無聲地嘶喊著,阿拾,我痛……
春日他帶著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漿果;夏日他把我的腳丫泡在涼水裏,看星星講故事;秋日我們相依相靠,讀詩念史;冬日他給我在院子裏堆上十幾個雪人。我沒有父親,他卻給了我一個父親所能給的所有的愛,麵對這樣的他,我還有什麽可以怨恨的……
“小兒,那女嬰死後,你便是我的孩子,可當你一天天長大,變得光彩奪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總說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個孩子的戲言,卻生了要留你一輩子的心。”
“那不是戲言,從來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拚命地搖頭。
“我知道,可是小兒,你知道留你一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你是這樣的美好,十年,二十年,當你一天天地綻放,卻要看著我一天天地老去。再過三十年,我若變成秦牯的樣子,掉了頭發,落了牙齒,我還是你的將軍嗎?我若老死了,你該怎麽辦,誰還能照顧你?”
“你老了,換我照顧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長歎一聲,閉上雙眸,一顆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倏然滑落。
我靜靜地抱著他,許久,心慢慢地變得沉靜。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明明都想給對方最好的東西,最後卻深深地傷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來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歎聲道。
“他三歲時發了一次高熱,腿上留下了殘疾。我如果把他帶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議,他自己不願意,我也不忍心。叔媯認為這是她的疏忽,便自請留在西北照顧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幾個月就是為了看他們?”
“嗯,但伍惠他不喜歡我,每次去我們都免不了要起爭執,所以後來我便去得少了。”
“叔媯為你照顧孩子多年,你為什麽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給公子利?”
“叔媯剛來齊國時才六歲,我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殺後,楚國伍氏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孫,我不能裝作什麽責任都沒有和你在這個院子裏相守一生。阿拾,從楚王殺盡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叔父在時,我還可以逃避,可後來連他也死了,我便逃無可逃了。”
“所以你從吳國回來之後,就決定要把我嫁給公子利了?”在我的記憶裏,那時的他總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離開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時間裏,他幾乎每日都在和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如今想來,那些話其實都是在與我告別。
“公子愛慕你多年,你若嫁給他,他定會比我待你更好。他會是秦國的太子,下一任的國君。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秦國最尊貴的女人,而我會效忠你的兒子,為他流幹我最後一滴血。我從吳國回來後的每一日都在這樣告訴我自己,嫁給公子利也許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歸宿。”他說完苦笑一聲,看著我痛聲道,“這是我懦弱、卑劣的借口,我連自己都沒有騙過就倉惶逃到了西北。後來你不在了,重興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執念。”
我呆呆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伍封木然地鬆開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個多麽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緊了他的手:“不,你隻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我有什麽資格去責怪眼前這個男人,他已經做得夠多了,親情、愛情、對家族的責任已經把他傷得體無完膚,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風輕雲淡的外表下,那顆痛苦無奈的心。
“小嬴就是趙家的伯嬴,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晉國吧!她是趙鞅最喜歡的女兒,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趙氏綁在一起。”我擦幹眼淚,微笑道。
“小兒……”
“將軍,給我一些時間,也給自己一些時間,我們便忘了吧……”
當你忘了我,當我忘了你,也許東麵牆角的老樹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從它身上墜落,落入男子溫暖的懷抱;也許屋簷上滴水的瓦當還會記得,曾經有戀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讀了一夜書卷,聽了一夜雨聲;也許摩崖山上的草木之靈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在生死一線,見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當你垂垂老矣,當我蒼顏白發,也許隻有它們會記得我們曾經相守相依的十年,相離相忘的一世……
從將軍府裏出來後,我一路狂奔到了東門,獨自爬上城樓對著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啞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氣,我飄乎乎地回了住處,卻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見了月下醉臥獨自飲酒的燭櫝。
“你不在裏麵陪著宓曹,怎麽跑出來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罐,啞著嗓子問道。
“子黯,怎麽辦?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她了。”燭櫝醉眼朦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嗎?那日在長街上,她沒有認出我,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比以前長高了些,眉目也都長開了,可是她害怕的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裏用力倒了兩下,然後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現在她變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不了了!”
“她想要什麽?”我在燭櫝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她想要跟我回晉國。”
“那不是很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燭櫝衝我大喊了一聲,滿嘴的酒氣,“她讓我把她送給趙氏的世子,送給她從未見過一麵的伯魯。”
“她的事想必無恤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再給她些時間。她這幾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認定隻有權勢才能救她出苦難。等你們回了晉國,你有很多時間可以陪著她慢慢地找回原來的自己。”
“她真的會變回來嗎?她會嗎?”燭櫝呢喃著醉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
我望著掛在樹梢上的一彎下弦月,獨自一杯一杯地飲著酒。世間的情感有千萬種麵貌,便有千萬種痛楚,旁觀的人看著以為容易,但當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也隻能手足無措地任由命運擺布。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異鄉的戰魂,這個晚上最不缺的就是為情所傷的可憐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覺,就意味著第二日你會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燭櫝昨天是怎麽回事?怎麽兩個人都睡在院子裏?”趙無恤拿濕布在我臉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別和我說話,我頭痛……”我把手按在額頭呻吟道。
“你說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繼續睡吧!”無恤把濕布隨手一扔,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來,去陳倉接四兒和無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現在是什麽時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兩下,一下子從床鋪上坐了起來。
“剛過了日中。”無恤撿起我脫在門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頭上,“趕緊穿上吧!什麽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歡躺在外頭睡覺。”說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亂梳了梳頭發,出門前又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自己的笑臉。哎,為什麽每次見到四兒我都是這副鬼樣子。
雍城外的空中飛蕩著一片黃沙,太陽高懸在頭頂,極小極白極亮,讓我抬不起眼睛。
“他們怎麽還沒來啊?不會是出什麽事兒了吧?”我站在城樓上踮著腳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個時辰,四兒和無邪卻還未出現。
“陳倉到這邊的路難走,你再耐心等等。”無恤坐在城牆上,用手逗玩著幾隻石縫裏的螞蟻,“昨天你同伍將軍說了什麽?他一大早就派人來說,他這次要與我們一道回新絳麵見卿父。”
“沒說什麽。”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將軍如此看重這場婚事,貴女這下該高興壞了。”
“她要是長了翅膀準能飛起來!女兒都是別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沒用。長姐如今開口閉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國來。”
“將軍值得她這份心思。”我喃喃自語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邊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轉過頭,隻見遠處煙塵滾滾,隱約有一輛青篷馬車從城外駛來。
“他們到了!”我提起下擺,兩步並成一步衝下城樓。上次見到四兒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而這之間我們還經曆了一場“死亡”的離別,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阿拾——”馬車還未停穩,四兒就從車上跳了下來,連著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子。
“四兒——”我連忙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兒,我終於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