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四人遊春(二)
陶罐裏的山泉水已經煮沸,史墨先在水中撒了一小撮鹽,放了一小塊生薑,而後用竹簽子在水中攪出了一個漩渦,再從丹漆小盒裏取出一小把芳荼投進了水中央的渦洞。片刻,有氣泡從陶罐底下咕咕地冒上來,湯水上忽然多出了好些白色的浮沫。史墨用竹片細細地將浮沫刮幹淨,又重新倒了一小盞泉水進去,再沸時,芳荼便煮好了。
“快嚐嚐。”史墨用長勺給我舀了一碗。
芳荼的湯色清澈微黃,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入口時有生薑的辛辣,回味時舌尖又微微地嚐到些甘甜。
“飲酒使人昏沉,此物卻可使人神明,子黯以為如何?”史墨斜靠在長石上,滿臉享受。
“師父喜歡的,定是好東西。趙家四子不把這樣的好東西送給他卿父,怎麽反倒送到太史府來了?”我端著小碗往前靠了兩步,笑問道。
“卿相喜飲酒,他已送了楚國釀酒奴。我喜新奇之物,這芳荼自然是要送我的。”史墨說完看著我搖頭歎道,“如此耐不住性子,哪裏有半分神子的樣子。”
“神子?師父也取笑我。”
“現在,整座新絳城的人都知道我太史府裏住了一位能請神驅鬼的神子。說什麽肉掌之上生地火,天眼之下取陰魂。子黯,你到底在智府做了些什麽?為師可要好好聽聽。”
“還不是師父把我誆進智府的,我隻是做了師父希望我做的事。”自那日與史墨一席長談後,他在我眼裏就再也不是那個冷漠無情、高高在上的晉太史了。他和我離世的夫子一樣,憐我,護我。而我是他年幼的小徒,愛他,敬他,卻不怕他。
史墨一捋長須,笑道:“這事可是你自己折騰出來的,你別以為我老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不過,為師現在倒也想明白了,與其幫你瞞著,防著,倒不如想想別的法子讓智瑤不敢動你。你這次做得很好,剩下的就交給為師來做吧!”
“嗯。”我笑著點頭。史墨要做什麽,我不用問,因為我相信他的護犢之情,更相信他的手段。喝著爽口的芳荼,我把自己在智府裏做的事都同史墨交待了一番。果不出我所料,他一聽到醫塵的“鬼骨粉”,立馬就有了興趣。
“你將‘鬼骨粉’塗在額頭、掌心,可是為了讓它變熱燒起來?”史墨好奇道。
“正是,‘鬼骨粉’隻可在冬日使用。要是到了夏天,不用放在額頭、手心溫熱,就算被太陽一照也會燒起來。”
“你可知這粉是怎麽做出來的?”
“我隻聽說是從死人骨頭裏熬出來的。”想象醫塵沸水熬人骨的樣子,我就一陣陣地發寒,“師父別說這個了,趕緊跟我說說趙家的事吧!”
“趙家的事,我隻說一句,你就都明白了。”
“師父請講。”
“伯魯日前已同卿相自請,說要讓出世子之名。”
“什麽,他已經說了?”我雖然知道伯魯自趙孟禮的事之後一直有意讓位,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告訴趙鞅了。
“現在明白趙家四子為何要送我芳荼了?”史墨輕笑一聲,端起漆碗又喝了一口。
“難怪伯嬴說什麽四弟、六弟都從采邑趕回來了,原來都是著急回來搶世子之位的。”
“大子趙孟禮被卿相送走之後,正妻所出的四子、六子最有可能繼任世子之位。如今,六子年紀尚小,不成氣候,但四子趙季廷卻對世子之位誌在必得。”
“師父,這趙季廷是個什麽樣的人?”楚國的釀酒奴,蜀國的芳荼,這趙家四子“來勢洶洶”啊!
“才智平平,但為人圓滑,會使些小聰明。”
“那比無恤如何?”
“趙家諸子之中,唯無恤一人才情智謀、為人處事最肖卿相。可惜他是外族女奴之子,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與那二人爭奪世子之位。”
“現在智氏逼得那麽緊,伯魯自請讓位也是為了趙氏未來的存亡。這一回,如果挑選世子不以才幹為先,仍拘泥於嫡庶尊卑,那趙氏總有一日會步了範氏、中行氏的後塵!”
“子黯,你這麽著急做什麽?無恤如今不爭,便是爭,爭了反倒是死路一條。”史墨笑著又給我舀了一碗芳荼。
“此話怎講?”
“以我對卿相多年的了解,他的心誌豈是幾個釀酒奴、幾句諂媚的話能打動的。要贏得卿相的認同,首先要知道趙氏現在最需要什麽?”
“需要什麽?”我急忙追問。
“我這會兒告訴你,你後腳出門就告訴趙無恤了。不妥不妥……”史墨撚須故意賣起了關子。
“說吧,您要我做什麽?”
“把你用剩下的‘鬼骨粉’都給了我。”
“行,一言為定。”
“趙氏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條後路。”史墨看著我一字一句道。
“師父,你今天說話為什麽我都聽不懂,你能不能爽快些,直截了當地說?”
“子黯,在黃池時,為師隻給了你一個‘水’字,你便能猜到要以洪水為名逼走夫差。救伯魯時,為師隻說‘瘡毒’,你便能編出一大堆火灼體內的鬼話來。如今我說了這麽多,你竟然還沒聽懂,關心則亂啊!”
“什麽關心則亂?”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捧了一碗芳荼,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
“趙家的後路在北方。”史墨看著我道。
“晉陽城!”我腦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這才是我太史墨的徒弟。”史墨聽完拊掌大笑。
“當初範氏、中行氏進攻趙氏時,卿相不敵,最後退入晉陽苦守才保住了趙氏一族。將來,如若趙氏再遇劫難,晉陽城仍舊是它最好的一條後路。”
“此言甚善,如今正巧有一個天賜的良機,就不知道無恤小兒能不能抓住了。”
“什麽良機?”
“日前,晉陽城下地龍湧動,城中房屋倒塌一片,城尹鐸傳書卿相請求派人派物支援。”
“不爭便是爭,爭了反而是死路一條……”我細細地琢磨著史墨說的話,一個朦朧的答案在心中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師父的意思是,無恤現在最好離開新絳,前往晉陽,這樣既避開了世子之爭,又可以得到卿相的重視。”
“正是。”史墨撚須笑道。
“謝師父!”我急忙把手中漆碗一放,騰地站了起來,“弟子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你急什麽?要見的人都已經來了。”
我與史墨說話之時,趙無恤就一直抱劍站在院門口。他這會兒見我瞧見了他,才笑著邁步走了進來,先給史墨行了一禮,而後恭恭敬敬地從他手中接過了一碗芳荼。
“你什麽時候來的?”我坐到他身邊小聲問道。
“在你高談闊論之時就來了,怕打斷你就一直在院外站著。”無恤轉頭看著我,一臉寵溺。
史墨看了我們倆一眼,低頭清了聲嗓子。
我臉一燙,趕忙在案幾底下掐了一把無恤的手臂。
無恤低頭一笑,旋即抬手一禮對史墨正色道:“無恤今日是特地前來同太史告別的。今日一早,我已向卿父自請,要往晉陽城賑濟災民,監督城池修葺之事。”
“哦?”史墨抬起頭來一臉讚許,他衝我笑道:“丫頭,無恤之智,猶在你之上啊!”
“那你要去多久?”我問無恤。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你不怕回來時,世子之位已定?”
“不怕,我隻怕等我回來時,你這已經把我忘了。”無恤滿眼深情地看著我。
“咳咳咳……”史墨猛嗆了一口水,大聲咳嗽起來,我瞪了無恤一眼,連忙起身給史墨拍背順氣。
“沒事。”史墨半天才緩過氣來,對無恤道,“我讓她陪你一起去,但是你別忘了之前答應老夫的事,否則……”
“無恤謹記,謝太史成全。”無恤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給史墨行了一個大禮。
史墨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衣擺上的幾片落葉想要起身。
我這時才忽然想到,自己今日到太史府這麽久,全顧著詢問趙家之事,竟忘了自己一開始想要問的一件極重要的事,於是連忙扶著史墨一起站了起來,問道:“師父,你聽說過‘竹書謠’嗎?”
“為什麽問這個?”史墨臉色一變。
“我在智府的時候,智瑤讓一個奇怪的女人唱給我聽了。可惜我聽不懂,就想來問問師父那另半首‘竹書謠’到底唱了些什麽,同我又有什麽關係?”
“同你沒什麽關係,隻不過是順著前半首又另編了幾句頌揚文公功績的話,智瑤讓人唱給你聽,是想自比文公吧。”史墨說完,也不等我回應,隻留下一壺新煮開的芳荼就轉身進了屋。
“師父怎麽奇奇怪怪?你呢,你又同師父暗地裏定了什麽約定?”我看著無恤道。
“我們的約定,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你麵皮薄,羞不起。”無恤笑著湊近我,用兩個手指捏起我的下巴輕輕搖了搖,“聽到了嗎?太史讓你跟我一起去晉陽呢,還不快去收拾包袱!”
“知道了——”我推開他,笑著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