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竹書謠> 第146章 北上晉陽(一)

第146章 北上晉陽(一)

  十五年前,趙氏家臣董安於在汾水西岸,據險地修築晉陽城。其城周六裏,牆高五丈,是趙家在北方最重要的一座城池。


  這一日,我帶著四兒和無邪在新絳城西門外等候趙家的車隊。


  趙鞅此番對晉陽城的災情極為重視,他下令停止了新絳城外趙氏私城的修葺,特調百名善於搭房建屋的能工巧匠,與運送錢糧的車隊一同前往晉陽。日中時分,長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孩子們拿著樹枝在人群中追逐嬉戲,遊俠兒抱著劍,坐在沿街的屋頂上翹著腦袋不住地張望。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在屋頂上高喊了一聲。


  趙家的車隊隨即出現在了我們眼中,行在最前麵的是幾十個騎著高頭大馬戴冠佩劍的黑甲武士,其後是四輛華蓋馬車,再後便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牛車隊。


  “趙家可真氣派啊!”四兒拉著我的袖子感歎道。


  “不就去修個房子嘛,弄這麽大動靜。”無邪斜著眼睛瞄了一眼,徑自拿著木劍在身前比劃著。


  “你的劍法練得怎麽樣了?這回在路上,找個機會讓你和無恤比上一場如何?”我對無邪笑道。


  “不……不成,我還沒練好呢!”無邪臉一紅,低下頭呐呐道。


  “難得小狼崽也有不敢的時候啊!”四兒跳到無邪身前,擠眉弄眼。


  “很多東西看似簡單,隻有自己學了才會發現其中的深奧,才會心生敬意。無恤習劍多年,你就算不敵他,也沒有什麽好難過的。到時候,你盡管去纏他比劍,就說是我的主意。”


  我和無邪正說著話,前頭跑來一個黑甲武士,衝著我行禮道:“巫士,卿相有請!”


  “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我交待了一聲,便跟著武士朝隊伍中央走去。


  黑漆華蓋的馬車旁,趙鞅正領著趙家諸子給無恤等人餞行。見我來了,他轉過頭來衝我招了招手。我一時受寵若驚,連忙加快腳步,走到他跟前,深深一禮:“子黯見過卿相。”


  趙鞅伸手將我扶了起來:“子黯,無需多禮。此番晉陽城地龍湧動,累及黎庶,實乃老夫失德之故。望巫士屆時能消神怒,救蒼生,老夫在此先謝過了。”


  趙鞅彎腰欲禮,嚇得我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卿相折煞小巫了,這本就是子黯之責,子黯定會竭盡所能為卿相祈福,為晉陽城民祈福。”


  “如此甚好,巫士大善!”趙鞅一手按劍,點頭讚道。


  “卿相,出發的吉時到了。”趙府的家宰湊了上來,小聲提醒。


  趙鞅轉身對趙無恤道:“無恤兒,此去晉陽山高水遠,險阻重重,一路上多加小心。為父在這裏等候你的佳訊。”


  “兒謹記!”


  “甚善,你們啟程吧!”


  “諾!恭送卿相!”眾人齊聲道。


  趙鞅拍了拍無恤的肩膀,帶著麵色各異的趙家諸子離開了。


  我捂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趙鞅突如其來的器重和關照讓我很不習慣。


  “巫士,今日怎麽沒見到老夫的千裏良駒啊?”一個留著褐色山羊胡的老者走到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說道。


  “郵大夫,小白明明是小巫的坐騎,怎麽成了你的千裏良駒了?”我挑著眉毛裝出一副迷茫無辜的樣子。


  和我說話的人是趙鞅手下最受器重的家臣之一——大夫郵良,世稱伯樂,極善相馬。提起我和他的過節,還得從三日前說起。


  那一日,我帶著四兒、無邪到趙府與伯魯告別,順便把雪猴寄養在趙府的園囿裏。伯魯辭了世子之位後,日子過得越發逍遙,半月不見竟胖了一大圈。反倒是荀姬,人也瘦了,臉也黃了,見到我們來,什麽話也不說,帶著婢子就走了。


  伯魯帶著我們在園囿中散步,樂嗬嗬地向我展示他新種的花草。就在那時,趙家四子帶著郵大夫出現了。


  原來,趙季廷從西域搜羅了十幾匹良駒,特意花重金請了郵良來相馬。說是相馬,說穿了就是想借相馬之機,將良駒贈予愛馬的郵良,好讓他在趙鞅麵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


  楚國的釀酒奴、巴蜀的芳荼、西域的良駒,趙季廷的這些小伎倆,看在我眼裏格外刺目。我當下心生攪局之意,於是便提出要與郵良比試相馬。


  郵良自負相馬之術天下第一,自然不會拒絕。趙季廷為了拉攏我這個名頭正盛的“神子”,也毅然表示可以將我相中的“千裏馬”送給我。


  郵良繞著那十幾匹良駒轉了一圈,自稱已心有所屬,但為顯示長者之風,大方表示可由我先來挑選。我心中暗笑,附在無邪耳邊輕聲交待了一番。


  無邪得了指示,猛地引頸長嘯,狼嚎聲帶著裂天之勢回響在園囿之內。飛鳥驚起,小獸逃匿,十幾匹馬掙脫了韁繩四下奔逃。但隻有一匹渾身雪白的高頭大馬,不懼狼聲,它雙目圓瞪,揚蹄嘶鳴,其聲洪亮如鍾鳴,似要掙脫韁繩與狼一搏。


  “我就要它了!”我當下就將白馬占為己有,郵良和趙季廷望著園中的一片狼藉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郵良屬意的千裏馬被我搶走了,他失了興致,拂袖便走了。


  沒想到這次去晉陽,郵老頭也要跟著去,這一路上肯定不會無趣了。


  我騎著小白和無恤走在隊首,郵良和四兒坐在馬車裏,無邪幹脆坐到了車頂上,認真地琢磨他的用劍之道。


  “卿相剛剛為什麽對我那麽好?”我問無恤。


  “你是神子,卿父自然要對你好,這有什麽奇怪的。”


  “你別唬弄我,這些天你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整個新絳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在智府取陰魂的事?”


  “事是你做的,我隻不過是加了把柴,讓火燒得更旺些罷了。如今,不止智氏給你開了院子,就連魏氏和韓氏的人也都向太史要過你。如此,卿父自然不會懷疑你與智氏做了什麽交易。”


  “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啦!”


  “謝我做什麽,我做事總是要有報酬的。”


  無恤眯著眼睛看著我,我臉一熱,轉頭不再理他。


  從新絳到晉陽,本可坐船沿西麵的汾水一路往北,但無奈物資沉重無法逆流而上,因此車隊隻能由陸路穿平原,翻山越嶺朝北方進發。


  這一夜,車隊在汾水河岸紮營。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有些累了,月亮還未升到中空,營地裏已經寂靜一片,除了守夜的幾個武士之外,其餘的人都早早地歇下了。


  營帳外,一輪圓月高掛在空中,銀白色的河水泛著粼粼的波光在夜色中靜靜地流淌。汾水的西岸,許是有另一支商旅在水邊紮營,營地裏暗黃色的火光像是落入人間的星辰,閃爍著點點光亮。夜風拂過,偶爾還會傳來幾句縹緲的歌聲和男子醉酒後的呐喊。我站在水邊,閉上了眼睛。風聲、水聲、歌聲,讓我的心找到了久違的平靜。


  “想什麽呢?”一個溫暖的身子突然從我背後貼了上來,無恤把頭擱在我肩膀上,兩隻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腰。


  “你為什麽走路都沒有聲音?”我想從他懷中掙脫,卻被他抱著坐到了草地上。


  “這世上能聽到我腳步聲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你這點耳力,差遠了。”無恤圈著我,用長襖把兩個人密密實實地包了起來,“大半夜的不睡覺,你跑來這裏吹什麽風,要是病了,誰替我祈祝神靈,安撫地龍?”


  “我不是什麽神子,你說的那些,其實我根本無能為力。”


  “我知道,你隻是來陪我的,你什麽都不用做,隻需在我身邊陪著我就好。”無恤把頭埋進我的頸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脖頸酥麻一片,忍不住聳了聳肩想要避開。


  “怎麽了,冷?”


  “不是,癢。”


  我話音剛落,耳邊響起了無恤悶悶的笑聲。其實,就算我不識男女之事,幾日下來,也想象得出,他當年周遊列國時的風流姿態。馬上少年郎,水邊多情女,虧他之前還大言不慚地和我數落燭櫝的浪蕩,如今看來,他趙無恤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以前有過很多女人吧?”我問。


  “如果我說是,你會生氣嗎?”


  我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話,胸口便是一陣絞痛,於是低頭悶聲道:“你別回答我的問題,隻當我沒問過。”


  “阿拾……”無恤把我的手捧在掌心,柔聲道,“我在秦太子府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遇見你之前,無恤從不知情愛是何物,更勿論相思。可現在,我便是一日也不想離開你。隻這樣抱著你,我就覺得心安。你可知,我這顆心,不安了多少年。”


  我扭過身子和他麵對麵,眼對眼地看著,我想從他眼中讀出戲謔,讀出敷衍,卻隻看到滿溢的真心和深情,“以後你若是喜歡上別的女子,盡管告訴我,我不是那種糾纏不清的女人。”我垂下眼眸呐呐地說道。


  “不許,不可能,你休想!”他一把將我箍進懷裏,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太過用力,箍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真可以幸福嗎?關於愛,甜蜜之中,我總有一份淡淡的憂傷。那憂傷和悲涼似乎早就嵌入了我的骨血,它與任何人無關,它仿佛自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