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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蜃世三萬零一百年

  彼時三界雖已初分,但格局還很模糊,是一團亂糟也不為過。魔界除了皇族重血統以外,底下的還不講究這些,所以少不了有魔族與妖族的結合,可從未有誰真能生下個一兒半女來,從來是胎死腹中、一屍兩命。


  一次兩次,倒不足為奇,可皆數如此,便生古怪。不過時局紛亂,古怪雖古怪,誰也沒功夫細想此事,何況死的也都是無名之輩,沒人關心。


  直到羅刹之父與一妖好上,這流傳在底層的古怪,才被搬上台麵道了起來。


  羅刹之父區邑是當時魔界的驍勇門族,若放到今日,當可以是大統領一般的人物。除了魔尊,便是這位區邑最有威信了。區邑也有位執手相伴千年的夫人,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整個魔界眼中,都是圓圓滿滿的一家子。


  可誰曾想區邑卻會陡然和一妖糾纏到了一起?甚至還有了孩子。


  此事一出,區邑也並未藏著掖著,反正他又不是皇族,不必講究什麽血統純正。這無疑是給他夫人狠狠煽了一巴掌,雖然明著沒什麽,但私下已經為此事與區邑淡了情分。區邑一族也是大族,族中不少人是看著夫人一路陪著區邑闖到如今這個地位的,哪裏忍心見夫人受著委屈?便開始傳些“妖魔結合必定不祥”之類的話出來,想讓區邑冷落那妖些。


  原本區邑並未對這些流言上心,可是,異事真就發生了。


  那妖本不弱,要不然也入不了他堂堂區邑的眼,可自打懷胎之後便越來越虛弱,該進的補是一點沒少,可補到六七個月的時候,隻見得這妖是越來越瘦骨嶙峋了。人是皮包骨頭了,肚子卻異常得大,區邑也是有過兒子的人,自然知道這不尋常,最初還以為那妖爭氣,許是雙胎也未可知。可請了數名魔醫診了數次,魔醫們卻都斷言這麽大個肚子裏,隻有一胎。且妖的身體越來越差,到快八個月的時候,魔醫們都開始覺得,隻怕撐不到生產之日了。


  區邑不解,問他們為何如此,魔醫隻能確定,這妖是體內出了問題,至於壞在哪裏又都不出來。區邑一籌莫展,可族內卻又有了新的傳言,妖肚子裏的是惡鬼,吃她母親的血肉,養著自己。


  這傳言聽得多了,區邑也有些搖擺——莫非真真不祥?

  坐實這個想法的,是羅刹出生那日。妖的侍婢晨起便照常過去伺候,走到近前竟發現那妖已經沒了氣息,不僅如此,她渾身幹癟,看不出一點血色來。侍婢嚇壞了,連忙找來了區邑,區邑見了此狀,雖然驚痛,但一切又都是意料之中的情況。正要差人料理後事,一瞥眼卻猛地發現,妖死了,她的肚子還活著!

  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裳,妖那碩大的肚皮分明一鼓一鼓的。此狀不僅區邑看見了,身邊的侍婢也看見了,不禁驚道:“莫不是胎兒還活著?”


  區邑也不耽誤,趕緊找來了魔醫,到底自己的孩子,總不能捂死在娘胎裏啊。


  魔醫見了也驚奇萬分,可眼前擺著的是個大難題——人都死了,還怎麽出力?


  他戰戰兢兢、支支吾吾,萬不得已之下道:“眼下隻有剖開肚皮才能取出腹中胎兒……”


  區邑聞聽此言,立馬露出了怒容,切腹生子?何其殘暴?


  可看著那一鼓一鼓的肚子,他又在一晃神間覺得,這是自己的孩兒在求生啊!於是咬咬牙,他應了下來。


  切開肚子,取出孩子,剛出生的兒子足有尋常百歲兒般大,哭聲洪亮,可區邑卻笑不出來了。開膛破肚本是大血腥之舉,可眼前那妖,竟滴血未流。她身體幹癟,血都幹了。那大胖子被擱在他娘親身邊,眼露紅光,嗷嗷大哭,沒有人敢上去抱他。


  這等異象,區邑隻覺得眼前發黑。他把孩子交給了侍婢,隻讓她好好照顧,從此便沒再過問有關這孩子的任何事。


  這無疑是默認了,這孩子不祥。


  如此結局,門族中有不少開心的人,妖死了,這孩子又從出生便被視為不祥,留著便留著吧,反正沒人會待見他。


  羅刹之名,是後世給他的,事實上,他到被罰那日,都未曾擁有過姓名。


  有人叫他惡鬼,有人叫他孽種,叫得最多的,就是一聲“哎”。區邑有正經府邸,羅刹從來沒去過。他一直住在外院,比下人的住所還偏的一間茅草屋裏,不擋風、不遮雨。他是無人問津的,但凡問津,便是被尋麻煩。當初那侍婢被交代要照顧他,也隻好遵命,是照顧,實則也就是隨便給點吃穿,多的從來不管。


  他的第一個正經稱呼,來自他唯一的朋友。


  外院不遠處,有一座不高的山,羅刹最常去的便是這座山的山崖,坐在那兒看看,一又一地打發時間。那山荒蕪得很,遠看像一座墳,平日裏沒什麽人願意去。


  那會兒羅刹百餘歲,在魔界不過是兒年紀,平日裏吃得簡陋,卻不妨礙他長得高高大大,倒像是千歲修為的體魄。那日他照常在山崖上打發時間,時近黃昏,身後驀地響了一聲:“兄弟!”


  羅刹一怔,茫茫然地回過頭去,見一白衣兒,看起來比自己一兩圈,正有點窘迫地望著自己。


  羅刹沒與旁人打過交道,當下慌了神。


  那白衣兒雖然看起來窘迫,但言語還是落落大方:“在下璃凰,隨家師來此處尋藥,一不留神……迷路了……想上這高處看看四方、尋尋路,結果剛才爬上來……又摔了一跟頭,怕是摔壞了腿……”他沒頭沒腦地著,“沒想到在這兒還能遇見兄弟,真真是有緣人……兄弟能否助在下下山去?在下……走不動……”


  羅刹聽得一懵接一懵,注意力隻在聽他叫璃凰,管自己叫兄弟的時候聚了聚,剩下都在發懵。璃凰見羅刹沒有反應,倒是有點尷尬了。羅刹這才如夢初醒般地看了看璃凰有些跛的站姿,以及那沾了泥巴,還撕破了的白衣下擺。羅刹一翻身站了起來,二話不走上前去,將璃凰橫抱著衝下了山,一路帶回了自己的茅屋。絲毫沒有注意到懷裏的璃凰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顯然被此舉嚇到了。


  羅刹的茅屋裏空空如也,地上隻鋪了一卷草席給他睡覺,他就把璃凰放在了草席上,然後直挺挺地站在璃凰跟前看著他。璃凰也不過百歲兒,嚇得有些想哭。


  “……兄弟……”璃凰強忍著淚水,“在下……在下自己走便好……”著,他撐了撐想要站起來,可腿才一吃力便是一陣鑽心的疼,他見爬不起來,頓時又驚慌又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羅刹更懵了,心裏想了想,以為他是痛得,便又直挺挺地跪坐在璃凰跟前,伸出手想幫璃凰揉一揉腿,可才剛碰到璃凰的褲管兒,璃凰就一個勁地往後縮去。羅刹收回手,不敢動了。


  就這樣任由璃凰哭了好一會兒,他才哼哼唧唧地平靜了下來,心翼翼地盯著羅刹打量了一番,雖然比自己壯實不少,但瞧瞧這張稚氣未脫的臉,想來不比自己大多少年紀。剛才璃凰是嚇壞了,丟了師傅、迷了路、摔了腿,好不容易見著個人還被如此風風火火地帶回了這麽一處破茅屋,想想就害怕。現在哭完一通,緩過來不少,腦中開始想起師父常的“遇事不慌,沉著應付。”,便又挺了挺胸膛:“多多多謝兄弟帶在下下山來,在下怕是摔得不輕,一時……行動不便,緩緩就走……”


  羅刹不語。


  璃凰歪歪腦袋:“兄弟?”


  羅刹不語。


  璃凰尷尬地抿了抿了嘴:“兄弟或許……不可言語?”


  羅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依然不語。


  璃凰追問一句:“兄弟如何稱呼?”


  羅刹悵然地抬了抬頭,稱呼?他沒有。於是他又搖了搖頭?

  璃凰吃不準他搖頭是什麽意思,本著遇事不懂便要發問的原則,有些來勁:“沒有名字嗎?”


  羅刹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這人別是個傻子吧?璃凰腹誹一句:“怎麽會沒有名字?誰還能沒個名字?”


  見璃凰不信,言語間還露出不悅,羅刹竟有些慌亂,他卑微慣了,特別怕人不高興。


  璃凰見狀也覺得自己冒失了,看他這樣不像撒謊,多半真是個傻子,師父了,傻子都很脆弱的,於是璃凰的語氣又柔軟下來,笑盈盈地:“不妨不妨,沒有名字便起一個,見你人長得高大,力氣也大,便叫你大個兒可好?”


  到底百歲兒,沒什麽大學問。


  羅刹卻是驚喜萬狀,一時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大個兒?自己有名字了嗎?名字?有名字怎麽會不好?當然好!他對著璃凰一個勁地點頭。


  璃凰自己也覺得甚是滿意:“還能聽懂我話,不算傻得厲害,可惜了,就是不會開口話。”


  羅刹聞聽此言,動了動嘴唇,卻又黯然。他太久沒和人過話了,久到他自己的聲音是什麽樣的他都不記得了。


  璃凰不再管這些,自顧自把腰間的包袱取了下來,裏頭盡是些草藥之類,羅刹看不懂。隻見他認真挑選了一些放在手心裏,然後一股腦塞進嘴裏嚼了嚼,又吐了出來,然後拉起褲管兒,將手心裏糊糊爛爛的草藥敷在了已經紅腫起來的傷處,疼得他連連倒吸涼氣。


  羅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對他來太新鮮了。


  璃凰從疼痛裏緩過來一些,見羅刹這認真模樣,還以為他對草藥感興趣,便有些驕傲地笑了笑:“家師乃界聖人,潛心藥理之學,救人無數!”彼時魔兩界各自忙於安內,倒是和平。


  “此次來魔界尋些奇異藥草是為研究大藥之學……”璃凰本來眉飛色舞,到此處卻又扁了扁嘴,委屈上了,“在下……在下卻走丟了,不知道家師能不能找到在下……若是找不到在下,他定是要著急的,他平日可寶貝在下了……”著著,又要哭似的。


  羅刹聽著,聽不大懂,草藥不懂、什麽什麽學也不懂、寶貝,也不懂。可看著眼前這個娃娃又要哭了,他就開始發慌,往前伸了伸手,又不知道如何時候,便僵在原地。


  璃凰見狀,深吸一口氣:“不行,不能嚇著你,家師了,遇事不慌!隻是在下這腿傷實在棘手,藥雖敷下去,起效卻還等待明日,怕是要在你這……屋裏叨擾一晚了,不知礙事否?”


  羅刹連忙搖頭,隻要他不哭就行。


  於是,璃凰便在這間茅屋裏住了下來。入了夜,疲憊的璃凰早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羅刹支著腦袋看著他,這茅屋從沒人進來過,往日侍婢送吃食也都隻是草草地丟在門口而已,更別提有人同住,太新鮮了!

  直至夜深,羅刹也才伏在一邊睡著過去。


  可才睡下沒多久,羅刹就被一陣喧嘩吵醒,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人提溜著衣領拖了出去,他的衣料幾乎與破布無異,人還沒拖出去多遠,領子一裂,他就摔了下去。


  茅草屋外已經圍了一群人,皆是區邑族中之人,羅刹沒見過幾個,但是認識他的可不少,這會兒有一半是惡狠狠地瞪著他,又有一半正看戲似的。羅刹對這些惡意的眼神倒是不陌生,往日接觸得最多的那位侍婢也是這個眼神。他想要爬起來,可才剛支起身,卻見人群中怒氣衝衝地走出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對著他便踹出去一腳。這一腳氣力極大,羅刹連連滾出去好幾圈,眼看著要滾到圍觀的人腳下時,那側圍觀的幾個便像躲瘟神一樣紛紛往後退開。


  羅刹疼得臉都皺在了一起,一口氣好不容易才緩過來,他有些忐忑地往屋內望去,還好,璃凰並未遭受他的待遇,而是被一個老翁抱著出來的。老翁穿的也是一襲白衣,身邊還圍了三個看起來比璃凰稍大一些的子弟。


  璃凰睡眼惺忪,定睛看見自己在老翁懷裏,嗚嗚嗚地就先是哭了一通:“師父!”


  羅刹聽到他喊出這一聲,才鬆了一口氣。不過到此為止,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躺在地上,看見方才踹他的那名男子走到了老翁身邊,頗有禮節地道:“是老夫管教無方、下人疏漏,竟讓這妖孽驚到了公子,還請神醫贖罪!”


  老翁倒不像是個難講話的,正要開口呢,懷裏的璃凰卻先是一聲驚呼:“大個兒!”


  他看到不遠處,大個兒正倒在地上,臉上還有了血痕!

  璃凰急急在老翁懷裏折騰起來:“師父師父!快去看看大個兒怎麽了!大個兒可是弟子的救命恩人啊!”


  這聲救命恩人,聽得眾人都怔了怔。老翁給了身邊弟子一個眼神,個子最高的那個便跑到羅刹身前,粗粗地檢查了一通之後回道:“無大礙。”


  璃凰這才鎮定下來,老翁原本打算找到璃凰之後就走的,見狀也不著急了。


  今日,丟了璃凰,他自責又心急如焚,這璃凰年紀雖,但賦異稟,比他三位師兄有本事許多。老神醫自然四下尋覓,即便入夜也不敢耽誤,此地到底是魔界,璃凰又不過百歲兒,實在危險。


  於是便找到區邑府邸,詢問了一聲。本沒什麽線索,卻有個打雜的反應過來,了一句會不會叫那鬼兒拐了去?

  一聽鬼兒這樣怖人的名稱,加上區邑的神色在頃刻間鐵青鐵青,老神醫心口一緊,連忙施禮,請求區邑讓他去尋一尋。


  這本合情合理,但區邑卻不禁有些推搪之意,畢竟,羅刹在他眼中無外乎就是個醜聞。老神醫不知道這些,還以為區邑府中養了什麽怪物怪獸,心裏更加緊張。


  如今見到璃凰安然無恙,他首先放心了不少,可這鬼兒看來不過是尋常兒,又有何異?再看周圍這些人盯著這鬼兒的眼神也都各異,怎叫老神醫不感好奇?隻是看區邑的神色依舊難堪,老神醫自知,這事不好打聽。


  區邑的思緒更是百轉千回,老神醫剛想來此處尋璃凰之時,區邑是幾乎條件反射般的抵觸,百年過去,當初那件事在現在看來,鬧得他夫妻不合、平白添來些壞名聲,除此之外沒落得一點好處,真真是件惡臭的醜聞。養著他百年,不過是沒個正經理由除之,畢竟虎毒還不食子。


  這麽一想,區邑心頭一動,驚擾了老神醫的寶貝弟子,若真如此,這不就是個正經理由嗎?於是帶著這麽多人過來,無非是想為這個正經理由做個見證,不是他虎毒食子,是他大義滅親。


  所以在看到璃凰真的躺在茅屋裏的時候,他甚至有一點興奮。


  可璃凰這聲“救命恩人”,簡直就是一盆冷水,直接把區邑的心思潑了個七零八落。眼下,若是老神醫多打聽一句,自己都不好解釋了。


  老神醫看看地上的鬼兒,又看看區邑,剛才他踹出去那一腳,自己是看到了的,隻是這會兒他故意裝糊塗道:“老神去瞧瞧。”


  區邑連忙攔住:“不可不可。”他結結巴巴地,“這……這是個不祥之人,唯恐玷汙了神醫之手。”


  老神醫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再一瞥眼,看見懷裏的璃凰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老神醫便有板有眼地道:“這璃凰的救命恩人,怎會不祥?”著話的時候,他已經放下璃凰,向羅刹走了過去。


  區邑的眉毛都要皺巴在一起了,也顧不得那麽多,有些失禮地又攔住了老神醫:“公子心善,殊不知此物瘋瘋癲癲,無神無誌,發起狂來便失心嗜血……”


  璃凰聽不下去了:“才不是呢!大個兒傻是傻,但是是好的!”


  老神醫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看著區邑,像是等他再點什麽。


  區邑的心思屢次被這璃凰攪和,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但奈何老神醫是界的神醫,彼時魔兩界和和平平,自己斷沒有挑事的道理,他尷尬得都有些咬牙切齒。


  見他這般,老神醫也不等他再話了,蹲下身來探了探羅刹的氣息,這一探,連他這見過大風大浪的老人家都驚了一跳——妖魔之合?難怪這區邑如此難堪。


  老神醫手遞出去的時候,區邑的心就涼了半截,這醜事反正是遮不住了:“此物嗜母血而誕,視為不祥。”


  不過老神醫驚完,倒是來了興趣,他對魔界之事鮮少打聽,也不在乎區邑難以啟齒的醜事,隻是妖魔之合無法誕生,即便遠在界也是有所耳聞,已經算是一個公認的傳言了。可眼前卻有個活生生的啊!太神奇了!

  璃凰還不懂這些,隻聽這男的怎麽左一句瘋癲又一句不祥,專門信口雌黃!他看大個兒還在地上躺著,心裏就難受,礙於腿腳不便,他遠遠地對著老神醫喊道:“師父!咱們帶大個兒回去療傷吧!”


  老神醫幾乎是立刻回應道:“好!”


  區邑懵了。


  站在一旁的區邑的心腹見狀,喊了一聲“大人”,隨即對著老神醫畢恭畢敬地施禮:“老神醫福澤深厚,鬼……此物若能跟著老神醫,或許能受神醫之福澤庇佑,去邪生善,亦不枉費大人善心,養育此物百年之恩。”


  區邑反應過來,有道理!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還是站在原地,等著老神醫接話,一邊忍不住冷冷地掃了羅刹一眼。


  自那人喊了區邑一聲“大人”之後,羅刹整個人就定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畢竟百年來聽得最多的話便是對他身世的咒罵和恥笑,他知道自己是大人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是大人的羞恥。


  他第一次見到大人。


  但他隻是反應不過來,並未生出什麽情緒。


  老神醫心中隱隱還是有些疑慮的,他又看了看羅刹,呆呆傻傻、百歲兒,何足為患?於是又淡然了不少,順勢將羅刹扶了起來:“這孩子跟璃凰有緣,若大人不嫌棄,便讓他跟著璃凰做個童子吧。”


  區邑真是激動:“神醫不嫌棄就好!”


  就這樣,老神醫帶著羅刹回到了界,是給璃凰當童子,實則璃凰日日與他同吃同睡,哪有半點主仆分別?羅刹對璃凰也好,能守著他的時候就寸步不離,不能守著他的時候就等他回來再寸步不離。璃凰每都跟他有不完的話,隻是,羅刹自己從未過什麽,他隻是聽。


  除了璃凰和老神醫,其餘師兄們還是沒人待見羅刹,大家拿他隻當是傻子,私底下也沒少戲弄他。不過這對於羅刹而言真算不得什麽,戲弄而已,不用挨打挨罵、不用淋雨餓肚子,還能與璃凰作伴,何不美哉?

  那會兒他不知道,大家戲弄他不是因為討厭他,而是討厭璃凰。


  界是講尊卑的,能跟著老神醫修行的,哪個不是貴族子弟?除了璃凰之外,老神醫底下共有五個弟子,老大老二已經出師了,在界各自有藥府,唯有年節會回來看望老神醫。剩下三個便是璃凰現在的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兄了。大師兄和二師兄分別是兩大上神之子,師兄更不得了,是帝的外甥,偏偏他璃凰是不知哪兒來的遺孤,被老神醫撿回來養著。誰料璃凰賦異稟,聰慧過人,老神醫寶貝得不得了!這叫另外三個被千恩萬寵過來的富貴子怎麽甘心?


  老神醫德高望重,當著他的麵自然不能表現出來,可私底下,這三人對著璃凰可沒有一點好臉色。


  璃凰和羅刹一百餘歲,他們不懂這些。


  後來十個一百年過去,他們從兒長成了少年郎。


  羅刹長得飛快,臉蛋看起來是個俊俏子,身形卻魁梧難當,本就瘦弱矮的璃凰站在他邊上,常被師兄幾個笑話是個姑娘。那會兒璃凰早就懂了,師兄不待見自己,所以他起初也是懶得和這些人一般見識的,可這話聽得多了,還是難受。


  羅刹隔三差五會被老神醫叫去做研究,研究研究他的血液、氣息、能力,偶爾老神醫煉製了什麽奇藥神藥,也會找羅刹過去試試。最開始老神醫也犯嘀咕,雖然研究過他,知道他底子夠強大,他體內的血氣連毒藥都能化解,但是拿來試藥會不會……殘忍了些?

  可看到羅刹始終活蹦亂跳,甚至越長越好了,老神醫也就沒再琢磨過這些。隻是有時看著羅刹,老神醫會在心中感歎——所幸是個傻子。


  千歲了,他還是沒過話,隻是跟著璃凰,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大家一直以為他是個傻子,一個不會話的傻子。


  璃凰也是。


  可是一個賦異稟、智慧過人的神醫繼承人,有時候會介意自己屁股後麵跟著一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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