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號寒春暖(五)
有時候活的的時間長了,記性也就不大好了。
我不大記得這個故事是發生在什麽時候了,我隻記得這個故事是趙家從來不願提起的!
我的故事,或許和趙家卷宗所收錄的不大一樣,因為他們從來都是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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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風雪很大,很大,很少下雪的瑞安居然下雪了,這一場雪下得毫無防備,這場雪凍死了很多牛羊,在那個物資匱乏,耕牛與人等價的年代,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雪停的那日,趙家宗家的一位小姐有孕了,趙家小姐不過十五歲的年紀,也尚未婚配哪來的孩子,問起時也隻支支吾吾的,說是那日上山進香,大雪封了路…………
這是醜聞,趙家把這件事偷偷瞞了下來,連夜把那位小姐送到了分家。
對外說是趙小姐近日心情不好,便去鄉下莊子散心去了。
十月的時間說長也不長,眨眼就過了,可趙小姐腹中的孩子卻是一點動靜也無,一月,兩月,三月,趙家甚至以為趙小姐是得了腹水,可是脈象卻是不會騙人,趙小姐確實有了十餘月的身孕!
大約是在第十五個月吧,莊子上終於來了穩婆,兩天一夜,趙小姐生下孩子的那天月亮很圓。
趙小姐生了個男孩,但這似乎便不是什麽好事,便不是因為這個孩子不受期待,也不是因為這個孩子來路不明,而是穩婆說,那趙小姐腹中還有一副胞衣,趙小姐原是懷了雙胎,這個剛出生的孩子居然在腹中就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方才呱呱落地的孩子居然在母親腹中就吃了自己的親哥哥!
這事聽起來荒誕,但絕不容於趙家!
趙小姐被送到了分家,她如今已不適合再待在主家。
至於那孩子,則被趙氏族長帶回了主家,那孩子的做派像極了屍鬼,趙氏一門雖不殺生可也不放過。
那孩子被拘在了趙家後院,一方小院中,趙家的影子時刻跟著這個孩子,他不允許踏出小院半步。
那孩子在七歲的時候有了名字,喚作趙夷,趙家對外宣稱是分家的孩子,因為父母具亡故而被送到了宗家。
趙夷在趙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趙夷是在八歲才有機會在人前露麵。
趙夷的資質比任何一個趙家子弟都要好,那日他偷偷的去學堂聽課,被夫子留下了。
趙家向來是一派清流,自然不會給外人留下虐待分家之子的話柄。
趙夷正式進入了學堂,雖然除了學堂和小院他也不能去他處,也不能在人前出現,但是這對於趙夷來說已經是很好很好了,他原以為他要一輩子被困在那一方小院裏的。
趙夷的天資超出了趙家的預期,早慧程度,不亞於楊信之流。
但這種天資卻不被趙家所容,趙夷的天資越高,趙家的忌憚就越大,趙夷始終不是常人,他未出世就背負了至親的命,這樣的人在趙家看來同屍鬼沒有什麽區別,而這種忌憚隨著趙夷的成長隻會越來越強。
因為宗家的戒備,趙夷在趙家的日子不會好過,趙夷在趙家什麽都沒有,他隻有小院中的一顆梨樹作陪,可那顆梨樹卻從來沒有開過花,就如同趙夷沒有一點點光亮的人生一樣。
在趙家趙夷是一個人人可欺的,趙家的人沒一個人把趙夷當作一個可以上得台麵的,在他們看來,趙夷是雖不是惡鬼可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在趙家趙夷喝一杯熱水都是錯的。
時日一長,有些話聽多了趙夷也把自己的出生當作是一種錯誤,倘若早知道人生是這麽痛苦的話,他倒是希望,趙家一開始就不讓他出生,他也不想降生,他不知道他的降生還沾染自己兄弟的鮮血,他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無意識的竟然做了無法原諒的事。
趙夷隻在趙家待了十年,十歲那年他無意間聽到了一段談話,是宗家和分家的人的談話,他們說“月繆小姐想見老夫人,也想見趙夷,月繆小姐說趙夷無論做了什麽都是她的親生骨肉,趙夷不應該受到那樣的對待,月繆小姐說她想帶走趙夷!”
趙夷頭一回知道原來還有人是惦念著自己的,原來自己也是有人愛的,自己從今以後或許不再是一個人了,而一直惦念著自己的人還是自己的母親,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覺得自己是一個“惡鬼”!
趙夷內心前所未有的激動,他的手在顫抖,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胸腔裏的那顆心髒仿佛要跳出來一樣。
趙夷離開了趙家,他偷偷跟在了分家來的馬車後麵,他給宗家留了一封書信,他說外麵有人找人,是很重要的人。
趙夷走的第二天,小院裏的那顆梨花開了,那本就是一顆古樹,枝幹繁茂綿延在整個院子裏,十幾年不開花卻在一夜之間開了,趙家的一切或許都不曾歡迎過趙夷,趙家所有美好的東西從來都不屬於趙夷。
人走了,花開了,趙夷或許真的是一個掃把星吧。
趙夷跟著分家的馬車走了五日,許是覺得太過於羞恥吧,趙家把趙月繆送得很遠很遠,人始終比不過馬車,更何況是半大的孩子,跟著馬車走了六日後,趙夷的雙腳全被磨出了水泡,但一想到母親,這點痛便也成了甜,跟著馬車走的越久趙夷的內心就越是喜悅。
大約是在小半個月後吧,車隊終於停了下來,趙夷瞧見了莊子,那一刻趙夷感覺呼吸都要窒息了,仿佛已經瞧見了母親。
扮作莊子上上長工的孩子,趙夷溜進了莊子,跟在送菜的小廝身後,趙夷找到趙月繆,趙夷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溫柔的女子,她瞧著很年輕,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給趙夷一種冬日裏的暖陽的感覺,原來他的母親是這麽的溫柔的人。
趙夷的眼睛有些酸澀,可喉嚨卻被堵住了一樣,怎麽也叫不出母親二字,他聽過趙家的哥兒,姐兒叫過母親,可母親二字此刻就像是卡在脖子裏了一樣怎麽也叫不出來。
有淚順著眼眶流出來,趙夷哭了,在趙家不被待見他沒哭,受盡委屈也沒哭,此刻他才哭了才有了一個孩子的模樣。
聽見哭聲,小廝循聲探了過來,瞧著是一個眼生的小孩,招呼著手裏的家夥便要趕趙夷出去,瞧著來人,趙夷眼中淚花登時糊了眼,他從來沒有這麽慌張過,仿佛要失去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一樣,但他的嘴就像被堵住了一樣,怎麽也叫不出那兩個字,喉嚨間隻能發出一陣陣嘶吼。
趙夷被人架著,他瞧著離那抹身影越來越遠,仿佛利劍穿心般的痛,痛得他呼吸不上來,恍惚中他瞧著那抹身影離他好像近了,他好像還聽見她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怎麽如此貪玩跑到這裏來了…………”
“娘親!”
這是趙夷最後的聲音,他終於叫出了那兩個字,他仿佛看見那女子哭了,他瞧見趙月繆哭了,那是他的母親,趙夷想如果那是一場夢的話,他永遠也不要醒過來。
趙夷有意識是在三日後,大夫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孩子,竟然急火攻心到暈厥,又自己不想醒過來。
感受到窗邊有光照射進來,趙夷朦朧的睜開眼,或許是眼花吧,他瞧見了母親竟然朝著自己笑了,趙夷也笑了他試探的喚了聲娘親,聽到他的叫喚後,母親又哭了,她哭著把趙夷圈進了懷裏。
這種感覺容易讓人沉溺其中,趙夷聞到了母親的味道感受到了母親的體溫與溫柔,此刻他終於不再是一人了,他也是有人疼的人了。
趙夷在莊子上住了下來,但不是以趙月繆親子而是用莊子上長工的身份,但趙夷一點也不在乎,他知道這麽做隻是為了瞞住宗家,他的突然消失,宗家定然會派人去尋,身份什麽的,趙夷從來都沒有,也不需要,他要的自始至終隻是有人會問他,冬日裏冷不冷,摔著的時候疼不疼,宗家的人把他與惡鬼相較,但他也隻是一個孩子!
在莊子上的日子是趙夷十年來笑容最多的時候,但他從來不敢向母親問起是否有恨過他,恨他還沒出生就殺死了自己的哥哥!
在莊子上呆久了,趙夷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不止自己在思念與痛苦,母親過得也不好,被宗家送到莊子上的第二年,宗家便遣了媒婆來想給母親做媒,種種壓迫,但母親還是扛過了。
母親到莊子上的第一年,便開始和莊子上的人學做衣服,從繈褓中的嬰孩的開始做起,小孩子長得快,母親做的也多,一直做了十年,她每年都托人把衣服送到宗家,可每回都被拒了,每每如此她便自個兒躲起來哭,那時…………她也隻是個孩子而已,如今她才過雙十年華眼睛就已經不大好使,聽大夫說是哭多了,熬多了。
聽著母親這些年的日子,趙夷心頭開始湧上來一些情緒,他不懂,為什麽明明受害者是母親,承受者還要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