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迷茫1
日已過午,熾熱的陽光照射在海麵上,灼燙著我的背部。甚至舒緩的海浪都是那麽懶洋洋的,沒有一絲氣力。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潛入海底。深水層清涼的海流拂過我的身軀,恍惚間有了幾分白世界的感覺。不遠處冒出一條鯊魚,見到我的身影,一個愣怔,旋即轉身逃開。
小蝦懼怕小魚、小魚懼怕大魚、大魚懼怕鯊魚、鯊魚懼怕虎鯨、虎鯨懼怕人。
人呢?人懼怕誰?
再向前,一團黑壓壓的魚群迎了過來。這些小魚顯然沒有把我當做天敵,我也確實沒有把這些僅有我的牙齒長的小家夥當做理想的美味。緊貼著魚群遊了過去,魚群則風一般與我擦身而過。海浪將明媚的陽光打成跳躍的碎片落入海底,給慵懶的海藻平添了幾分活力。
除了一時難以完全適應的炎熱和尚存的陌生、恐懼感,綠世界看起來有著比白世界更豐富的色彩和內容。這讓我的情緒在迷戀和畏懼間糾結。
不知遊出多遠,憋氣極限的壓迫感迫使我浮出海麵。幾口深呼吸後重新潛入海底,如此周而複始,海岸的輪廓逐漸清晰了起來。那幾艘小船還在,莉莎卻沒了蹤跡。
靜靜地浮在海麵,我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隻是任由洋流將我的身軀拖來拖去的。
許是漲潮了,洋流竟然一路將我向岸邊卷去。短暫的猶豫,我還是慢悠悠擺動尾鰭遊向岸邊。隨著海岸的距離越來越近,岸邊的一切越發清晰了起來。
海灣裏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上次晚間看到的貼地飛馳的東西,此時卻是清晰的。它們有著各種不同的顏色,穿行在海岸邊,不時停下來,從裏麵走出幾隻人。
“天呐!這些神奇的家夥!”我在心底驚歎道。
好奇心像一股巨大的海流,意圖將我推到岸邊一探究竟,但更強大的恐懼感還是拽住了我,不敢再向前遊動半分。
我將身子豎起來,發出幾聲長嘯,希望莉莎可以回應我的呼喚。但除了淺淺的幾波回聲,沒有丁點莉莎的蹤影出現。如此這般幾個來回,我開始有些沮喪,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過於無聊,才會任由愛心泛濫,關心這個奇怪的小黑的生活。
我有些惆悵,難以想象莉莎會與人親密到什麽程度?此時的她隱身在那布滿了船隻的海灣嗎?這當然是難以想象的,或者說是匪夷所思的。百無聊賴間任由散漫的情緒沉睡般將時光消磨掉,直至天色將暗,夕陽將海麵染成赤紅色。
“多多。”
這一聲親切的呼喊猛地將我驚醒,正了正在洋流中悠悠打轉的身體,說:“嗨,蘭光,我正有事情想問你。”
“我知道。”
“我猜想你們對人、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有很多、很深,深到了我永遠無法理解的程度。”我說,“那些人讓我心生迷惑。他們很複雜。我想了解他們,卻找不到接入點。”
“難道不是每一個生命都有他的精彩和無奈嗎?”珍珠說,“有的時候我們更想如你那般無憂無慮地簡單著。”
“清澈的山泉總是迷戀大海的深藍。”蘭光說,“但當他融入浩瀚的大洋失去了自我、明白了生的意義,卻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單純了。”
“生的意義?”我說,“但綠世界在顛覆我對生命的認知。這個花花世界讓我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滴水珠。”
“從‘空’中來,到‘有’裏去易,但生命的最高境界也許是從‘有’回到‘空’中去。”蘭光說,“相信你終究會擺脫這些困惑。那時的多多會更加享受自然母親賜予我們的一切。”
“自然母親?你們也是這樣稱呼這個世界的?”我說,“但你們似乎有能力徹底改變這個世界,你們才是自然的主宰。”
“自然的主宰?嗬嗬,在自然的麵前,任何生命都是卑微的。”蘭光說,“隻有將自己融入自然、順應自然才能成就真正的偉大。”
“你的博學讓我感覺自卑。”我說,“我想你隻是像看待一個傻乎乎的孩子那般看待我,而不是帶有足夠尊重的平視。”
“孩子,你們是自然的奇跡。我們尊重你們如同尊重別的任何生命。”珍珠說。
“你能告訴我,陸地上那些跑得飛快的殼子叫什麽嗎?”我說。
“那叫汽車。”珍珠說,“和飛船、輪船一樣的交通工具。”
“也許進化的悲哀便是我們越來越依賴機器,身體機能卻在不斷倒退。”蘭光說,“幾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也是高大威武的。他們有著健康的肌體,單純快樂,如同此時的你們。”
“可我不快樂。”我說。
“但你會快樂的。”蘭光說,“你會有自己的生活,愛情也將滋潤你的生命,一如你的祖先們那般。”
“但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個叫做莉莎的小黑為何如此之樂於與人相處?”我說,“至少我不認為人能算得上是絕對可信賴的動物。”
“呃,”蘭光說,“多多,你需要用心去聆聽世界,而不是讓主觀認知牽引你的心。”
“現在,我有些想念大角怪和月亮叔叔了。”我說,“至少他們的話我可以輕易理解,而不是猜謎語般揣摩一句話的深意。”
“多多的意思是我們又可以撤了。”珍珠說。
“是的,我們該撤了。多多精彩的生命曆程又將開啟新的一頁了。”蘭光說,“再見我的孩子。”
你叫我怎麽去理解這些奇怪的生命的奇怪的舉動和奇怪的話語呢?但我約略明白些他們的意思,那就是,什麽存在、什麽記憶、什麽影響、什麽“空”、什麽“有”、什麽“自然”、什麽“清澈”、“單純”,歸根結底一句話,那就是:
做一個無欲無求的傻蛋!
看吧,那些智慧高深、恨不能擁有或者已經擁有整個世界的家夥們是這樣理解生命的!
這樣想下去,糾結的情緒卻淡了許多。回頭又看了一眼閃爍著五彩星光的陸地,潛入海底一個騰躍後向外海遊去了。
漫無目標的黑暗中,疲勞和困倦將我拖進夢鄉,半夢半醒之間,任由身軀隨波逐流。但淺睡眠總是被那些個亦真亦幻的船的噠噠響聲驚醒,搞不清這是夢中的景象還是真實的存在。
天亮了,憑借著太陽的方向、模糊的海岸的指引和直覺,我直奔“家”的方向而去。“家”的邊緣,那些個似乎對跳躍有著無限興趣的海豚們在浪尖兒做著各種花哨的騰躍。沒有誰知道這些小家夥兒們哪來的如此旺盛的精力和盎然的生活樂趣。
也許,它們的快樂源自家的溫暖,如同我們生活在太陽部落那般?亦或者是因為內心“清澈”或“單純”?
更向前遊去,大角怪威武的背鰭清晰可見,一旁則是月亮叔叔那略顯可笑的彎月亮。除了石頭和公鴨,我竟然分明看到了另有一大群的虎鯨浮在海麵。月亮叔叔見到我的到來,一聲親切的招呼讓我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下來。
“怎麽?我的好兄弟泡妞兒失敗了嗎?”石頭笑道,“看看冰藍先生那沮喪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追求的是何等美麗的姑娘呢!”
“多多,聽說你懷疑那個女孩子是我的孫女?”大角怪說,“但我真的沒有一個純黑的孫女。”
“可憐的莉莎,”我說,“難道她是一個孤兒?”
“大角怪已經有了親人的著落,雖然消息不是很確切。”月亮叔叔說,“據說他們在更炎熱的遠方。”
“哦?”我說,“那我猜想大角怪要離開我們了。那這些新朋友是要接管我們的領海嗎?”
“不是接管,是合作照看,幫助你們幾個心在變野的家夥驅趕一下意圖複辟的鯊魚。當然,會順路享受一下領海內美味的魚兒。”
循聲望去,說話的竟然是“賊鷗”。看出我的疑惑,大角怪說:“這是一個各取所需的雙贏選擇。”
“沒有誰知道這些鯊魚從何時開始稱霸這片最好的海區的。它們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賊鷗說,“你們消滅了它們,自然是最受歡迎的好朋友。”
“這得益於冰藍和石頭這兩位白世界最優秀的獵手,”月亮叔叔笑道,“他們擁有最出眾的身體和智慧。”
“看把你美的,月亮。”大角怪笑道,“當然了,如果我有兩個這樣的孩子也會驕傲的。”
我有點明白了這幾天發生了些什麽—大角怪得到了真假莫辯的家族成員的消息。月亮叔叔交到了新朋友。他那豐富而奇特的生活經曆和閱曆,使得好奇白世界的鄰居們對他膜拜有加。當然了,他的中性特點依然是不論男女都能輕易接受他的最重要因素。
“如果兩位遠方來的朋友認為我們是侵略者,我們這就可以離開。”賊鷗說,“幾條魚兒還不至於讓我們與風哨的朋友們為敵…”
“哦不!”石頭說,“月亮叔叔能夠生活無憂,同時給大家帶來更多的生活樂趣是再好不過的了。況且我們並非為領海而來。”
“哦?你是說有更重要的任務或者說目的?”賊鷗說,“或許我可以提供些幫助?”
“沒有誰能真正幫得了這兩個孩子。綠世界之旅不過是他們漫長的曆練、成長過程中一個不可缺失的階段而已。”大角怪說,“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將來管理好一個部落。”
“管理好一個部落?”賊鷗說,“我不知道一個小小的家長有什麽難當的。”
“如果你的家庭龐大到目前的十倍,就不會這麽說了。”月亮叔叔說,“那是一個管理嚴格的家族。族長需要具備強悍的身體、堅韌的意誌、豐富的生活閱曆、優秀的領導和協調能力。”
“聽起來實在是太複雜了。”賊鷗說,“生活本該是平淡而快樂的,幹嘛賦予那麽多沉重的內容?”
平淡而快樂?這讓我想起了蘭光所說的“空”和“有”,約略有些明白這晦澀的話語的內涵了。
但領海的爭奪、部落的榮譽、無處不在的生存壓力,注定了夢想更多時候隻能存在於心間。
雖然不存在白世界的季節性食物匱乏,身處綠世界,我卻依然感覺莫名的彷徨和迷茫。
這一刻,我像個孩子般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奶奶,甚至是威嚴卻慈祥的父親。我還想起了海藻表妹,不知她此時會不會在浮冰的邊緣向著綠世界的方向遙望、思念我。
“唉!”沉思許久後我輕歎了一聲。
“嗨,我的好兄弟,你想家了?”石頭說。
“我…”
“好吧,你瞞不過我的。我了解你甚至勝過了解自己。”石頭說。
“是的,了解自己才是最難的。”我說,“他們呢?”
“排練呢。月亮叔叔在向他們傳授太陽部落的禮儀。”
更遠處,鯨群嘈雜的嘯聲將海麵激起層層浪花兒。月亮叔叔浮在列成排的鯨群前喊著口號兒,鯨群則時而潛入海底、時而列隊躍出海麵。隊列雖不及太陽部落的整齊,但雛形已然顯現。
“我們是要和這些善良卻陌生的新朋友共同生活到明年嗎?”我說。
“他們不討厭,但生活過於安逸。如果被同化,我相信再回到白世界,你我會成為比企鵝還溫順的可憐蟲,永遠不要奢想在白世界實現自己的夢想和抱負了。”石頭說。
“但我們被幾乎所有的群體邊緣化了。”我說,“沒有任何一種群體能夠讓我們的心得到安寧。”
“我們該珍惜這段自由時光,接觸更多的新奇事物。”石頭說,“至少明年回到白世界時,我不想姑娘們從我們的嘴裏得不到一點有趣的故事。”
“那你想要做什麽?”我說。
“既然來到了綠世界,那些個什麽珊瑚海、鰩魚海、海豹灘的,怎麽可以不去看看。”石頭說,“我想去探險。”
“你在遊說我和你一起去?”我說,“好在,我們有鯊魚海可以安頓月亮叔叔。”
“擇日一起出發吧。”石頭說。
“小黑困擾著我,”我說,“我想解開她身上的迷。”
“那意味著風險。”石頭說,“我可不想你成為第二個胖胖。”
“但是…”我說。
“好吧,我尊重你。”石頭說,“但我不想與人過從甚密。他們不但可以輕易傷到我們的軀體,更會傷到我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說。
“是的。”石頭說,“難道你以為石頭長有一顆沒有情感的石頭心?”
“是的,我還以為隻有我才會在人的力量麵前自卑。”我說。
“當一個海洋的王者看到一些個長著奇怪的前鰭的家夥,熟練地操弄著各種工具,予取予求般得到想要的一切,有誰會不被觸動?”
“呃…”我說,“折中吧,解開一個小家夥身上的謎底並不需要很長時間。”
“成交。”
石頭說罷轉身離開,在我剛想張嘴問他要去哪裏的時候,石頭背對著我高聲說:“今天將會有一場圍獵活動,算是為大角怪踐行,也算是為我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設的歡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