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來日方長
李延慶是那種說幹就幹的人,既然下定決心見一麵高錫,回到書房後立刻就手書了一份拜帖。
不過今日天色已晚,得到明日才能將這份拜帖送到高錫的府上。
李延慶這次想見一麵高錫,倒也並非心血來潮。
兩日前,在宋州的父親李重進送了封信來開封,信中囑咐李延慶在京城給他物色三名優秀的文人,用於充任觀察使屬官。
此時延續了晚唐傳統,節度州一般也擁有觀察州軍額,譬如李重進,就既是宋州節度使,也兼任宋州觀察使。
所以李重進在擁有節度判官竇侃、節度掌書記吳觀,以及節度推官趙普外,還可額外招攬三名觀察使屬官。
觀察使在地位上略低於節度使,能擁有一套自己的幕僚,也就是觀察判官和觀察推官,以及觀察使特有的觀察支使,掌書記則是節度使特有的幕僚。
位在節度使和觀察使之下的防禦使、團練使以及刺史,僅能招募判官和推官兩名幕僚。
不過觀察使包括其幕僚早已邊緣化,絕大部分節度使都兼著觀察使的差遣,卻甚少有節度使招募觀察判官等幕僚。
在中晚唐時,一位節度使通常能管轄三到五個州,大一點的節度使能管六到九個州,而如今的節度使通常僅管轄一個州,在管轄區域大幅縮水的情況下,依靠節度使麾下的幾位幕僚就足以打理好一州政務。
畢竟招募幕僚,每月都是要付薪俸的,三個人能幹好的事情,何必找六個人來幹呢?
但李重進坐擁富庶的宋州,有的是錢,光汴河上一年收取的商稅就比一些偏遠州全年的賦稅還高。
而且李重進已經心懷異誌,想多招攬點文人謀士以備不患,因此囑咐李延慶替自己招募觀察使幕僚。
父親的囑托李延慶自是不敢怠慢,不過這幾日卻沒什麽進展,直到高錫的出現。
高錫此人當過節度使掌書記和推官,又是中過進士的神童,從能力上來說,應該足可勝任觀察使幕僚。
而且李延慶自忖,高錫因為去年的諫書事件,其他節度使估計不會再接納他為幕僚,朝中恐怕也容不下他。
若是自家將其招致麾下,高錫是否會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呢?李延慶如是想著,一邊將寫好的拜帖放入信封之中。
正當李延慶打算用毛筆沾上漿糊封口,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自己現在連高錫住哪裏都不清楚,又如何將拜帖送到他手中?
看著手中封好口的信封,李延慶啞然失笑。
“看起來還得先派人打探到高錫的住處才行.……”李延慶略作思索:“就讓烏衣台去辦這事。”
李吳兩家作為跟隨郭威起兵的武將家族,在京中最大的不足,就是缺少文官作為助力。
而且這種助力的缺失是全麵性的,無論是高層文官還是中低層的文官,李吳兩家都沒幾個可靠的助力。
李延慶想要查到高錫的住處,就這麽一件極簡單的事情,甚至還需要動用烏衣台這樣的隱秘力量,李重進一心想讓李延慶轉文職,就是希望能彌補這一不足。
“路漫漫其修遠兮,一個武將家族要想在文官中擴展勢力,何其為難,還是在這文武殊途的時代……”
李延慶將寫好的拜帖放置妥當,從書桌上拿起一冊《唐律疏議》翻閱起來。
……
傍晚時分,範質從政事堂返回家中,吃了幾口飯,便叫高錫來書房議事。
高錫在開封並無住處,暫時借住在範質家。
“陛下懷疑是我指使你上的諫書。”範質靠坐在椅上,滿臉疲態:“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況且,陛下似乎並不怎麽生氣。”
範質不由回想起了今日午後他與郭榮的奏對。
在奏對中,郭榮的情緒一直十分平和,給範質的感覺就像是毫無怒意。
這有些出乎了範質的預料,因為出自他手的那篇諫書,確確實實是攻擊到了郭榮的痛處。
這事若放到去年,也許郭榮已經動了殺心。
但範質身為當朝首相,卻必須要上這份諫書。
郭榮貴為天子,公然將市井俗樂搬入宮廷,範質無論是作為儒者還是作為臣子,都必須要進言勸諫。
但作為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油條,範質並不會赤膊上陣,自然是要找喉舌替他發聲。
隻是範質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替他進諫,禦史台那幫禦史沒什麽硬骨頭,完全沒人敢接這活,結果高錫這愣頭青卻主動找上了門來,範質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當然要好好利用一把。
範質當然也不是刻意置高錫於死地,一個連差遣都沒有的官員給郭榮進諫,郭榮難道會因為動怒而殺人嗎?若處死高錫,往後還有誰敢給郭榮進諫?
在範質看來,這位陛下雖然易怒,但並不會在發怒時完全失去理智。
高錫除了性命,早已一無所有,郭榮即便是想懲處他,除了處死,再也別無他法。
所以,高錫此番進諫並無性命之虞。
高錫坐在範質對麵,微微低著頭:“那在下接下來該如何做?”
“你?”範質瞥了他一眼:“你無需做任何事,再過兩日,你就能有差遣了,不過估計是去某偏僻點的州做幕職官。”
利用歸利用,高錫卻也是範質一直很欣賞的後輩:有誌向、有抱負、精通儒學、為人正派,唯一的缺點就是易衝動,控製不了情緒。
範質本想好好培養高錫,就如自己的伯樂和凝培養自己一般。
二十一年前範質中進士,錄取他的人就是一時名儒兼刑名專家,以及當年的知貢舉:和凝。
範質之所以能在宦途上一路坦途,正是由於和凝的鼎力相助,兩人亦師亦友,範質從和凝那學到了沉浮官場和刑名斷獄的手腕與技巧。
所以,當高錫這一神童橫空出世時,範質自以為找到了可堪栽培的良駒。
範質繼承了老師和凝的衣缽,自然想要將這份衣缽繼續傳承下去。
可高錫卻不肯服從範質的安排,不願推遲三年出仕,非要投效地方節度使,範質也隻好放下這份心思,開始更多地培養自己的兒子與兩名養子。
如今高錫願意再度聽從自己的安排,範質不由地又動了栽培的念頭,不過他也給高錫設置了幾重考驗,唯有通過考驗,他才會繼續傾斜資源來培養高錫。
第一重考驗很是簡單,就是讓高錫去地方安安分分待幾個月,順便看看高錫處政的能力。
“多謝相公。”高錫聲音很是低微,他並不敢奢求太多,能保住本官,有一份差遣就行,隻要還在官場中,那就有翻身的機會。
“這次你定要靜下心來,實心用事,切莫再像去年那樣,冒冒失失地跑來開封進諫。”範質細心地指點著。
高錫當即起身行禮:“相公教誨在下謹記在心,絕不會再犯。”
“好了好了,坐下說話。”範質衝他擺擺手:“你到了地方,先安心待一陣子,最遲明年年初,陛下將會開啟淮南戰事,屆時我安排你去新攻取的州郡為官,你也好立下功績。”
新攻取的州郡最為混亂,最為危險,但也最容易出功績,正適合高錫這樣渴求權位的人。
高錫聞言大驚,他本以為自己此番能得個差遣就頂天了,卻沒想到範質竟然還給他安排了這麽一份大禮,全然超出他的預期。
“相公再造之恩,在下即使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高錫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能改正,那便是好的。”範質眼角突然有些柔軟,高錫是他親手錄取的,這次也是由他扶上正途,高錫早已是他的學生,若是一切順利,將來還會承他衣缽。
看著麵前青澀的高錫,範質眼中滿滿都是曾經的自己,想當初自己也是如此青澀,一個人背著書匣獨闖開封……
範質站起身,一時有些乏力,左手扶在桌角上,強自撐住:“時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