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四十章,討厭上元//

  正月十四日,半夜時分,舒淺鈺闔著雙眸,躺在床榻之上,她又做了那些夢。


  即便過了十年有餘,夢裏的場景依舊那麽清晰,曆曆在目,刻骨銘心。


  那是在林堰鎮,那時的她還很小很小,也很快樂,因為她有娘親、爹爹和哥哥在身邊。


  門上貼著春聯,院子裏,爹爹教哥哥練拳腳。


  她也在旁邊學,盡管她還那麽小,動作也不標準。


  娘親在一旁觀望,眉目帶笑。


  她不甚摔了一跤。


  “阿鈺!”


  “妹妹!”


  他們那麽緊張她,那些寵愛的麵孔晃了她的眼,歡聲笑語的一幕幕漸漸模糊了。


  林堰鎮的清水橋那裏,白茫茫的一片,任由風欺雪壓,梅花綻放得那麽璀璨,獨占枝頭。


  “娘親,這枝梅花好看麽?”


  “好看。”


  恍惚間,忽然轉換為令人壓抑的畫麵,刀劍相向,發出刺耳的聲音,令人發怵,到處都是鮮血,橫屍遍野。


  淋漓的鮮血染紅了皚皚的白雪,白茫茫的四周變成血淋淋的一片。


  秀氣的折枝紅梅掉落在血泊裏,梅花的香氣被濃烈的血腥味完全掩蓋。


  “娘親。”她淚流滿麵,聲音都破音了。


  她嘶啞著嗓子喚娘親,那時的她很害怕,卻無能為力。


  夢裏的畫麵快速的翻轉,熟悉的聲音縈繞於耳畔,“……以後一定要開心,你們都開心,我也會跟著開心。”


  聲音虛弱無力,留下這句話後,娘親的手無力地垂落,閉著雙眼,再也沒有醒過來……


  ——你們都開心,我也會跟著開心。


  “……阿鈺……阿鈺……”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

  “……阿鈺……阿鈺……”沈昭熙擔憂地皺著眉。


  舒淺鈺驟然醒來,周圍是沉沉的暮色,枕頭的位置濕了一片,她麵色痛苦。


  方才她的身子不自覺地顫抖,沈昭熙醒來,見她在流淚,便把她叫醒。


  “阿鈺,做噩夢了麽?”


  舒淺鈺“嗯”了一聲,不想多說。


  他的溫聲細語令她腦海中淋淋的鮮血漸漸褪去。


  沈昭熙將她圈在懷裏,她發抖的身子逐漸平靜了下來,他俯|身,溫柔地吻去她臉上的淚水,輕聲道,“有我在,不要怕。”


  舒淺鈺沉默未語,伸手回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沈昭熙拍著她的後背,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入睡。


  後來,沈昭熙以為舒淺鈺睡著了,他才緩緩睡去。


  他不曾獲知,當他呼吸平穩均勻之時,舒淺鈺睜開眼睛,輕緩地掀開衾被起身,趿履,離開過這間臥室。


  在她自己的那間暖閣內,有些裝著藥物的瓶瓶罐罐,書架上有很多書籍,醫書居多,案桌上有一遝她閑暇時抄寫的佛經。


  舒淺鈺坐在玫瑰圈椅上,背靠著弧形的椅圈,煩心地閉了閉眼,眸色帶著傷痛。


  夜已深,寒風瀟瀟,燭台上的燭光隨風搖曳。


  *******

  翌日,上元佳節。


  一年的所有節日中,舒淺鈺最抵觸的節日便是上元節。


  越接近上元節,舒淺鈺的心情就越糟糕,總是陰沉著張臉。


  這幾日,因舒淺鈺心情不佳,蓯蓉稍有不慎就會被責備訓斥。


  蓯蓉默默承受著,不敢頂嘴。


  不僅蓯蓉被舒淺鈺訓斥,就連心細的茯苓有時做得不好,也會被舒淺鈺訓。


  在宣王府的隨扈們眼裏,宣王妃一直都是個平和的人,麵上總是和顏悅色,性子溫和,即便有人不小心做錯事情,她也幾乎不會甩臉子給誰看。


  去年臘月下旬忙著置辦年貨那會兒,事事都要經過她之手,許多事情需要她督辦,她初次主事,許多東西她都不懂,福嬤嬤不停地教她,她有些忙,挺累,但那個時候她也未曾給過誰臉色看。


  這幾日隨扈們皆看見王妃冷著張臉,隨扈們心想是不是王妃和王爺吵架了?


  可反觀王爺的神情,夫妻倆不像是吵過架的樣子。


  ***

  按照慣例,上元節這日,景安帝會去赤暉樓登樓,與民同樂。


  蕭皇後在世時,由她伴駕;蕭皇後去世後,每年都再無後宮妃嬪伴駕。


  今年景安帝卻讓宣王和祥王攜正妻一同前往赤暉樓登樓。


  上元佳節這日早間,茯苓給舒淺鈺挑選今日登樓的所穿的衣裳,福嬤嬤叮囑舒淺鈺登樓的禮儀、注意事項等等。


  舒淺鈺心中煩悶,沉著張臉。


  盡管舒淺鈺沒對府中的下人們苛刻刁難,但今日茯苓和福嬤嬤被舒淺鈺沉著的臉給嚇得更加不敢有絲毫怠慢,在舒淺鈺的麵前,福嬤嬤的言行舉止變得異常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她。


  隨流忽然來舒淺鈺跟前稟報,今日需要大量的糯米粉用來做圓子,但庫房裏的糯米粉遠遠不夠。


  舒淺鈺沒心情再去找廚房那邊負責采購的人,直接吩咐隨流去采購些糯米粉回來。


  隨流拿著銀票正準備告退出府去買糯米粉,忽然聽見舒淺鈺狐疑的隨口問了他一句。


  “為何今日廚房那邊突然要做那麽多圓子?”


  聽見舒淺鈺如此問,隨流覺得很詫異,晃了神,還不待隨流解釋,已經有人說話了。


  “王妃啊,當然是做圓子給王府上下的人吃,你不清楚南國的上元佳節有食圓子的習俗嗎?”沈昭熙道。


  這句話不重,但今日舒淺鈺的心情極其不佳,聽聞沈昭熙的玩笑話頓覺心裏不痛快。


  舒淺鈺道,“對!王妃她就是不清楚這個習俗,因為她極其不喜這個節日,所以這些年來,她從來都不過這個節日。她早就已經忘記了上元節有食圓子的習俗,不行嗎?”


  她的麵色不好看,眸色帶了一絲冷意,疏離淡漠的語氣中隱隱帶著慍恚。


  甫一話落,還不待他說什麽,舒淺鈺漠然轉身離去。


  沈昭熙訝異,怔在原地,凝著她戾氣逼人的背影出神。


  新婚之夜,她生氣歸生氣,但那時她身上沒有那麽重的戾氣。


  這是除新婚之夜外,她初次和他置氣,方才她說話時渾身冷凜和淩厲,真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成婚後,他們相處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她又不是傻子,不會不知道他說那話是在逗趣她。


  她的性格有些複雜,但她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還算理智,今日卻因為一件小事而變得這般不理智,當眾給他冷臉。


  這兩日她總是沉著臉,他也看在眼裏。


  最近她情緒很不好,究竟是怎麽了?

  除了隨流在場,還有蓯蓉、茯苓和福嬤嬤。


  蓯蓉見舒淺鈺當眾衝撞沈昭熙,被嚇得慌忙跪在地上,惶恐的道,“王爺,王妃情緒不好才會冒犯王爺,請王爺恕罪。”


  沈昭熙困惑的問道,“蓯蓉,王妃這兩日怎麽了?”


  見沈昭熙未生氣,蓯蓉微微鬆了一口氣。


  蓯蓉搖搖頭,如實回答,“回王爺的話,奴婢也不知道。”


  去年舒淺鈺回火涇城後,蓯蓉才開始服侍舒淺鈺,是以就連蓯蓉也不明白為何這幾日舒淺鈺會如此反常。


  ***

  宣王府有好幾個梨園,但宣王府內喜歡梨花的隨扈少,極少有隨扈會去梨園,所以通常梨園很寧靜。


  舒淺鈺卻喜歡去梨園,一是因為她喜歡梨花,二是因為她喜歡呆在清靜之地。


  舒淺鈺去梨園的路上,隨扈們看見舒淺鈺冷著張臉,可怕極了,不敢靠近舒淺鈺半步,恭敬地行禮。


  舒淺鈺不置一詞,一概不理會,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待舒淺鈺走後,隨扈們麵麵相覷,議論紛紛,在猜測王妃究竟是怎麽了。


  沈昭熙在梨園找到舒淺鈺的時候,舒淺鈺正站在臨水的木質尋杖欄杆那裏。


  她單手搭在欄杆的方形尋杖上,看著隔岸光禿禿的梨樹林發呆,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她一個人站在那裏,形單影隻,偌大的梨園襯得她更加孤單和落寞。


  沈昭熙見後心中疼惜。


  他緩緩走過去,溫熱的手搭在她冰涼的手上。


  “娘子,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說你,我同你道歉,你原諒我好不好?”沈昭熙溫軟的嗓音很有誠意。


  “王爺沒有對不起妾身。”舒淺鈺冷淡的道。


  “那我們回屋吧,娘子。”沈昭熙滿是討好,姿態放得很低。


  “王爺先回去吧,不必理會妾身。”舒淺鈺皺著眉頭,將手抽回。


  沈昭熙輕緩的轉過她的身子,緊緊地凝著她。


  舒淺鈺斂眸垂首,不願與他對視。


  沈昭熙握著她的雙手,放在手心輕輕揉捏,溫聲道,“阿鈺,有心事的話,可以告訴我,我願傾耳細聽,也願為你排憂解難。”


  舒淺鈺麵色冷峻,垂眸不語,掙開他的手。


  沈昭熙轉而雙手握著她的兩邊肩膀,“阿鈺,最近你不開心,把所有心事都悶在心裏,我見了也不好受。”


  舒淺鈺抬眸迎上他溫軟的目光,她那黑如曜石的雙眸酷寒不已,滿是煞氣。


  她冷聲道,“妾身又沒有強迫王爺非得盯著妾身瞧,既然王爺見了妾身時會覺著難受,王爺不看妾身不就了事了嗎?”


  沈昭熙抬手撫著她的臉龐,溫柔的道,“我沒怨你的意思,是我自己非要總是盯著你瞧……”


  舒淺鈺扭過頭,不再看他。


  沈昭熙也不惱,輕輕地握著她的肩膀,語氣溫和,“阿鈺,現在你同我置氣,還往我身上撒氣,我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能理解你會有不開心的時候。但是,等晚上我們去場麵熱鬧的赤暉樓時,人多嘴雜,如果別人說出的話令你感到刺耳,你心情不舒暢便像方才那樣往別人身上撒氣,豈不是將氣氛鬧僵了麽?”


  舒淺鈺煩不勝煩,語氣冷硬,“既然王爺都如此說了,為了避免妾身到時候將場麵鬧得不好看,丟了王爺的臉麵,掃了大家的興致,今日妾身便不去登樓了,屆時王爺就同父皇說,妾身的身子欠安,需得呆在家裏,不宜出去吹風。”


  舒淺鈺說罷,推開他的雙手,提腳快步走了。


  今日舒淺鈺一點都不想去赤暉樓登樓。


  她想出去找個朋友喝酒,大醉一場,欺騙自己,今日不是上元節。


  或者她哪兒也不去,獨自呆在屋子內,把門關上,誰也不見。


  沈昭熙站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的輕輕歎了口氣,道,“阿鈺……”


  從剛才她爆發那些積蓄在心的怒火開始,便將他推開,拒他於千裏之外。


  他心疼她,也有種無可奈何之感。


  舒淺鈺的腳步頓了下,目光劃過一抹悲傷和疼痛,最後什麽也沒有說,頭也不回的徑直走了。


  ***

  現今是正月中旬,火涇城的天氣依舊還有些冷。


  舒淺鈺沒在外麵呆太久,是因為她出來沒係披風,有些冷。


  她從梨園出來後,沒再去沈昭熙的斕旭軒,而是徑直回了自己的居所——錦梨居。


  舒淺鈺前腳剛踏進主居,沈昭熙後腳就跟上來了。


  沈昭熙跟著她坐在暖榻上,還將她摟入懷中。


  舒淺鈺倔強的在他的懷中掙紮,沈昭熙卻將她的身子牢牢地箍在懷裏。


  “阿鈺,於我而言,那些什麽麵子裏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裏不痛快,你不開心,我會心疼。”沈昭熙溫柔的道。


  說話的同時,沈昭熙拉著她的一隻手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舒淺鈺不掙紮了,任由他抱著她。


  “這裏,會疼。”沈昭熙又重複了一遍,眼睛緊緊地盯著她,他的手還摁著她的手於他心口的位置。


  室內很靜謐,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沈昭熙將她冰涼的雙手握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溫暖,自帶熱氣,輕緩地揉捏著她的手。


  舒淺鈺凝著他輕輕揉搓的暖心動作。


  她眸中的冰冷在逐漸化開,被他的溫暖所融化,還有她的那些固執也逐漸倒塌。


  舒淺鈺心裏開始感到內疚。


  她自己難受也就罷了,還讓王府中的其他人跟著難受。


  這樣做真的很不好,她不應該這樣的。


  沈昭熙的嗓音很輕柔,“阿鈺,你不想去登樓,我絕不會勉強你。晚些時候我去趟赤暉樓,一結束我便立即回來。至於父皇那裏,你不必擔心,我會同他說……”


  舒淺鈺聽見他這樣一說,憶及自己方才向他撒氣,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喉嚨一哽,眸中多了一層霧氣。


  沈昭熙看見她眸色濕潤便立即止住話。


  “明辰,對不……”舒淺鈺忍不住紅了眼眶,鼻子酸澀。


  “你沒有對不起我,阿鈺。”沈昭熙直接打斷她的話。


  “明辰,我……”舒淺鈺的鼻子更酸,喉嚨哽住,話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出不來。


  “啪嗒啪嗒”的輕響,滾燙的淚水滴在他的手腕上。


  沈昭熙感覺自己心頓疼,難受至極,抱著她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舒淺鈺伸手回抱住他,將頭壓在他的懷中,連肩頭都在抖動,眼淚肆無忌憚的洶湧而出,浸濕了他的外袍。


  自去年他們在餘州相遇後,在沈昭熙的眼裏,她是溫和的,端莊的,大膽的,有時候還是個調皮的,還從未見過那麽脆弱的她。


  時至今日,看見她傷心難過的模樣,他的心也跟著揪疼,他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他的心情乍難過乍欣喜。


  她難過,他也跟著難過;


  她願意將她的難過展現給他,他因此而感到欣喜,說明她並沒有見外的把他當成外人。


  舒淺鈺哭了一會兒後,沈昭熙緩緩將她從懷裏拉出來,她還在無聲地流淚。


  “別哭了,好不好,嗯?”沈昭熙低頭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啄了啄。


  舒淺鈺依舊在落淚。


  沈昭熙耐心地哄著她,“好了,別哭了,好不好?……前幾日進貢了一對明月珠,還有幽香,置於房內,夏日可驅走蚊蟲,父皇把那對明月珠賞賜給了我,我吩咐隨流去斕旭軒取來給你隨意賞玩。”


  “……”


  “改日我帶你出去看戲。”


  “……”


  沈昭熙又低聲細語的道,“等會兒,我吩咐庖廚給你做你愛吃的黃香酥軟雞、香煎厚切牛排、爆炒黑鬆露蘆筍、菌菇排骨湯,還有你最愛吃的梨花酥……”


  “……”


  沈昭熙又哄了好一陣後,舒淺鈺才慢慢止住了眼淚。


  他吩咐隨流去斕旭軒將那對明月珠取來。


  沈昭熙輕撫著她的臉龐,帶有薄繭的指腹溫柔地在上麵摩挲,輕輕地為她揩掉眼淚,“是不是經曆過什麽不愉快的事情?若是有,可說與我聽,我也能幫你分擔一些。”


  舒淺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住,神情不自然,透著不安,有不愉快的回憶在腦海中盤旋。


  見她臉色難看,眸中劃過痛楚,沈昭熙的心驟然一緊,懊惱不已,心道不妙。


  沈昭熙的心口慌疼間,他忙道,“阿鈺,你不想說便不說。”


  舒淺鈺的鼻子微酸,哽咽道,“明辰,我要回舒家。”


  沈昭熙登時身子一僵,竟然要回娘家,他心裏更加慌了,忙細聲道,“阿鈺,方才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好,我保證以後我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你不要回去,好嗎?”


  舒淺鈺抱緊他,抽泣道,“我隻是回家一趟,今日去,今日回。”


  “我陪你一起回去。”沈昭熙輕聲道,臉上帶著微笑。


  舒淺鈺能感覺到他明顯鬆了一口氣,他的歎息聲灌入她的耳朵。


  沈昭熙補充道,“這輩子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舒淺鈺沒說話,或許,她以後會漸漸不再那麽抵觸上元節。


  兩人良久無話,一室靜謐,屋子內有溫馨的味道在空氣中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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