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月亮解語
言潯看著他,停頓良久,才小心翼翼的說,“其實……二姐姐都告訴我了。”
穆解韞麵無表情的坐在原地,一言不發。
小人兒撇撇嘴,“苦楚藏在心裏總歸不是好的。”
“說出來又如何?”少年問,“能改變什麽嗎?”
“至少心裏會好受一些。”
穆解韞歎了口氣,長睫輕垂,指腹摩挲著石子,“也沒什麽好說的,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他認不認我,無所謂了,我不在乎。”
“你分明在乎。”
“……”穆解韞沒回答,隻是下意識的咬著唇瓣。
言潯見其不語,便自顧自言道:“之前捉流螢的時候,你要我抓雙數。你說單數不圓滿,你不是想求雙,隻是想求個圓滿。那個時候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在意圓滿,但現在我懂了。”
言潯沒再繼續說下去,答案卻早已不言而喻。穆解韞口口聲聲說他不在乎,可他真的不在乎嗎?
“哼。”少年冷笑一聲,忽然問,“你覺不覺得我像個異類?”
“嗯?”言潯怔了一下。
長歎一聲,穆解韞:“穆綬霆有五個兒子。太子,魏王,燕王,齊王,他們叫穆循,穆彴,穆徊,穆徴,隻有我叫穆解韞。”
轉頭看向言潯,又問,“我是不是個異類?”
與之對視,言潯緊忙搖頭,說,“不是的,你……”
她還想說,穆解韞卻移開目去,冷聲開口,“或許我不該來,不該出生。我是穆家的汙點,還要阿娘用盡全力去保護。因為我,阿娘和他決裂。因為我,西堯蒙受恥辱。”
回眸望向天邊的月亮,“你看!今晚月亮多圓呀。”
收回目光,少年一瞬變得落寞,“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的人生也可以這麽圓滿,該有多好啊。”
“穆解韞。”言潯輕聲喚。
穆解韞沒理她,話鋒一轉,接著說,“其實穆綬霆待我不薄,六歲以後,我錦衣玉食的活,富貴榮華的享。”
“卻從未感受過一絲快樂。”
“他們跟我說,被人喜歡會讓自己變得快樂。”少年輕笑一聲,“你看見我宮裏的那些姬妾了嗎?她們都說喜歡我。我信了,我帶她們回宮來,我想著長相廝守。”
“可她們當真喜歡我?”穆解韞自言自語的問。
他又笑了,笑聲中滿是悲涼,“她們叫我九爺,喚我殿下,卻從未有人喚過我的名。”
此一刻,那雙泛情的桃目間褪去春色,水波沆碭,穆解韞垂下頭去,低聲說,“因為她們不愛我,她們愛的是一個身份。她們愛的是西堯九皇子,不是穆解韞。”
“穆解韞這三個字,是恥辱。”聲音一低再低,穆解韞在絕望的盡頭佯作鎮定,他自嘲的笑了笑,“可是,如果我不姓穆,又會有誰喜歡我?”
頓了頓,恍然抬眸,又道:“如果我不姓穆,又有誰會討厭我?”
桃目流轉,看向言潯,眸間頓生光亮,穆解韞挽笑,“就像在欹江城那樣,自由自在的活。”
言潯亦看著他,“想回去了?”
“是啊。”穆解韞點頭,“其實我還挺懷戀在欹江的那段時光的。我是籠中雀,不得自由身。靖都是困我的籠,阿娘是鎖我的鐐。”
“她真的很愛我,但愛多了會讓人窒息。我喘不過氣來,我想逃,逃得越遠越好,可我又不能逃。我要飛回來,自己帶上鐐銬。”
“軟軟。”穆解韞喚著人,轉目對言潯道:“你是我在自由之外的驚喜。”
言潯聞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我還以為是驚嚇呢。”
穆解韞也笑了,不過仍舊認真的說,“是你讓我做了一次解韞,體驗到了不一樣的人生。在欹江,有你陪著的那段時光,我真的很開心。”
少年再開口,聲音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溫柔,一字一句道:“軟軟,謝謝你。”
“算你小子有良心,還知道謝我。”明眸清靈皓亮,言潯笑著打趣,“你都不知道,那一個多月,為了照顧你,累的我半死。”
一瞬不瞬的看著言潯,穆解韞深情款款,“再喚我一次解韞,可好?”
小人兒應聲,認認真真的喚,“解韞。”
頓了頓,又嬉皮笑臉的說,“叫姐姐,哈哈……”
言潯向來是破壞氣氛的小能手。
然而此刻,少年神色未動,他仍靜靜的她,那雙含情桃目有無盡情訴,聽少年道:“軟軟。”
“嗯?”言潯止了笑。
“我,愛……”
“嗯?愛什麽?”
“我愛……”
半晌等不到回答,言潯有些心急,“到底要說什麽呀?快說呀。”
穆解韞舔著唇嚐試了好幾次,但那句話他終是沒有說出口。
少年有些惱火,自暴自棄的說,“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你管的著嘛。”
莫名其妙被懟,言潯怒瞪了那人一眼,轉過身去罵,“哼,我幫你排憂解難,你還反過來說我,真是好心沒好報。”
穆解韞坐在原地,忽然有些泄氣。煩躁的扯了扯衣領,心中暗念:怎麽回事?平日裏那股子風流放蕩的混賬勁兒都跑哪兒去了?怎麽現在就一點兒都使不出了呢?
……
夜深了。
“你說,我方才說了那麽多,月亮真的會替我保守秘密嗎?”
“哼!就你說的那些,月亮都懶得聽,不還得我聽。”
“那你會幫我保守秘密嗎?”
“嗯……看我心情吧。”小人兒傲嬌。
“嗯?”少年聞言,瞬間瞪大了眼睛。
“哈哈,我逗你的。瞧把你給嚇得,當然會幫你保守秘密啦。”
――
翌日,是夜,玲瓏宮。
熙紜宮,輕陽宮,霖湘宮中各跑進了一個宮女,跪在殿前回話說,“主子,殿下今夜又去卉櫻宮了。”
卉櫻宮是戚若薇的住處。自從上次和言潯打過架後,穆解韞除了未央宮,去的最多的就是那兒。
“什麽?又去找那個小賤人了。”輕陽宮中,江璃拍桌而起,氣的直罵娘。
“又去了。”霖湘宮中,葉愫愫擰緊了眉,麵上已有沉色。
“唉,知道了。”熙紜宮中,溫織落歎了口氣,應聲點頭。
……
不過幾日,無為宮。
“快過來!快過來!大家快過來!”
隻見問棠提著裙擺跑進院中,招著人大喇叭似的嚷,“出大事了!”
“怎麽了?怎麽了?”話一出口,院子裏的宮人迅速聚攏過來。
“卉櫻宮的主位……沒了。”
“沒了?!”周遭人俱是一怔。
不遠處,言潯正陪著燼杳在院子摘花,聽見聲音後不覺也是一頓。
“卉櫻宮?”小人兒皺眉,看向燼杳。
對麵女子手中的捏著花枝,點明說,“戚若薇。”
“什麽?”言潯聞言,更覺震驚。
戚若薇死了!
“欸欸,據可靠消息說,”遠處問棠一本正經,繪聲繪色的說,“是中毒而亡。”
“什麽?中毒?!”又是好一陣驚愕。
“遭人毒害啊!”
“是誰下的毒手呀?”
“這才太狠了吧,查出來是誰做的嗎?”
問棠做了個驚恐的表情,搖了搖頭。
故弄玄虛最可怕。
“啊?”宮人們被嚇得半死,一時間三兩抱團,急聲嚷,“這可怎麽辦呀?”
“人都死了,可不是什麽小事了。”
“是呀,是呀,這也太嚇人了……”
轉瞬之間,大家便開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怎麽會這樣?”言潯麵有憂色,垂頭低語,“前幾日還好好的,之前還同我打架來著,怎麽就……”
她雖不喜歡戚若薇,但莫名其妙死了,還是讓人心感傷悲。
“殿下最近去的勤,樹大招風,準保是有人心生妒忌了。”對麵,燼杳沉了口氣,看著手中的花束,早已是心事澄明。
言潯抬頭,猛然驚醒。
燼杳無言,未再開口,眸間一斂愁緒,下一瞬,花枝脫手,飄飄墜落……
宮裏死了人。
戚若薇被毒害的消息一經傳出,便在宮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解綰綰得知此事後,當即下令要人嚴查。穆解韞原本是在外麵取樂的,聽到消息後也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
有問棠那個大喇叭在,短短一個晌午的功夫,便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奔走相告。
言潯斷斷續續的聽了一些,大致也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昨日,荈域新進貢了一批茗香茶,溫織落便邀請各宮主位一道去瑰園賞遊,其間在涼亭品茶。
戚若薇說這茶清甜,喝了很多,誰曾想回去睡了一覺,今早竟死在了自己的寢宮裏。
原本大家都以為這是個大懸案,搞得人心惶惶。隻是,令人沒想到的是,當日午時未到,便抓到了下毒的凶手。
“抓到了!抓到了!凶手抓到了!”
果然,問棠這個大喇叭,又第一時間回來播報最新消息了。
宮人們立刻圍上前去,好奇的問,“到底是誰呀?快說!快說!”
問棠氣都還沒喘勻,就急忙說,“是江,江璃。”
“啊?江璃!!”
“已經查出來了。”問棠扶著人說,“下的毒是千蟲草,就抹在杯口上。無色無味,喝上一口什麽感覺都沒有,但過五六個時辰,人就一命嗚呼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扶著她的人問。
“有個昨日在瑰園奉茶的宮女作證,說看見江璃的近身宮女幾次出入煎茶室。後來你們猜怎麽著。”問棠有意頓了頓,“去了那宮女的房中,當真搜出了毒藥。”
“真的?”
“當然。”問棠止不住的點頭,“你們是不知道,那個宮女拒不認罪,當場就被打死了。”
“天爺呦!”哀歎聲驟響。
問棠緊接著又說,“方才江璃被拖去未央宮問話,誰曾想她也打死不認。一口咬定,說自己是遭人陷害。”
“咦――她那個狐狸精,長得就是一副壞人相,竟還有臉說是被人陷害。”立刻有人從旁揶揄。
“誰說不是呢。”
“欸,殿下怎麽說?”又有人問,“這回留不住她了吧?”
“殿下……”問棠撇撇嘴,“聽說還給她求情來著。”
“啊?”一陣嫌棄聲。
“殿下是被那個狐狸精給迷了心竅吧,怎麽還護著她。”
殿外唏噓聲未斷,殿內言潯聽著一切,不覺輕咬下唇。
小幾對麵,燼杳手中拿著杵臼,眼下正在搗花泥。一邊搗,一邊說,“這回,恐怕殿下想留都留不住了。”
誰曾想下一瞬,言潯忽然起身。
手中動作一頓,燼杳驚訝,忙抬頭問,“你要去哪兒?”
“去輕陽宮看看。”小人兒朝著殿外走。
“去那兒看什麽?”
言潯停步,回過身來卻並未回答,轉而一字一句的說,“江璃不是凶手。”
“什麽?”
……
未央宮。
入夜,穆解韞才從宮裏出來,少年神色略有疲憊。
何曆曆走上前來喚,“殿下。”
穆解韞捏了捏眉心,說,“走吧,回去。”
殿下上輦,青衣衛跟在後方,一行人緩步朝無為宮走去。
何曆曆跟在一旁,見穆解韞神色不佳,便關心道:“江姑娘沒招供嗎?”
穆解韞搖搖頭。
“為什麽不肯招供?”何曆曆覺得有些奇怪,“是還有什麽要隱瞞的嗎?”
穆解韞聞言,側目看著人,“不是她做的,她自然不會招。”
一開口,語出驚人。
回到無為宮,見言潯等在門前。
看著小人兒,少年麵上的倦色有所化解,下了輦,眉眼輕提,“等我呢?”
“嗯。”言潯點點頭。
何曆曆識趣,俯身告了退,於是乎便隻剩下穆解韞與言潯二人並肩朝內行去。
走過一陣後,言潯開口問,“江璃認罪了嗎?”
問棠的“傳話”能力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穆解韞並不驚訝,淺聲說,“還沒。”
“你覺得凶手是她嗎?”
微一挑眉,神色變了變,穆解韞並不回答,隻說,“證據確鑿。”
“可我覺得疑點頗多。”
一聽這話,小人兒是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桃目一閃精光,提起了興致,穆解韞問,“怎麽說?”
“首先,奉茶宮女的證詞有問題。”言潯很認真的分析,“她說看見江璃的近身宮女幾次進入煎茶室。若真是投毒,必定要掩人耳目,又怎麽可能像那個宮女所言,進進出出幾次之多。”
“嗯。”點點頭,穆解韞轉目看向言潯,“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