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仇人終相見
不知道木魚聽見我已經接受唐鎮的這個消息會是什麽反應,我無法想象。
雖然已經做好的決定不會改變,但是接通電話,他清朗的少年音從聽筒傳來,我還是控製不住地有點兒心虛……
本來他跟蕭靖鐸——或者說是扮成“蕭靖鐸”的唐鎮,兩個人就不對付,又嫉“鬼”如仇……而且是因為我先找上他,他才會摻和進這件事裏麵。於理,我是他的委托人,我求著他幫我擺脫糾纏著我的鬼,他受托幫忙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如果隻是從這點出發,那我現在撤掉委托,錢款照付,倒也算是天經地義。可我們之間不知是這樣的,在彼此已經把對方當做好友之後,在他答應幫我請他師父出山之後,在他把唯一的鴿血石給我之後,這就已經不是工作,而是義氣、是情分。
今天我做了這個決定,到底還是欠了他一份情……
“小老虎?”他聲音緊繃,毫不掩飾的擔心幾乎透過電話呼之欲出,“你還好嗎?”
“嗯……”明知道他看不見,我卻還是條件反射似的點點頭。腳踝實在腫的厲害,我不敢再垂著腿,說話間動作僵硬地蹭上床,回答他的時候吞吞吐吐,“……我沒事。”
秦慕雨的聲音微微上挑,詫異,“沒事?你把五帝錢壓在他身上了麽?”
“……”我沉默,不知道該不該把昨晚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然而這種一問一答的電話裏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給我猶豫,我不答話,木魚那邊立刻緊張起來,倏然冷凝的聲音透著警惕,“你出什麽事了?唐鎮在你身邊?你被他威脅了?是不是沒法跟我說話?”
一連串的問題說出來,一句句地撞進我心裏,我本來就拿不定主意,被他這麽連番地問下來,更加沒有多餘的腦子去思慮太多……
既然自認對秦慕雨已經想不出什麽好借口,索性還不如坦白從寬……我深吸口氣,脫力地將自己一頭栽倒到床上,下意識逃避般的抬起另一隻胳膊擋住眼睛,“……沒有人在我身邊,我也沒有被他威脅。”
“那你怎麽一直吞吞吐吐的?!”
“我就是……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我本來以為我這麽說了之後,接下來秦慕雨會順著我的話鼓勵我把欲言又止的後話說完,然而這劇本根本不按理出牌,在我說完這句之後,秦慕雨兀然沉默了一下,然後居然就沒頭沒尾又開門見山地直接問我!——
“……小老虎,你是不是有什麽決定了。”
雖然說的是疑問句,但是語氣卻非常肯定。
他單刀直入,我張口詞窮……
“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秦慕雨問完那句話之後,我覺得他的氣場似乎冷下來——那種冷然中壓抑著憤怒的情緒,似乎透過電話在一呼一吸間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我的耳朵……
我不由自主地又深吸口氣,“我……我決定,跟他在一起——試一試。”
電話那段,倏然安靜得連呼吸都再聽不見。沉默中,我心髒緊張得不受控製地砰砰狂跳,半晌後,卻聽見他再度響起的聲音——已經跟剛才不同了,那個聲線就好像在拚命壓抑著即將爆發的情緒,卻透出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
“小老虎,你一定是被他威脅著才說出這些話來的對吧?——你別怕,昨天你走後我和師父也商量了一下,雖然唐鎮有些棘手,但師父有把握能收拾得了他。”
如果在昨天,在我掉了魂兒似的對一切茫然無助沒有決斷的時候,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救命的好消息。然而,一夜糾結之後,現在我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
——無論如何,我不想唐鎮死。
我不想他在這個世界上煙消雲散,從此再找不到一點兒他存在過的痕跡。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但是對於這個念頭,我卻從未產生過任何懷疑和動搖……
所以我還是搖頭,感情上隻是針對秦慕雨有點兒心虛的不安,然而當我說起這個決定,卻意料之外的平靜,“沒有人威脅我,木魚,我是真的想試著接受他。”
霎時間窒息的沉默。
然後……
一秒、兩秒、三秒……
一座名為“秦慕雨”的火山終於豁然噴發!——
“你特麽是不是瘋了?!唐鎮是個鬼!你被他怎麽蠱惑了你竟然要跟他試一試?!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究竟什麽身份什麽背景嗎?你知不知道他隨便動動手就能把你三魂七魄吞噬殆盡,把你肉身碾成齏粉?!”
電話那邊,年輕的職業獵鬼人完全沒有任何征兆地掀桌暴怒,而我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因為他驟然暴起的一句喝罵而怔住了……他還從來沒有跟我爆過粗口。
然而沒有說過並不代表他不會說……這句怒吼就像是原本堅固的堡壘上的一個豁口,緊接著,他暴走的咆哮透過聽筒,幾乎擊穿耳膜——
“你神經病嗎你要拿著自己的命跟他賭一個‘試一試’?!”
“我知道,”我咬咬嘴唇,因為明知道這件事上完全都是自己不好,也就恨不得他多罵兩句解解氣,也讓我借此少一點兒愧疚,所以我沒回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兒著聲音跟他說話,“但是……反正我身上的鬼契也沒其他辦法解開——我已經跟他說好了,等我們彼此都達到目的,鬼契自動破除的那天,他會放我自由。”
電話那邊,極度憤怒的秦慕雨簡直是在咆哮了,那聲音讓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此刻我站在他麵前,他一定會恨鐵不成鋼地把我敲碎了回爐重造……
“季琥珀……唐鎮是鬼!鬼的話你也能信?!等你們目的都達到了,鬼契自動破除的那一天——哈!”他怒極反笑,嘲諷的笑聲如同鋼針在我的神經上刺了一下,“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吃了你呢?等他的目的達到的那一天,你他媽還有命回來嗎?!”
“……”這個假設實在始料未及有點恐怖,我瞠目結舌,啞口無言。沉默了半天,才生澀地操著僵硬的嗓音否定,“他……不會的……我覺得——我覺得他不會傷害我。”
“屁的不會傷害你!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麽了?你是天生的積陰之體!唐鎮之所以接近你,為的就是你的這個身體!一句‘你覺得’你有多少把握?你是活夠了想找死嗎?!”
“我當然沒有,我隻是……”我活了二十年,始終很少去堅持什麽,然而當我真的認真的有了一個決定之後,卻是認準一條路走到黑,八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倔脾氣。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在唐鎮的事情上,也沒有例外。
所以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反駁秦慕雨,想為自己的決定找借口,可是當我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的時候,卻有霎時住口——
秦慕雨說,唐鎮是為了我的身體而接近我的。而唐鎮從始至終也跟我說,他跟我結契,目的是要我的身體。
他沒有說到最後他到底想怎麽“要”,然而這時候這件事忽然從秦慕雨的嘴裏說出來,我卻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般的森寒……
我終於想起來秦慕雨曾經跟我說過的,我是個容易積陰的體質,正因為這樣,當初的周錦寧,後來的唐鎮,包括後來殺出來的那隻腹鬼,才通通對我糾纏不休。
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木魚對我解釋“積陰之體”的時候說的話,他說一個能夠積陰的身體,能夠容納幾十到幾百的陰魂——有時候甚至是困住上萬亡魂,也不會爆體而亡。
唐鎮……之所以要我的身體,是準備做這樣的事情嗎?用我來困住陰魂亡靈?
不……這怎麽可能,唐鎮已經是鬼界大尊的修為,他怎麽會在意幾十幾百個陰靈的力量?這對他根本毫無意義。
那個遇到難以承受的事情就下意識逃避的毛病又出現了,我心裏一個聲音在慣性地為唐鎮開脫,可是另一個冷凝的、理智的、反對的聲音卻在斬釘截鐵地下定論——
別傻了琥珀,唐鎮已經幾次跟你明確過他要你的身體了,難道除了這個能積陰的體質之外,你的身體還有什麽值得讓鬼界大尊這麽上心的麽?
是的……別傻了。
所以大概……這才是真相。
秦慕雨沒有再說話,我慢慢地張嘴,想要深呼吸,可是甚至連吸氣,都有難以形容的火辣辣的疼痛沿著氣管迅速蔓延,直燒至心窩。我徒勞地張著嘴,始終被遮在小臂下麵的眼睛拚命地想要睜開,我有一瞬間的失神,而當我終於在剛才的衝擊中緩過神來,想跟秦慕雨說話的時候,卻發現不知何時,拿著手機的手裏已經空了……
倏然一驚,猛地放下眼前的手臂睜眼,下一秒,果然看見唐鎮正坐在我床邊,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手裏卻拿著我的手機貼在耳朵上——
“……唐鎮,”我簡直就像隻驚弓之鳥,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時候也不知道精疲力盡的身體哪裏來的力氣,一個翻身驟然從床上坐起,作勢就要去搶我的手機,“把手機還我!”
然而伸出去的手卻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過了,下個瞬間,被他冰冷的手指握住手腕,強行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身上散發的幽幽鬆針冷香包圍著我,狀似輕描淡寫卻又好像深邃幽暗地看了我一眼,拿著我的手機淡淡地開口,“秦慕雨。”
“……唐鎮?!”電話那端似乎一刹的錯愕,但是轉瞬之間立刻反應過來,與唐鎮古井無波的平淡聲音截然相反,秦慕雨的聲音乍然冷凝而充滿戒備、厭惡和敵意,“你把小老虎怎麽了?!”
“她正完好無缺地坐在我身邊,聽著我和你打電話。”男人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表情還是有點兒無端的無奈,可是對秦慕雨說話的聲音是一種非常疏離的、透著警告的客氣,“謝謝你關心我妻子,但好歹男女有別,如果你再惡意中傷我,破壞我們夫妻感情和諧的話,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秦慕雨應該是又急又氣到了極點,連聲音都是抖的,“孽障!簡直大言不慚!”
“別學你牛鼻子師父的那一套言辭,這都什麽年代了,說了幾十年,不覺得過時了點兒麽?再說,這話赤金對我說還勉強過得去,你的話……實在是有點兒不夠資格。”唐鎮終於不再看我,他轉開目光,我覺得他在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然而卻沒有在看任何東西,反而是陷入了某種思緒中一般,剛毅鋒利的側臉上如同冰雕一般有種無機質的質感,卻沒有半點溫度和感情——
“秦慕雨,我今天來接這個電話,其實也不是為了找你——赤金應該在你身邊吧?故人久別未見,你去問問你師父,不想來跟我敘個舊麽?”
他聲音輕佻,跟他相比,秦慕雨到底是年輕,被他這種明顯怠慢的語氣一激,電話裏剛罵了一句,還沒等說下話,聲音卻從電話那端消失了……
我電話的聽筒聲音向來習慣性地放到最大,然而那一刻,我半被迫的坐在唐鎮身邊,卻聽不見手機裏再傳來任何動靜。
可是我卻莫名其妙地非常確定——秦慕雨忽然住口,是因為赤金道人真的接過了電話。
我忽然說不出的緊張。
唐鎮和赤金這對恩怨糾葛了幾十年的舊仇人,在多年之後終於通過電話再次聽見彼此的聲音,唐鎮黑白分明的眼底眸光慢慢變冷,眨眼之間,已經如同在千萬年的寒冰中淬煉出來的冰刃一般,讓我哪怕隻是看著他半邊側臉,都感到一陣令人心悸的、難以言喻的無比森寒。
隨著他情緒的變化,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驟然冰冷起來,我身在其中,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然而下一秒,他原本握住我手腕的手將我同樣冰涼的拳頭包裹其中……
我咬著嘴唇惶惶地緊盯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直到他終於張口——
“赤金。”
“唐鎮。”
兩個同樣深沉而冷凝的聲音,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又在同一時間落下。
話筒裏歸於平靜,我身邊的男人慢慢眯起眼睛,半晌後,赤金率先開口,“真想不到,你竟敢故意引我到此——是迫不及待的,想讓我收了你麽?”
“你讓琥珀帶回五帝錢壓屍,為的不就是告訴我你已經來了麽?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唐鎮說著低低地笑起來——我從未聽過他如此魔魅的笑聲,那仿佛從靈魂深處震動出來的哼笑似有邪性,哪怕他此刻的目標不是我,我卻覺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跟隨著他的笑聲的頻率不可控製地輕輕戰栗起來……
“不過我也的確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的……想讓你看看你女兒當年死在我手上時的慘狀,迫不及待的——等著看你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