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師父,您墮妖了?
秦慕雨恢複意識的時候,有大概十幾秒的時間,大腦是完全空白一片的。直到額頭被重物撞擊的鈍痛沿著神經傳導到遲鈍的大腦,他才像被針紮了一下那樣,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
掛著額角傷口滴落幹涸血跡的娃娃臉看上去異常慘烈,從初醒的茫然到回神的僵硬,下一秒,他臉色驟然大變,下意識要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那瞬間他的表情近乎瘋狂,仿佛心急如焚地急著去解決什麽生死攸關的事情,然而他剛一有動作,脖子上耳朵下就忽然傳來陰邪冰冷、似乎充滿威脅和警告的聲音:
“噝……噝噝——!”
仿佛劇情正進行到十萬火急那一刻忽然被按了暫停鍵。
秦慕雨動作猛地頓住,隨即,他僵硬地低頭,目光正對上身體緊緊纏著他,獠牙貼近他喉管,一邊吐著鮮紅蛇信,一邊用陰邪無比的瞳孔與他對視的那條蛇。
霎時間,像是被暫停的電影又忽然開始回放,昏迷的記憶潮水般洶湧倒灌,每一個畫麵都像是在他心上惡狠狠地砸了一錘,一下又一下,把曾經記憶力辛苦築造起的美好敲得粉碎。
咒屍之禍,他眼睜睜看著唐鎮從咒屍嘴裏拿出來那段紅繩,那種結繩煉繩的法子是赤金所創,他師門獨有,別無分號。
唐鎮當日帶走琥珀前對他說,咒屍的來曆,讓他去問他師父。
他雖當時矢口否認,但終究自欺欺人,怎麽也騙不了自己。
所以他從槐樹林離開後,開著唐鎮用蕭二名義買的那輛慕尚,去找他師父。
即使不願意相信,可是不得不承認,既然咒屍被捆了那種紅繩擱在這裏,那麽他師父一定在東寧,而不是赤金對他所說的那樣,回了秦嶺。
畢竟是師徒,從小跟在赤金身邊長大,師徒彼此多年建立起的無形聯係就是最好的追蹤軌跡,起了疑心的秦慕雨要找他躲在背後裝神弄鬼的師父,原也不是什麽特別困難的事情。
可笑的是,秦慕雨拖著一身傷開了幾天的車不要命地滿城繞了無數圈之後,居然是在距離出事的槐樹林不遠處的村子裏找到的赤金道人。
彼時狹窄陰暗的平房裏赤金正在擺香案祭台祭奠著什麽,祭台上方牆壁上貼著的是一副顏色已經很舊了的鍾馗畫像,隻是那個形象與常見的威嚴凜然截然不同,而是瞠目欲裂,看上去異常凶惡。
畫像周圍的牆壁畫著很多用來束魂的咒,下麵的祭台上,正中是一個內裏填著穀子的香爐,穀子裏插著三炷香。香爐前麵放著三杯酒,從左到右,以此是朱砂、墳頭土和黃紙燒盡之後留下的焦黑紙屑。左右邊緣各放了一個銅盞香油燈,左邊那個底座下麵壓著長長一段紅繩,紅繩盡頭落在香案下方,淩空墜著一塊生了綠鏽的小秤砣,秤砣係著紅繩的那個地方,還係了一縷烏黑長發,右邊那個下麵壓著一張符紙,上麵寫的卻不是符咒,是生辰八字。在生辰八字正對著的下方土地上,是一個裝滿土的陶盆,裏麵有個雕刻成骨骼畸形樣子的小木人,半個身體都被埋在土下。
秦慕雨隻獵鬼殺鬼,祭祀做法的東西他不會,但跟赤金生活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不代表他不懂。
推門而入的秦慕雨看清眼前一切眉心就狠狠一跳,但是當他不由分說地衝進去,看見香油銅盞下麵壓著的那個生辰八字的時候,隻覺得一陣含義從後背驟然竄起,那刺骨冰寒竟然硬生生逼著他在大夏天打了個寒顫,再對上自家師父的時候,甚至連秦慕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眼底是帶著震驚懼意和崩潰痛苦的。
就好像這麽多年來自己一直堅持的理想一下子都轟然崩塌了,而他站在廢墟上看著硝煙騰起,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老人,卻再也想不起從前的樣子……
——這個祭台就是用來祭祀和煉製咒屍的。
——燈下的生辰八字是季琥珀的。
那個陶盆裏的木人就是赤金選定的第二具適合煉製咒屍的屍體的咒術載體,因為那具被選中的屍體五行屬木,所以用的是木人。
赤金用這個祭台遠程操控似的為那個屍體聚氣煉屍,但煉製咒屍除了後續的陰鬼魂魄外,還要有一個活人生魂做引子,所以會寫下某個活人的生辰八字放在燈下,再取活人身上的某樣東西以重物墜於另一盞燈下,以這種方式讓被選中的屍體與被選中的活人之間建立聯係,咒屍就能夠從這種聯係中逐漸奪走活人的陽氣,以這口陽氣支撐日後咒屍練成之日,獲得行屍走肉移動的能力。而相應的,咒屍練成之日,也就是那個活人命斃之時。
所以在舊時候,也有人專門請妖道術士一類上門,偷偷在家開壇做法,用這種方式,暗暗取走某個活人的性命。
在第一個被他們發現又被唐鎮連窩端了之後,赤金現在煉第二個咒屍。而這一次,他拿來做引子,準備殺掉的人,是琥珀。
再多的道聽途說或據實推斷,都比不上親眼目睹,親自撞破一切。
但是那個刹那秦慕雨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質問他師父,而是用難以想象的極快速度,幾乎是最下意識的反應,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在他師父反應不及的瞬間點著了左邊燈下砝碼上綁著的那綹頭發!
在赤金的厲聲喝止中,頭發一下子就燒著了,極細的紅繩一下子被火苗燎斷,砝碼哐當一聲掉下來——
秦慕雨切斷了祭壇強行鏈接起來的,咒屍和琥珀之間的聯係。
看著頭發燒成了灰他才直起腰站起來,剛抬頭,就被氣到渾身發抖的赤金道長當頭狠狠扇了個耳光。
“孽障!”
怒不可遏的暴喝聲中,鶴發童顏的道長揚手又打了第二下,秦慕雨明明能躲開,卻還是仰頭生生受了。
赤金的手勁兒不是開玩笑的,兩巴掌照著同一邊打下去,秦慕雨的臉當時就腫了。
其實現在他也記不太清當時赤金都罵了他什麽,秦慕雨的記憶裏,隻清清楚楚記得當他師父罵夠了,自己問的那句,“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你鬼迷心竅了為了個女人你敢毀你師父的祭壇!”
秦慕雨的聲音也在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最後那幾個字的,“我是問你……為什麽……要從道門墮入妖道?”
謊言偽裝都是被當麵撞破的,赤金索性也不否認,冷笑一聲,“我墮不墮妖跟你沒關係。你隻要清楚從小到大,該你得的,半分我沒少了你,所以我是正派道士也好,是邪魔妖道也罷,沒影響到你,就少來管我的事!”
秦慕雨的聲音發澀,赤金這種話對他來說無關痛癢,而他就像是全部身心都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吊著,讓他除了追尋那根線的彼端外,其他的一切都無心顧暇,“你為什麽墮妖?你為什麽……這麽想要了琥珀的命?”
“我說了與你無關少管閑事,你聽不懂是不是?!”暴怒中,赤金煩躁地打斷他,他揚手第三巴掌準備扇下去,卻被秦慕雨抬手當空擋住了——
“與我無關?”印象裏,那是秦慕雨第一次跟他師父這麽針鋒相對寸步不讓,他也冷笑,覺得聽見了一個最讓人啼笑皆非的冷笑話,笑得他眼淚都落了下來,“師父,你明知道我喜歡季琥珀,卻幾次三番想要殺了她,殺我揣在心裏的女人,這叫‘與我無關’嗎?!”
赤金發狠,猛地從徒弟的桎梏中抽出手來,曾經老頑童似的總是笑嗬嗬的那張臉,被毫不掩飾的陰冷自私填滿,是秦慕雨從沒見過的表情,“那個女人就算我不要她的命,早晚她也是要死在唐鎮手上的。上次唐鎮與那個火屬性的咒屍正麵撞上,我就感覺到他的修為又比乾坤陣的時候精進不少——與其讓她被個惡鬼利用,倒不如死在我手上,助我一臂之力,除掉惡鬼唐鎮,也算積了陰德。”
手裏一空,秦慕雨慢慢攥緊拳頭,放下手臂,空洞卻又炯炯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老人,“死在唐鎮手上是什麽意思?不對,還有……所以當初唐鎮帶著琥珀從乾坤陣內逃走,您去屋子裏撿回打鬥中琥珀給割掉的一綹頭發,說自有用處……就是為了幹這個?用她的生魂來幫你煉咒屍?!”
“她那個四柱八字和自身體質,命中注定不得善終。與其放任自流,不如掌握主動,為我所用。”赤金的表情冷得要命,談論起這個的時候,簡直不像是在說一條人命。而秦慕雨從來都不知道,他印象裏向來悲天憫人的道門大師,竟然已經殘酷到如今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地步,動輒就要殺人的西部——不止如此,真正讓秦慕雨感到他師父已經完全瘋魔妖化的是,他師父隨後輕描淡寫說出來的命令……
“反正都要死,早死晚死又有什麽關係?頭發被你燒了,失去活人生魂的滋養,煉了一半的咒屍也支撐不了多久。我現在不好出麵,季琥珀那丫頭又相信你,你去,再給我弄一縷她的頭發回來,要快。”
…………
秦慕雨甚至覺得眼前這個妖道在跟他開玩笑。
他怎麽可以這麽漫不經心地對自己說出這種話?!在自己明明確確地對他表達了喜歡季琥珀之後?!
他現在還是人嗎?還有心嗎?還是說,這個多年以來鶴發童顏容顏不老的皮囊,早就已經是一具妖的身體?
哭了又笑,最後啼笑皆非。
秦慕雨深深地看了赤金一眼,轉身就走,走到門邊卻頓住了腳步,遲遲沒有跨出門外,卻也沒有再回頭。
他肩膀是抖的,看不出是因為氣憤瑟縮還是抽噎,就這樣沉默僵持了好半晌後,才慢慢地、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對赤金說:“師父,道不同不相為謀。您知道我這輩子最狠陰邪為惡之物,既然您已墮妖,弟子不願助紂為虐。徒兒多謝您多年養育教導之恩,但是,我們的師徒情分,就緣盡於此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其實早就已經有所猜測的秦慕雨是不接受也得接受。他現在最耿耿於懷的反而是赤金說的那句琥珀會死在唐鎮手上……他急著去找琥珀,他想起曾經琥珀對他說這個世界上她煢煢孑立再無骨肉至親,現在想想,現在的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隻不過那個時候支撐琥珀的力量是唐鎮,而現在,季琥珀真的成了讓他唯一牽掛的人。
季琥珀不能死,無論如何,她不能死。
所以他說完話就要出門,可是卻怎麽都沒想到,身後赤金竟然率先跟他動了手……
百分百命中的偷襲。
秦慕雨吃痛的回頭的時候,額頭被油燈銅盞砸出個不小的血口子,血當時湧出來就模糊了左眼的視線,腦子一陣無法抵抗的眩暈,他跌倒在地,血泊中,赤金走到他身邊,渾濁眸底壓抑不住的極度的偏執讓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扭曲可怕——
“你要跟我斷絕師徒關係?你敢!老子從小把你養大,難道為的是你那句跟我緣盡於此嗎?!你又要去找那個季琥珀是不是?為了那麽個女人,你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也罷……那你就待在這裏冷靜冷靜,清醒清醒吧。是我也好,唐鎮也好,總之就等那個禍水死了,為師再來放你出來。”
秦慕雨無力地搖頭,想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像是全身的力氣都隨著傷口的湧出的血流到體外了,在逐漸昏沉的意識和極度模糊的視線中,他隻看到他昔日慈祥正義的師父從地下召來一條活生生的魔蛇,蛇身直徑大概兩隻粗,極長,從腳踝開始一圈圈地向上緊緊纏在他身上,最後蛇頭卡在了他的喉管下。
魔蛇張嘴露著毒牙,似乎隻要他試圖掙紮突圍,鋒利的獠牙就會立刻刺破他的皮膚血脈,在眨眼之間令他喪命。
而後他就徹底陷入了昏迷,再清醒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距離當時已經過了多久。
赤金沒在這個小平房裏,祭台那天被砸壞,現在亂七八糟的散在那裏,陶盆裏的畸形小木人因為沒有活人生魂的滋養,吸幹了陶盆泥土裏全部的水分後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就像木頭被燒了炭一般詭異而灰敗的顏色,從這點可以看出在那之後,赤金沒有繼續再煉咒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而關係的木門,從門縫看出去,陰雲籠罩之下,圓月依舊透出朦朧而微弱的光。
魔蛇依舊纏繞在他身上,冰涼的蛇身像是終年不會被溫熱的寒冰鐵索,而喉管下尖利至極的毒牙,仿佛在下一刻,就會紮進他的喉嚨裏。
死亡的威脅從未如此之近,而當秦慕雨完全回憶起昏迷前的一切之後,他卻顧不得自己的生死。
今晚是十五。
七月十五。
陰陽道裏有句老話說,七月十五,陰風乍起,鬼門洞開,若有積陰之體容萬鬼聚,則主風雲變。
他知道季琥珀是積陰之體,但是從來沒往這句話上想過。
因為他從不相信,能夠容納上萬陰魂厲鬼的活人軀體,竟然會真的存在。
——他現在也不相信。
但是當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回想赤金和唐鎮對琥珀的態度,秦慕雨不得不懷疑,也許琥珀真的就是那個十分難尋的,能容萬鬼的活母體。
如果這一切猜測都是真的,那麽就在今天晚上,季琥珀會死。
唐鎮也好,赤金也罷,總之如果他們的目的都隻是積陰體,那麽……她就必死無疑。
而秦慕雨不能讓她死。
為了讓季琥珀活著,他秦慕雨可以拚命。
這種仿佛已經從偏執轉變為信念的執著,在刹那間爆發出驚人的潛力和勇氣,秦慕雨冷定地看著纏著他的那條蛇,被捆在身體兩側的雙手,用破釜沉舟到近乎決裂的氣勢對抗著蛇身糾纏的力量艱難地撚動了一個法決,霎時間他額角脖頸手臂上的青筋近乎同時驟然暴起,隨著心髒的每一次跳動,積蓄起足以與魔蛇抗衡,甚至直接把它撕碎成蛇段的可怕力量……
“如果強行與這條蛇對抗就會被咬死是麽?”秦慕雨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雙昏黃的蛇瞳,仿佛是在透過這條蛇對他師父說話一般,極輕的聲音,仿佛在呢喃低語一般,帶著心灰意冷之後的譏誚,緩慢的繼續說道:“好啊……我也想看看,師父你到底狠到什麽程度,會不會真的讓這條蛇咬死我……”
秦慕雨這輩子玩的最大的一場豪賭就在此刻。
壓上了他的一輩子,賭注,是他的命。
當他話音落下,下一秒,他斷然暴喝,積蓄在每一條血脈、每一根經絡、每一寸肌肉中的力量,在毒蛇虎視眈眈的注視下,驟然爆發,同一時間,魔蛇發出被惹怒了一般的“噝噝”尖嘯,蛇信舔上秦慕雨的喉結,它做出攻擊前的動作,上半截蛇身豎起,尖長的獠牙照著男人突出的喉結凶悍無比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