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緣盡於此
不知道是不是唐鎮已經通過什麽手法,讓我與那顆紫藤樹上束縛的靈魂起了共通的反應,總之當我心裏無法控製地逐漸燃起刻骨怨恨的時候,那顆老樹上困住的上萬靈魂如同在相應我的感情一般,再度響起越來越淒厲尖銳的鬼哭嚎叫……
無數枉死冤魂的哭聲中,我還能聽見父親聲嘶力竭的切切哀求,“大人,求求您了,放過琥珀吧,放了琥珀吧!……”
我爸管唐鎮叫大人……
我慢慢勾起自嘲的冷笑,忽然覺得,這聲稱呼有點諷刺,針紮一般一下刺透我的心髒。
如果沒有這場變故,也許他該是唐鎮的嶽父,該理所當然地享有唐鎮的尊重,而不是這樣,被困在這裏,哀聲怯怯地為了我連聲祈求……
然而,這才是真實的。
我慢慢地閉上眼睛,從八個角落裏燃燒而來的火焰已經燒到了我的近前,眼淚流出來立刻就被冰冷的青火烤得幹幹淨淨,我皮膚幹燥得快要開裂一般,所謂切膚之痛,大概就是如此……
我知道我快被這青火燒死了。
我知道父親無論如何哀求都不會有用,自己今天在劫難逃,我早就已經放棄了掙紮,可是臨死之前,無論如何,我想為我爸爭取一下……
雖然已經沒有什麽籌碼和憑借可以跟唐鎮談條件了,但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麽?雖然我已經再清楚不過地知道他不可能有什麽惻隱之心,可還是想要嚐試一下。如果成功,即便救不了自己,也能為我爸爭取來一個機會。
我閉著眼睛沒有動。這一刻,居然慶幸唐鎮還沒有斷開與我之間的鬼契束縛,至少我心裏所想,他都能聽得見。
“……唐鎮。”
“什麽?”
“雖然你一直在利用我,但在今天以前,我對你的感情都是真的。”
“……我知道。”
“所以你記著,是你對不起我。你欠我一顆真心,欠我一份情。而我馬上就要死了,被你煉鈴的話,結局應該跟樹上那些鬼魂一樣吧?連魂魄也沒有了。所以你欠我的,永遠都還不了我。”
“……”
“可我不想讓你欠著我,哪怕在天地間永遠消失,我也不想再跟你再有任何牽連瓜葛。所以,你能把欠我的情還了麽?”
“你想我還你什麽?”
“放了我爸的魂魄,送他到陰間,入輪回。”
“……”
“你想要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你應該能察覺到,我現在對你有多麽的憎惡和怨恨,我爸的存在對你而言已經沒有用處了。放了他,了斷你我之間的牽連,算我求你。就當是補償你對我的虧欠,放了他。”
“……”
當我提出這個問題,唐鎮就再沒回應過我任何話。
我的心一寸寸的冷下來,雖然原本就知道能說服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真到了這個地步,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我咬咬牙,隻能拿出我唯一的籌碼,威脅他:“……就算你從沒覺得對我的虧欠是種負擔,但紫陌剛才提到,你們煉製凶鈴,要活煉母體。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咬舌自盡,沒開始煉鈴的時候我就先死了,你們是不是就練不成凶鈴了?”
這種威脅連我自己都感到幼稚拙劣,因為憑唐鎮的手段,他有上百種方法阻止我自尋短見。何況,我並不確定,電視裏常演的咬舌自盡的橋段,放到現實是否真的那麽好用。
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
當我底氣不足地說出這句話,心裏砰砰打鼓,在我以為唐鎮依舊不會給出任何回應的時候,他忽然答應了我。
“……好。”
他的音調依舊沒有起伏,冷淡平靜,而當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我卻覺得心頭懸著的一塊巨石終於轟然落下。
終於……還好……父親是這世間唯一真心疼愛我的人,生死離別之際,他活著的時候我沒能對他盡心盡孝,如今既然我們將要永別,這也算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我心裏緊繃的弦豁然鬆開,這時候,果然聽見唐鎮淡漠的聲音,對紫陌說:“把季恒之身上的藤條解開。”
我沒有睜眼,卻聽見紫陌的聲音震驚而錯愕:“……主人?!”
那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阻攔,讓我忽然又心裏一緊,生怕唐鎮會因此改變主意,然而卻唐鎮的聲音穩穩地回應,“放了。”
這句話的語氣就有點重了,幾乎跟我所熟悉的,他曾經對紫陌下命令的時候說一不二不容反抗的語氣別無二致,而以往的這種時候,對唐鎮有著說不出敬畏的紫藤妖通常會妥協應“是”,可是這一次,她竟然異乎尋常的堅持……
“是不是季琥珀又在蠱惑您什麽?主人,不要管她,那個魂魄不能放!”
“……”我等了片刻卻再沒聽見唐鎮的聲音,我兀然心驚睜開眼睛,唐鎮始終站在那裏,而紫陌卻向著他,遙遙地跪了下來……
“求主人三思!煉製凶鈴需要整整一萬的魂魄,集齊這些魂魄我們用了快十年的時間,這時候放走一隻,根本不可能臨時找到滿足條件的魂魄,何況地獄火已經燃起,斷沒有半路熄滅的道理!少了一個魂魄,煉製凶鈴的成功率就會降低,我們用了這麽多年,為的就是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刻,難道您要為了這麽個女人,耽誤自己的大事嗎?!”
我因為紫陌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而心驚膽戰,我害怕唐鎮真的會反悔,我看向唐鎮,卻看著他擺擺手,“差一個也不要緊,我能保證凶鈴的力量不會因此減弱。按我說的做。”
“什麽叫差一個也不要緊?!差一個魂魄你就要在這個陣法上多消耗一倍的靈魂之力!您這麽做不值得!”紫陌的聲音幾乎歇斯底裏,而我此前從沒見過她敢跟唐鎮這樣據理力爭。
憑這一點,我雖然對如何煉鈴不明所以,但也可以猜測得到,她所爭的必然是關係到唐鎮自身安危的、至關緊要的事情。
按紫陌的說法,少了一個靈魂,煉製出來的至凶之鈴的威力就有可能打折,而要保證凶鈴的威力,唐鎮就必須要付出更多的力量,而這種付出,很有可能會傷害到唐鎮自身根本。
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我慢慢勾起嘴角,惡毒地冷笑。
這個曾經受一點傷都讓我心疼緊張不已的男人,此時此刻,我卻恨不得他也死在這煉鈴的法陣上才好。
就算死不了,他元氣大傷,對我而言,多多少少也算是一點仇恨之後的慰藉。
我真的恨他,比任何時候,麵對任何人都更加怨恨,恨他騙我利用我打算活活燒死我,所以有那麽個瞬間,我真的希望他能跟我一起死了才好。
大家都死了多好,恩怨情仇,一了百了。
滿腔的怨懟和憤恨幾乎讓我紅了眼睛,一時間無法控製地在心底輕輕冷笑起來,也許是被唐鎮察覺到了,我明顯感到他鷹隼一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頓時一凜,害怕被他察覺後這隻惡鬼會立刻改變主意,我頓時嚇得怔住,卻隻聽見他在沉默片刻後淡淡地說道——
“沒有什麽值不值得。”
話音落下,他忽然不顧紫陌的反對,親自動了手。
他伸手一抓,常用的那把骨刀赫然出現在手,被他隔空擲出,那刀速度快得我肉眼來得及在空氣中捕捉一道殘影,而當我眼睛跟著殘影的痕跡落到我爸身上的時候,就看見那把刀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貼著我爸的魂魄,自下而上猛地劃過,在我來不及倒吸一口涼氣擔心我爸安危的時候,捆縛在我爸靈魂上的細藤倏然齊刷刷地崩斷!
我兀然睜大眼睛,而那把刀片刻也不停留地刷然一下,緊接著將我爸身後的那隻白色蠶繭連根從樹上砍了下來!
同一時間,我爸的靈魂爆發出一陣仿若奮力試圖掙脫什麽的叫聲。但隻不過眨眼的功夫,我就看著他從那刻紫藤老樹上驟然摔下——
也許的摔到了地上,也許是摔到了看不見的虛空中,總之後來他的身影被我周圍的火焰擋住,我再也看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
所以隻能下意識地再度朝唐鎮看去,隻見唐鎮快速地結了個手印——那個手法讓我覺得有點熟悉,忽然想起來什麽,我猛地朝身後紫藤樹上方被映成妖異紫色的虛空看去,果然看見那裏一個湧入陰森冷風的漆黑裂縫,被什麽強橫的力量一點點強行分開,直至形成可以容一份形成的縫隙。
我見過這個東西,當初他當著我的麵送顏澤入黃泉的時候,開的也是這樣的空間裂縫!
直到看見這個東西出現,我吊起來的心才又重新稍稍落下。
我長籲口氣,隻見唐鎮這時候仿佛手掌裏托著什麽一般慢慢抬手,而剛才墜落的父親的魂魄仿佛被什麽力量牽引著一般,緩緩從我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重新升至半空中。
我張張嘴,一時間忽然感到有千言萬語堵在嗓子裏,可是卻毫無頭緒,連一個字一個念頭也無法清晰地理出來。
——我剛剛明明還在為終於能讓父親離開這個鬼地方而慶幸,可是現在,看見空間裂縫,看見被唐鎮牽引著帶到裂縫前的父親,我卻兀然難以言說地難過起來。
我知道,當父親被送入那個通往陰間的空間裂縫踏上輪回之路,我和他這一世的父女緣分,也就算是盡了……
我忽然心慌,而父親顯然也發現了我們準備幹什麽,他忽然之間顯得很慌張,我看著他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地掙紮,然而無論如何,也逃不脫唐鎮無形的束縛。
“我不走……我不走,別讓我離開!琥珀!就算要魂飛魄散,讓爸爸陪你一起,讓我陪你!女兒!”
我呼吸滯住,心如刀絞疼得連大腦都一片空白,火烤得我已經流不出眼淚,冰冷卻強烈的燒灼讓逼得我幾乎快要睜不開眼睛,可是我仍舊努力地看著他,看著這輩子我爸在我眼前留下的最後的一個畫麵,我連眨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哪怕就算是知道我爸過世的那段日子,我心裏還留著念想,做夢也好,偶爾想起也好,總覺得他的靈魂和氣息還時常陪伴著我。
而現在我知道,他的靈魂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開啟下一段生命的征程,當他踏入那個裂縫之中,從此以後,陰陽兩界,就再也沒有季恒之。
“爸爸……”
我在心裏輕輕地喊他,幾乎用盡渾身所剩無幾的力氣,拚命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朝著他,跪下去。
“爸,琥珀不孝,讓你遭受這些,女兒有無法推卸的責任。當初如果不是為了照顧我,你也不會娶沈慧茹進門,當初如果不是因為我,也不會讓沈慧茹母女對你動了殺念,下此毒手,現在如果不是因為我,也不會讓你這麽長時間受困在這裏,差點承受魂飛魄散之災……爸,這是女兒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你走吧,不用記掛我,我生來不幸,雙瞳異色,落到今天的地步,也許是命中注定,你不要為我悲傷難過,這都是命,我認命了……爸,我愛你,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還會選擇做你的女兒。我們……再見了。”
陰風呼嘯中,我看著唐鎮已經把他帶到了空間裂縫的入口處。
我聽見我爸崩潰的哭聲,我長這麽大,這是第一次聽見他哭……
我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看他離開的那一霎,所以我俯下身去,朝著他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個頭,謝他的養育之恩,向他拜別。
下一秒,父親的聲音倏然消失,陰風驟停,除了紫藤樹上怨鬼哭叫外,我從中再也找不到半點父親的聲音……
他離開了。
去了他原本就應該去的地方。
而我也終於無比清楚地知道,我與父親這一世的父女緣分,終於是緣盡了……這個世上,再沒有一個真心待我的人,再沒有半點父親的痕跡。
我維持著叩首的姿勢,那一拜已經用盡了我所剩無幾的力氣,此刻竟然在沒有辦法起身……
那一刻,有與眼淚截然不同的熱流從眼底湧出,潮濕的,滾燙的,粘膩的,慢慢聚集,滑落,墜下,我下意識地去看,隻見一片黑暗空茫的地麵上,豆大的血跡,濺出令我心悸的斑駁痕跡……
我竟然流下了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