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唐鎮,我恨你
很快,血霧模糊了視線。
目視所及一片血色,除此之外,再也看不清其他東西。
感官之內,紫陌的聲音異常清晰地提醒著:“主人,子時快到了。”
她對唐鎮說子時快到了。其實無異於是在宣布,我的死期快到了。
周圍的地獄火似乎更旺盛地燃燒起來,這讓我不禁猜測,唐鎮應該是有了更進一步的動作。不過無論他做什麽,跟我都沒什麽關係了。
反正對我來說結局隻有一個——死。
我原本不欲掙紮,可是隨著地獄火不斷向我聚集,灼燒感越演越烈的時候,我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我幾乎無法忍受的陌生的、冰冷的氣息,倏然一下從外麵鑽進了我的身體裏!
那一下的感覺簡直毛骨悚然到讓我無法形容,緊接著我心底忽然響起極其陌生的男人聲音。
他就在我心底響起,那刺耳的尖叫在我腦子裏回蕩,就好像我身體裏忽然多了另外一個陌生人,而它仿佛帶著極度的驚懼恐慌,在我的身體裏橫衝直撞,可是撞得我五髒六腑一起翻騰,它卻還是無法如願……
他驚恐尖叫,幾近癲狂的尖銳,充滿了怨恨的咆哮……
曾經被腹鬼附身過的我知道,這是鬼魂侵入體內的感覺。
紫藤樹上的那些鬼魂,正在唐鎮的催動下,開始進入我的身體……
我會變成一個裝鬼的容器,然後,他會把身為萬鬼容器的我,生祭、活煉。
這隻鬼……果然,這才是他身為惡鬼的本性。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聲音……幾乎連成一片纏成一團的聲音噪音一般地在我腦海裏翻攪著席卷而起,幾乎從裏麵震聾了我的耳朵,我本能難以忍受地雙手捂住耳朵,可是手貼上去才覺得溫熱粘膩——那已經是我非常熟悉的觸感,是血。
我的耳朵也流血了……
我最終會七孔流血而死麽?眼睛、耳朵……接下來是哪裏?是鼻子嗎?還是嘴?
我想自嘲地苦笑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情思考這些,可是我已經沒力氣扯動嘴角,捂住耳朵的手最終毫無力氣地垂下來,渾身任何地方都很痛,我以為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就是人類能夠感知到的對於痛覺的極限了,而無力掙紮的我甚至已經接受了這種瀕臨界點的痛感,準備安靜受死,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隨著火圈逐漸縮小把我緊緊包圍、樹上怨鬼接連進入我的身體,我的右眼竟然開始愈發疼得無法形容……
仿佛是千萬根針同時刺進了眼球一樣,那疼痛幾乎瞬間打破了我對疼痛忍耐的極限,早就已經毫無力氣無法動彈,嗓子燒傷發不出聲音的我甚至在那個瞬間爆發出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嘶吼,疼痛也許真的激發了什麽人類未知的潛能,我向一側栽倒,也不知道哪裏來了力氣,拚命抬起本無力動彈的手,不管不顧地摳向自己的眼睛——
那種疼痛甚至讓我潛意識中覺得,也許把眼珠摳下來,就不會再被這樣非人的痛苦折磨。
可是手抖得不成樣子,疼痛的混亂之中我隻覺得自己把眼睛上的角膜生生撕了下來,可是指尖上從小戴到大的熟悉觸感又讓我忽然反應過來,被我弄掉的是我的隱形眼鏡……
那一瞬間,忽然覺得有點可惜。
新買的那盒美瞳隱形眼鏡又快用完了。
我本來打算這次再用完後就讓唐鎮陪我去買,順便告訴他我兩隻眼睛不一個顏色。
今晚之前,我明明很有自信,我既然能接受他這隻鬼做男朋友,那他當然也能接受我是個雙瞳異色的人中異類。
可惜現在回想,才知道那時候的想法有多麽可笑……
真可笑。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意識越來越渾沌,我心裏隱隱有種感覺,這也許應該是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最後一個清清楚楚的念頭。
我就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就不用這麽痛苦了。
我幾乎是在變態地期待最後一刻的到來,可是昏昏沉沉中,似乎等了很久,卻始終等不到。
我怎麽還死不了呢?
是那些鬼還沒有全部進入身體的緣故麽?
為什麽連死都這麽難呢?
快一點,快一點,我受不了了……讓我結束這種折磨,讓我解脫吧,哪怕是作為那些鬼魂的容器也好,讓我死,讓我死……
意識沉沉浮浮,仿佛靈魂不斷地飄出體外又被本能地拽回體內,像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可在我混混沌沌的時候,卻似乎聽見一聲格外尖銳淒厲的“不!”像是從遙遠的天際直刺而來,激得我仿佛所剩無幾的意識全都被那叫喊牽扯,連灼燒的痛感都微微減弱了……
——是誰在叫呢?你多叫幾聲也好,多叫幾聲,也許我就沒這麽難受了……
也許是老天爺真的聽見了我的祈禱,跟剛才相差無幾的聲調再次傳來,不知道是什麽動靜,反正隻覺得圍繞在我身上的痛苦似乎都在遠離。
真好……也許這就是地獄裏的聲音,也說不定。
能聽見地獄的聲音了,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太好了,終於……可以死了。
混沌中有什麽東西過來了,它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是地獄裏來勾魂的死神麽?它要帶我去哪?我不是要被唐鎮活著煉鈴,要魂飛魄散的麽?魂魄都沒了,怎麽死神又來找我?
它力氣極大,在拚命的搖晃我,幾乎是在用暴力的咆哮聲叫我的名字,我快被它搖得腦漿都渾掉了,我不知道它在幹嘛,周身的痛苦稍退,我被好奇心驅使,用力試圖張開眼睛,想看看地獄來的勾魂使是什麽樣子的。
我努力抬起彷如千斤重的眼皮,慢慢聚焦,右眼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我下意識抬手蹭了蹭血色迷蒙的左眼,終於在模糊不清的視線中,看見了那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男人的影子……
唐鎮。
怎麽會是他?
不……不不不!我不想再見到他,我已經快死了——不不,我該是會魂飛魄散的,鬼契解開了,我身上已經沒有他的任何印記了,我該是與他九天十地死生不複相見才對,我怎麽又見到他了?!
這一定是幻覺……因為我實在恨透了他,所以彌留之際潛意識裏怕自己忘了這個大仇人,所以才會又見到他。
可是連幻覺,我也不想這個人再出現在我的眼前。
所以我連忙閉上眼並且抬起胳膊擋在眼前,可是片刻手臂就被強硬地拿開,莫名的清冷氣息仿佛有生命一般鑽進我的耳朵裏,以至於我明明兩耳轟鳴,卻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唐鎮說話——
“季琥珀,你的右眼是怎麽回事?——是怎麽回事?!”
我所熟悉的唐鎮哪怕是殺我的時候,也永遠都是聲音平和淡定古井無波的。我從沒聽過他這樣凶狠的聲音,充滿戾氣的狂躁中甚至隱含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一定是我的錯覺。
唐鎮怎麽會有這樣的聲音?步步為營老謀深算的鬼首大人,怎麽會有這樣的恐懼?
果然是要死,否則的話,為什麽連幻覺都變得這樣滑稽。
我不想再因為這樣無稽的幻覺而浪費精力,再度閉上眼睛,任憑他再說什麽做什麽,我都不再給出任何回應。
……反正隻是我彌留之際的幻覺而已。
而當我不理,沒過多久,那幻覺果然消失了。
我似乎又倒回了平地上,身上已經沒有那麽痛苦,在我倒回地上沒過多久,忽然感到先前不斷被強行灌進身體的那些冤魂怨鬼,似乎又在一個接連一個地被拽出我的身體……而接踵而來的,還有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跑過來爭吵,然後好像又被推倒,甚至有動手打鬥的聲音,但很快就以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而結束。
也許是煉製至凶之鈴的真正法門已經開始了……
我微微吐出口氣,隨著那些外來魂魄的離開,我自己的意識似乎在逐漸恢複,而當在我體內咆哮的無數聲音終於漸漸完全平息,眼珠的疼痛漸漸淡去,我再度試探著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又一次看見了站在我頭頂上方,居高臨下看著我的唐鎮……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我沒有死?!——不,不對,唐鎮是鬼,我死了也能看見他,那麽就是說……我沒有魂飛魄散?!
那至凶之鈴呢?已經煉完了麽?那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是人是鬼,還是說隻是一個凶器?!
我幾乎無法接受眼前的情景,我拚命地試圖掙紮著離開唐鎮氣息的輻射範圍,可是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爬起來,最終卻被忽然半跪在地上的唐鎮彎腰摁住肩頭抱進了懷裏……
而我竟然非常清楚,這一次我看見的是他本人,而不是我自己的幻覺。
我還沒死?
怎麽會還沒死?而他這是又要幹什麽?
不……他想幹什麽都無所謂,就是別碰我……放開我……快放開我!
“別碰我!!——”
我忽然大喊出聲,讓我奇怪的是先前明明已經發不出動靜的嗓子,此刻居然又能說話了!雖然每個字仿佛都在砂紙上磨過一般粗糲難聽到我自己都快不認識,但能發出聲,總算是好的。
可是唐鎮的懷抱卻讓我覺得無比的惡心。
我下意識地感到他有打算利用我做什麽,幾乎本能地想逃,可是把他緊緊摁住,他兩根手指伸向我的右眼,不由分說扒開我本能試圖緊閉的眼皮,動作強硬到我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隻能長著根本無法聚焦的散瞳,茫然之中極度驚恐地與他對視。
可是我的左眼竟然在他臉上看見了簡直比此刻的我自己更加恐懼的神情……
“你右邊的眼睛是怎麽回事?怎麽是琥珀色的?為什麽是散瞳?哪來的?說,”他死死扣著我的肩膀,雖然我已經感覺不到更多的疼痛,可是隱約看見他臉色從未有過的猙獰,連額角青筋都因為即將暴走的情緒而暴起,“——說!”
我真是怕急了他,對他的恐懼仿佛一夜之間全都深深烙在了我的靈魂深處,讓我對他的畏懼成了一種本能,讓我一邊拚命試圖抗拒他的懷抱,一邊渾身發抖地在他懷裏瑟縮,卻依舊咬著牙從喉嚨深處,發出破碎而倔強的聲音,“……我生來就有的。你……你要殺要剮,能不能痛快點?”
下一秒,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
我以為我這麽說會激怒這位鬼首大人,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話音落下,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僵直著身體,仿佛被什麽驚世駭俗到了一樣,是真正呆愣在那裏無法反應的。
而他要怎麽樣都已經跟我沒關係,可我不想再在他的懷裏多待一秒。
他讓我惡心。
那種感覺,是真真正正的抵觸這個人,心理的厭惡已經作用到生理上,我拚命的掙紮,而似乎許久之後,我徒勞的掙紮似乎終於喚醒了這個如同僵屍一樣的鬼,他仿佛悚然一驚般地猛地回身,那張從來都是如水沉和的臉上,居然如打翻了調色盤般,破天荒地閃過了不敢置信、驚疑不定、惶然震驚、措手不及、激動不安、愧疚慌亂等一係列對他來說稀奇古怪的情緒……
“怎麽……怎麽會是你?慕晴……我……我找了你六十年,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聲音裏甚至帶著比我更強烈的顫抖,害怕和悔恨仿佛一瞬之間幾乎將這個男人擊垮,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他到底是怎麽了,隻是麻木而冰冷地看著他。
看著他忽然抑製不住地哭泣,看著他看著我時,那雙滿是抱歉——甚至是在乞求原諒的眼睛。
“原諒我好嗎?我……我不知道是你,我——”
真可笑,剛才還誌在必得要拿我煉凶鈴的男人,居然又在乞求我的原諒。
“唐鎮……”
我打斷他,終於放棄掙紮,在他懷裏,一片死寂黯然地看著這個仿佛快要被某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和類似於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完全吞噬、就要失去理智的男人。他看起來那麽真實,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紫陌說的那些話,親眼簽過他剛才對我做的一切,我幾乎就要被他的演技所騙倒。
——這真是該給發奧斯卡小金人的演技。
我想笑,可是已經笑不出來,而我在他眼裏,終於也看見了自己此刻的樣子——
披頭散發,眼角臉頰血痕未幹,臉上脖子上全是剛才失去理智的時候我自己撓出來的抓痕,不知何時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青火燒成了幾片襤褸破布,衣不蔽體。
真是看了一眼連我自己都不想再多看的形象。
可憐唐鎮竟然還能演出滿臉憐惜深情。
“對不起……對不起別怕,是我不好,我如果早知道你雙瞳異色,我如果早知道你是誰我根本就不會——你會好起來的,寶貝,相信我,相信我。”他幾乎魔怔似的,一遍遍念叨著沒頭沒尾的話,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那滿臉的表情簡直可以用殷切來輕容,他說著抱著我的手臂換了個姿勢,似乎是試圖將我抱起,而我忽然感到異常可笑。
可我無法阻止他的任何舉動。隨著他的動作,一陣天旋地轉,混沌不堪的腦子在這樣倏忽的動作下幾乎無法承受,我隻覺得眼前一黑,這一下仿佛讓剛才焚燒之苦留下的餘痛全部再度席卷回來,精疲力竭,本來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我,逐漸感到一陣力不從心的困倦……
可是唐鎮把我抱起來了。
他要帶我去哪裏?那裏又會有什麽非人的痛苦在等著我?
不……不要……
“唐鎮……你到底還想幹什麽?”我竭力地睜眼,並不掩飾我的搖搖欲墜的精神和如今對他的厭惡怨恨,“你不是……要那我煉你的至凶之鈴麽?快……動手啊!……你想帶我去哪裏?你是怕我對你的恨……還不夠深,怕耽誤了你凶鈴功效的發揮……是不是?如果是這樣,你……”我定定地看著他,用那種發自內心的、恨不得剜肉放血、恨不得他跟我同歸於盡的刻骨厭惡的眼神,用盡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和力氣,嘲諷的、斷斷續續、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你大可放心。——我季琥珀已經恨透了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