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文一
——東華大陸——東華王國——日歌峽穀——汴安城——祥諧曆398年8月13日
財政大臣、茂林城公爵、森林太守青枝雲飛的頭發已成灰綠,不複當年光彩。對於國王突然召開外朝會議,他也是摸不著頭腦。陛下向來都隻是在內朝決策,然後交付外朝對應的大臣執行。作為財政大臣,他是外朝中唯一有實權的人。這其中原因不外乎他自己的領地富庶而繁華。其實,森林地區方圓千裏,莫非沃土,基礎本來就好,他的封臣們又個個精明善治。這就難怪幾年前陛下召請他來汴安城當財政大臣了。
雖說自從一百多年前的“王相之爭”後,“中興王”翔乾一世就廢除了丞相這個職位,但內朝的輔臣們相當於是一群丞相。嗬嗬,一群丞相比一個丞相容易對付。雲飛心想,這“中興王”還真精明。
“難得他今天召開一次外朝會議。”雲飛對身邊的年輕騎士青枝德華說道。德華爵士是雲飛的一位族弟,是青梣城那一支青枝家族最優秀的子弟之一,如今成了國王的十三精英護衛之一。“這可不像我們的好國王,是吧?”雲飛繼續說。
幾年來,王國上下的各種瑣碎事務,國王基本上都交給雲飛執行。然後跟內朝的儒家弼士、法家弼士、兵家弼士們談笑風生。偶爾想起什麽,就從某件事中找個茬,拿雲飛是問。而且,那哪是訓導、批評臣子,分明是在找樂子、尋開心。國王祥諧永壯已經不問政事許多年了,雲飛認為他已經忘了一句古訓:從來沒有什麽歲月靜好,隻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是啊,雲飛的大兒子,也是唯一活到成年的嫡子,在三年前死於臨海城外的海戰,終年二十四歲。當時這孩子率領“茂林之傲”號衝向敵軍旗艦,與之同歸於盡。當時連他叔叔也救不了他。雖然那場海戰大獲全勝,雲飛的弟弟臨海城伯爵青枝雲龍也因此獲得了“折箭者”的稱號,但對雲飛來說,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失敗:他失去了唯一的嫡子。唉,年輕人犧牲於沙場,換來一個又一個短暫的和平。
走到外朝會議室門口,雲飛才發現自己已經遲到了。他從未感到如此難堪過。旁邊的德華爵士止步,隻剩雲飛一人麵對諸大臣的目光。當然,最難應付的,還是這個一反常態的國王陛下,祥諧永壯。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青枝大人。”國王今天眼神怪異,應該是受什麽事刺激了。“不過也罷,我今天要說的事,你不會喜歡聽的。”
雲飛隻能致歉,然後一身不舒服地穿過長桌,坐到自己的席位上。他不禁想,究竟是什麽事,是他不喜歡聽的。莫非是枯石城的事出了岔子了?
枯石城原是歸於白銀城治下的領地。八年前,枯石城侯爵帶領周邊一些小諸侯掀起叛亂枯石城被劃為一塊“縣”,國王委任一些外地小貴族前去管理,但他們的子嗣無權世襲。這在全國引起極大轟動:一個家族世代享有一塊領地是古今通法,是祖宗之法,即使國王也不能擅作變更。盡管這國王說劃縣管理隻是權宜之計,但雲飛可以預見到的,將是一個唯國王獨尊的、極度**的未來.……想到這裏,雲飛就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但國王要說的其實不是這個。“青枝大人,這幾年來,你對國家可謂是忠心耿耿、鞠躬盡瘁,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
對於這些濫美之詞,雲飛竟不知所措,“陛下,這是臣的職分。”
“不用自謙,你做的很好,沒人會懷疑。但,作為一國之君,我若是不為黎民百姓著想,實在是有失為君之道.……”
你也有為民著想的時候?雲飛在心裏說道,但他當然不會張口。
“我們需要一位更年輕而強有力的財政大臣。”國王說道,“而您也需保重身體,多加休養。我承認青枝大人您德高望重,施政有方……”
雲飛明白了:他要辭退我。
“但是不是該放下擔子,回到祥和美麗的茂林城頤養天年呢?”
還頤養天年,我才四十六歲!雲飛憤憤不平地想。
不止國王希望雲飛走,在場閣臣估計有一半也是這麽想的。瞧他們那爭相附和的勁頭,活像一窩麻雀。
“臣的確該告老還鄉,”沒錯,雲飛隻有答應的份兒。“但不知陛下要臣何時離任呢?臣有許多事情仍在操辦,不宜中斷,讓他人接手啊。“
“放心,青枝大人,您仍在辦的事會讓您辦完的,天角大人一時半會兒難以交代好他自己領地的事務。他來汴安城最起碼還要一個月。”國王輕鬆地宣布道,好像早已知道雲飛會坦然接受。
雲飛也早料到接任財政大臣的人會是那個天角翔乾,因為幾年前國王已經為王太子祥諧節楠與天角大人的長女天角夕顏訂下婚約。
“還有一件要緊之事。”國王的語氣陡然一轉,“我得聽聽你們的意見。”他把雙臂支在桌麵上,雙手合抱成拳,“軍情九處的最新消息,我那叛徒弟弟不久前搬到了威利斯城,雇了一整團傭兵,還找了皎月聖教軍的一名教官來訓練這些傭兵。”
聽著國王的話,雲飛再一次陷入回憶。那是十九年前,茂林城的老公爵帶著雲飛來都城汴安述職。永壯陛下初登王位,為籠絡懷有二心的瑞雪城公爵雪歌新河,國王指定自己的雙胞胎弟弟祥諧永鑫迎娶雪歌大人的小女兒慧芬小姐。永鑫大人當著朝臣們的麵,拒絕了王兄的賜婚——慧芬小姐無趣的很,誰娶了都會反胃。事後國王找弟弟談話,竟被弟弟拿著匕首威脅。這就什麽都不用說了,永鑫大人在一時衝動後連夜出逃,等到再有他的消息,已經是四年後了。多年來,他一直流亡海外,漂泊於異國他鄉。但人們公認的是,永鑫大人比他哥哥更適合當國王,備受愛戴。諸神在上,當年先被抱出娘胎的為什麽不是永鑫大人!
國王繼續道,“我想派個刺客去幹掉這叛徒。”
大臣們議論紛紛,而雲飛忍不住想笑。這些年來都派了多少刺客了?哪一次成功了?關鍵是這些刺客都是一去不複返,預付的報酬都打了水漂。盡管如此,國王仍然樂此不疲地花重金雇殺手漂洋過海去找他弟弟的麻煩。雲飛毫不懷疑,若是王國的海軍足夠強大,他會為了置弟弟於死地而去征服風暴洋對岸的那些城邦國家。一想到這裏,雲飛就打心眼裏討厭國王。
“陛下,您可以派人去伊裏丹納斯城雇一個”潛行者“,臣聽說他們可以隱形殺人,隻管拿錢辦事,事後什麽都不說。”司禮大臣神華耀東說。
“神華大人,我實在不想說您孤陋寡聞,”軍情九處總司令逐咒允灼笑道,“隻管拿錢辦事?那也得看看是什麽人。”
“這可是我堂堂東華王國當今國王陛下,請他們辦事是給他們麵子。”司禮大臣反駁道,接著轉向國王,“是吧?陛下。”
國王不置可否。
逐咒大人也麵朝國王,“陛下,這種差事,潛行者不會接受,還請陛下另擇明方。”國王一向很信任他的軍情九處總司令,見他這樣說,也隻好作罷。
“還有其它好辦法嗎?”國王問。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讓雲飛開口:“陛下,恕臣直言,您這是自損榮譽啊!這麽多年來,全國上下都在看著呢!您不覺得——”
“覺得什麽?”國王打斷他,“他都有自己的軍隊了!你以為我會視而不見?”國王越說越生氣,“你倒是告訴我,我還能怎麽辦?等著他的大軍渡海,來砍我的頭?”
“您又不知道他有多少傭兵,也不知道他的目的,隻聽信一麵之詞。也許他隻是想使自己更加安全一。最近幾年,對麵大陸的各城邦經常遭到惡魔的攻擊.……”
軍情九處總司令瞥了雲飛一眼,一個異樣的眼神一閃而過。國王則是怒不可遏,“住嘴!簡直胡說八道!”他一時間咳嗽不止。“竟拿這些無稽之談來蒙騙我,你以為我這麽好騙?”
雲飛噔地一聲起立,“陛下,那可是您的孿生兄弟啊,您不覺得這樣對他太殘忍了嗎?您這樣做,是在向天下人展示您氣量狹小啊!”
沒人說話,真空五秒。
“陛下,我以為我來當您的財政大臣是明智的。”雲飛僵硬地吐出這句話。
“那你就趕快滾!滾!我不想再看見你!!!”國王這副樣子,活像馬上要跳過來掐死雲飛。但他的體重可能不允許他做如此敏捷的動作。
什麽都不用說了,雲飛明白。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會議室的,也不知道德華爵士是何時跟上來的。
“大人,到底怎麽了?我在外麵聽到你們吵得真凶。”
“爵士,回去,去保護國王去,那是你的職責。”雲飛停頓了一下,“別跟著我,你應該守在陛下身邊。”等到好心的德華爵士走遠後,雲飛才加快步伐。在金秋的落葉飛舞下,回去的路好漫長……
博望樓內的財政大臣居所是雲飛這幾年當作家的地方。但實際上,他的家人一個都沒在身邊,他們都在茂林城。本來雲飛把大女兒肖洋帶來了都城,想讓她攀上一門王親,誰知她與節楠王子完全合不來,還發生了爭執。雲飛隻能再把她送回老家。自從妻子難產而死後,肖洋就擔負起了處理城中日常事務、照顧妹妹們的職責。說來也挺倒黴,雲飛與夫人希石玉潔共養育過六個孩子,三個兒子、三個女兒。長子亞文就是犧牲於三年前的“箭盾之戰”;次子亞彬十年前染熱疾而亡,死時年僅五歲;三子亞健七年前墜樓而亡,年僅四歲;四子亞康根本未能成活,與母親一起逝去。長女肖洋已十九歲,精通統治之道與權謀機變;次女肖妍,十六歲,聰慧無比,是個討人喜愛的小淑女;三女肖雅,是雲飛的子女中最俊俏的,雖隻十二歲,卻已表現出傾國之貌,。隻是她性格沉鬱,甚至有些孤僻.……倒是他的兩個庶出子女,亞武和肖娜,一個比一個健康,一個比一個成熟穩重。雲飛在妻子死後,便將亞武接到茂林城培養。亞武的武藝無人能及,因此他早早獲得騎士稱號。至於肖娜,她母親養不起她,便把她送來茂林城。但那時玉潔還在世,自然不會容忍雲飛撫養她。雲飛隻好把她送到西方大陸,在一個富商家庭當養女。她每月都會給雲飛寄信,信件中往往附有一些西方的新奇玩意兒以及見聞。
雲飛想:也是,我的確該回家了。雲飛決定明天就啟程,雖然中秋節前是趕不回茂林城了,但來日方長,以後還會有許多中秋節。
“曉勇!”他呼叫他的侍衛隊長,見隊長進來,他吩咐道:“去把我們的人都找回來,我們要收拾行李,明日便啟程,我們回家!”
“是,大人”侍衛隊長默默地去辦自己的事,不問原因。
於是房間裏又隻剩下雲飛一人,這真是個沉思的好空當。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吹進,恍惚間,又似有一陣腳步聲響起,雲飛猛抬頭,忽覺空氣在扭曲。哦,隻有一個地方的空氣是扭曲的,但這團扭曲的空氣在移動。真是的,都已經秋天了,還出現這種幻覺。
頃刻間,鋼鐵抵上咽喉,雲飛心裏一驚,“你是誰?!”
“弧光潛行者。”對方回答,“但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逐咒大人。”雲飛很清楚軍情九處總司令的嗓音,“是陛下讓你來的,對吧?他讓你來殺我?或是天角家指示的你?”
“陛下?他的確想殺你,但他不敢,他知道你死了就會天下大亂。至於天角家,他們想要什麽會光明磊落地去爭取,才看不起我們潛行者呢。”
雲飛腦子一片空白,“我的侍衛就在外麵,馬上就回來。”
“很可惜他們就算現在進來也隻能看見一把匕首。”
鋼鐵之吻冰冷無情,殷紅之水如泉噴湧。雲飛一個字都來不及吐出。他最後想到的是長子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