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文三

  ——東華大陸——東華王國——曙光森林——錦繡城——永鑫曆398年8月15日——


  天角夕瑞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初具成年女子的形態,除了身高與大姐夕顏差一大截,胸部仍未開始發育。事實上,夕瑞還有另一個身份:聖光女神的化身。作為太陽神與月亮女神的女兒,她才存在了八百年。就是在這八百年中,這片大陸相當一部分人都放棄了他們原本的信仰,改信了聖光女神。聖光教堂、修道院一座又一座地拔地而起;牧師、主教們數都數不清;所有的騎士在受冊封前都要在聖堂守夜。但托生於凡人這十一年間,夕瑞已經和天上諸神徹底失去了聯係。


  既然夕瑞是聖光女神,這也就不難解釋她那一頭亮閃閃的金發和金色瞳孔了。為此,翔乾公爵沒少懷疑妻子,但妻子畢竟是國王的妹妹,他不相信高貴的公主會幹出這種事來。夕瑞的確既不像父親,又不像母親。


  現在呢,她正和其他小姐們一起做針線,雖然心思全在自己剛學會做的醬豆腐配方上。她很不喜歡光輝庭伯爵的大女兒金田孝萱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那樣能織好東西才怪呢。不過,這一晌下來,連夕瑞自己也有些厭倦了:好不容易這麽多夥伴們聚在一起,卻要幹這麽無聊的事。於是她放下手中織物說:“嘿,各位,來講故事吧!”


  十五歲的金田孝萱第一個湊近。“你講嗎?”


  “不,任何人都可以。”夕瑞答道。


  孝萱喜笑顏開,“那我先講。”她左右看看,“聽著,你們過來,都聽著。”於是,除了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女孩兒,其他人都湊了過來。孝萱開始講道:“很久很久以前,魔法還沒有消失。光輝庭出了一位英雄,人稱‘光輝守衛’。聽起來他像一位戰士,但實際上他是一名操控光魔法的術士。他曾跟隨當時的光輝庭領主外出打獵,起初打到了不少兔子、野雞,還有兩頭黃鹿,一頭大野豬。不料,豐富的獵獲品招來了七隻大紅狼。若是尋常的狼,騎士們就可以輕鬆擺平。要命的是這些紅狼的魔法利齒可以輕鬆咬穿鋼鐵。‘光輝守衛’金田達康先是扔出一個大光球,讓這光球籠罩住所有紅狼;然後光球開始收縮,把紅狼擠到一起。待到其他人遠離紅狼後,‘光輝守衛’麵向紅狼,發出一束閃耀著七彩光芒的射線。頃刻間便殺死了七隻紅狼——”


  孝萱突然被一個胖姑娘打斷。這名一臉嚴肅的胖女孩是株通堡伯爵之女,株通曉芳。她說:“你不要講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啦!況且你講的又不對。”


  “那你倒是講一個嘍。”夕瑞搶在孝萱表達不滿之前說道,希望能為她化解尷尬。


  株通曉芳挪挪她的手臂,一副不自在的樣子。“講就講。”她說,“你們也許不會喜歡聽,這是個悲傷的故事。三十七年前,北方的大雪原中出了一位‘白玫瑰遊俠’雪歌蓓蘭,也就是現在的瑞雪城公爵雪歌新河的妹妹。那時,她才十六歲,卻已經成了一名矯健的獵手,白妮兒是她的大白熊夥伴。有一天,烈陽城侯爵的兒子烈陽嘉禾爵士在遊曆北方的過程中與蓓蘭小姐相識、相知、相愛,很快淨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當時的雪歌公爵不同意,老大人想讓女兒攀上一門王親。後來,僅僅不到半年,烈陽城侯爵在曙光森林發起了反對天角家族的叛亂。蓓蘭小姐急忙帶著武器和白妮兒南下,去救自己的心上人。當她趕到烈陽城,戰鬥已經進入收割階段。天角公爵下令用投石機摧毀城牆,於是蓓蘭小姐帶著她的大白熊也衝了進去。你們知道的,狡猾的烈陽城侯爵在內堡埋下了上千的火罐——”


  孝萱打斷她,“明明是一萬!我父親說過,是一萬罐。”


  “誰要你提醒?”胖女孩懟回去,繼續講:“凡是衝入內堡的人都葬身火海,無一生還……”


  夕瑞也略少聽說過這個雪歌蓓蘭小姐,更對烈陽城之戰感慨頗深。她父親曾說過,許多優秀的騎士——包括夕瑞的曾祖父,即當時指揮平叛的那位天角大人——都死在了烈陽城。如今,烈陽城隻剩下斷壁殘垣和骨灰石渣。哦,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夕瑞現在才想起,大家忽略了她八歲的小妹,夕瑤。夕瑤正杵在角落裏手忙腳亂地擺弄針線。夕瑞離開講故事的姑娘們,去看夕瑤。隻見她手上的織物一片亂七八糟,完全不圖案。夕瑤像個做錯了事的男孩一樣抬起頭舔著臉。


  “哦,天,你把它搞砸了。”夕瑞不自覺地出聲,並引來了姑娘們的注意。她們紛紛將目光投向這裏,並對夕瑤的“傑作”指手畫腳。夕瑤最受不了這個。“你們.……你們都看到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隨即風也似的跑了出去,還差點絆一跤。


  “回來!你給我回來!紅敏修女怎麽教你的?你太不像話了!”夕瑞朝早已跑遠的妹妹大喊,結果自然是無濟於事,於是決定把她找回來。


  出了主堡,來到庭院,夕瑞就看到兩個人抬著一大箱滴著水的海鮮。哦,後麵有一長隊抬海鮮的人呢。這一定是晴日港侯爵晴日博通送的。每年中秋節,不管他來不來錦繡城,十幾箱海鮮總是少不了要送來的。一般都是磷蝦、綠蛇魚、七鰓鰻、翠綠肺魚、紅鮭魚、青鱒魚、黑草魚、小黃魚、牡蠣、蛤蜊、蠔、扇貝.……晴日家族的人每餐必有魚,他們吃得多,卻都很精瘦,一如他們家族紋章上細瘦的黑草魚。


  這些抬海鮮的人經來過去,讓夕瑞眼花繚亂。真是的,夕瑤一眨眼就不見了,現在要找到她可就難了!正當夕瑞不知從何下手之時,她發現了站在校場旁邊的大姐夕顏,於是決定去問問她。


  沒想到夕顏先開口了:“夕瑞你看,鵬霖爵士打的怎麽樣?”


  夕瑞對這個晴日鵬霖爵士可不感興趣。“嗯,打得不錯。對了,你有沒有看到夕瑤跑出來?”


  大姐隻是笑了笑,指著藏書廳的方向,“喏,那邊。”


  哦,是啊。夕瑞突然開竅。每當小妹傷心難過時,她都會去找九歲的晨耀。晨耀既不像晨光,又不像晨輝,他就是他自己,一個獨特的、聰明的、安靜的小男孩。而晨耀在這種熱鬧的日子裏會躲去哪兒呢?夕瑞心裏有了答案。


  她來到藏書廳中。果然,找到了晨耀就等於找到了夕瑤。兄妹倆正在共讀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兒。


  “姐姐?”夕瑤抬頭望著夕瑞,“不要帶我回去.……我不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她那紅紅的眼圈上仍然泛著未褪去的淚光。


  夕瑞還能怎麽辦呢?現在看來,小妹夕瑤是和大姐夕顏一類的人,別人絕不可把她們倆當成尋常姑娘去對待。


  ——東華大陸——東華王國——曙光森林——錦繡城——永鑫曆398年8月15日


  很好,沒人注意到我。夕顏心想。她悄悄地來到城堡後庭的“翡翠花園”——每個曾經信仰草木之神的貴族大家庭都會在自己的城堡裏留那麽幾畝地作花園,一律稱為“翡翠花園”。然而,這裏一般都是空蕩蕩的,因為從幾百年前起大部分人們都改信了聖光女神。


  夕顏將長劍抽出皮質劍鞘,按定於右手。這是一把細長的單手劍,而非騎士們慣用的雙手巨劍。對夕顏來說,這劍不輕不重,正合手。她是背著父親請鐵匠師傅金羽博岩為她量力而造,她叫它“裂骨”。


  靜若處子。夕顏紋絲不動,目視前方。她心想:晨光是怎樣打出第一擊的呢?

  動如脫兔。她默念,回臂,前伸,刺擊。她的假想敵是空氣。


  疾似奔雷。對,就該這樣。她回臂,左右腿先後前踏,刺擊,回臂,再刺。好極了。猛如泄洪。夕顏默念道,隨即旋身側砍。練劍的感覺何其精妙。她忘了時間。


  “夕顏?”這聲音細細的,輕輕的,悅耳柔和而陌生。夕顏收起劍,朝翡翠花園入口的方向望去。原來這是那個白俏城女爵,天角緋蓮。但她來這裏幹嘛?翡翠花園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人來閑逛,除了夕顏自己。“果然是你。”緋蓮補充道。


  “是我。”如果夕顏沒有感覺錯,這個緋蓮女爵應該沒有想象中那麽討厭。


  說不出緋蓮是欽佩,還是驚愕。“女孩子家怎麽要使劍呢?”她邊說邊走近,“這劍挺鋒利的,你不會傷著自己麽?”


  得,夕顏就知道對方要問這個。夕顏心想,你管得著嗎?但出口的卻是:“我會用,你不用擔心這個。”但她要是說出去怎麽辦?這劍少不了又要被沒收,更少不了一頓批評。夕顏心想,若諸神真的存在,為何世上還充滿著苦難與不公?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擁有刀劍和榮耀,有些人卻隻能忍受月經與生育的煩惱。“你現在看到我在幹什麽了,不要說出去。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緋蓮女爵?”


  對方似笑非笑,“一定不說,我保證。”


  “好了,現在我們說說你吧,你來這裏是做什麽的?”夕顏在心裏把話說完:別跟我說你也是來練劍的,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夕顏端詳著不斷走近的緋蓮:棗紅色長直發,柳葉眉,桃花眼,尖俏的下巴和小鼻子,水靈靈的藍眼睛叫人視線對上了就不想移開。真是美人坯子一個。她的穿戴也挺規矩:一件血紅色羊毛長袍,勾勒出她初顯的酮體,長袍上身部分繡了金底白獨角獸紋章。


  “聖光照不亮我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這濃濃的北方口音從緋蓮女爵的嘴裏出來,竟十分悅耳。“所以草木之神仍然指引著我們的心靈。”


  然而在夕顏聽來,這些盡是廢話,什麽聖光教、木神教的,亂七八糟的最討厭了。她很清楚,自己喜歡翡翠花園僅僅是因為沒人會來這裏打擾他——隻要來對了時間。


  “在我們北方,翡翠花園絕不會如此冷清。”


  我倒願意它冷清咧!夕顏心想,怎麽,感情你是個虔誠的草木祭司?“你是來向你的神靈做禱告嗎?那麽顯然我礙事了,夫人(不論結婚與否,女性領主都會被尊稱為夫人)。”


  “我的神靈?木神是天下所有人的神靈。”緋蓮女爵伸出右手,接住一片紅葉,又放手讓它隨風飄去。


  得,這姑娘果然很無趣。夕顏判斷。“我不懂什麽宗教信仰。但我有時遇到煩心事就會來這裏獨自待會兒。”我煩心事多著呢。夕顏在心裏說完。


  “木神能給所有人帶來寧靜,治愈心靈的創傷。”緋蓮動情地說。


  你就省省吧,還說你不是個祭司?夕顏心裏這麽想,嘴上可不會這麽說。


  緋蓮繼續道:“木身為居,木葉為衣,木子為食。先祖以木為神,吾等後輩亦應如此。”


  夕顏意識到自己必須跟對方找到共同語言。“你就沒有什麽感到不愉快的事嗎?”


  緋蓮轉過身來,正眼看著夕顏,那神情活像一位女牧師。“人生有樂亦有苦,糾結無用,隨它去吧。這樣豈不快哉?”


  你還要我怎樣?夕顏鬱悶地想,難道就沒有鑰匙能開你的“鎖”嗎?有那麽幾秒鍾,她真想一走了之。於是她真的走了。“緋蓮夫人,告辭。”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間已到傍晚。夕顏想起自己還得去換一套蠢蠢的長袍。錦繡城公爵大人絕對不樂意長女在中秋晚宴上穿得跟個男孩子似的。夕顏想起自己的國王舅舅,他從來不幹涉他女兒這麽做。眾所周知,律舞公主和她哥哥節楠王太子不但一個長相,還是一個打扮。以至於人們開玩笑說國王不是一兒一女,而是兩個兒子。話是這麽說,律舞公主也還真玩起了刀劍。上次這位表妹來錦繡城做客時,還給夕顏露了兩手。也就是那次王室來訪,父親給夕顏說,她得在十八周歲時嫁給節楠王子。就在那之前,晨光居然打了世籓,強行拆散他們。在她看來,這是父親的主意,因為連老百姓都知道,天角家族的大少爺晨光,隻是他父親的執行者和影子罷了。從此,愛說愛笑的夕顏也開始時不時就悶悶不樂的。“祥諧家族(即王室)每隔四代就要與天角家族通婚兩代,你母親嫁給我是這次輪回的第一代,而你將是第二代。嫁給節楠王子,有朝一日你會做王後。”父親老是這麽說,夕顏卻不這麽想。王後?誰愛當誰當。夕顏當時這樣想,我要真當了王後,下半輩子不得無聊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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