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流沙城(一)
月朗星稀。
起伏的峁梁,靜淌的河水,以及時不時響起的狼嚎聲,組成了野外獨有的寂靜。
距米脂川西北約有三十裏的某處溝穀中,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的潰兵,為數不多的戰馬餓的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隻不停的啃著地皮。
野利八真坐在一塊大石上,如狐狼般昂著頭望月,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久到身邊的人看著都有些發慌,便用胳膊肘推了推。
野利八真回過神了,扯著嘴角笑了笑:“某家終於明白狼王為何要嘯月了。”
“為何?”
“因為那月亮就是天神用的銀鏡子,你若認真看,能看到未來。”
“能看到未來?”
邊上的同伴紛紛仰頭望月,隻是把眼都看酸了,那月亮依舊是月亮。
麵對同伴投來的疑惑目光,野利八真長歎一口氣道:“心誠則靈,某家也是今天才看明白了,以前這三十一年,都是白活的。”
“你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我們的歸宿。”
“八真兄弟,你什麽意思?”
“我們是逃兵,不論是回銀州,還是跑回統萬城,都逃不脫利斧斬首,至於降秦這般軟膝蓋骨的事情,想來大夥也都做不出來的,某家就在想,我們還有活路不?結果,在月亮上找到了答案,我們不僅能活下去,還能活的更好,人人都能擁有遼闊的牧場。”
邊上有人嗤笑道:“八真兄弟,你在做夢吧。”
野利八真用無比神聖的神情說道:“某沒睡著,哪來的夢,是真真切切的在月亮上看到了,看到我們的祖先,站在措溫布邊的危崖上,對某張開雙臂,說,回來吧,這裏才是你的家。然後,某就在那青色的大海邊,看到了肥美的牧場,看到了成群的牛羊,看到了正煮著奶茶的美麗女郎……”
野利八真倏的站起,朗聲道:“某家忽然就明白了,那大非川才是我黨項族人真正的故鄉呐,祖先在召喚我們。緊接著又想通了一件事,某家被族長綁在行刑架上都未皺一下眉頭,為何在衝陣時會撥轉馬頭?不,那不是某家怕死,是祖先神靈為某帶轉了馬頭。”
“八真兄弟,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有點道理,哎,你們說,誰怕死了?”
“對,誰怕死了,某家還在納悶呢,一直奮勇前衝的,怎麽就成逃兵了呢。”
“對……”
“就是,某現在還稀裏糊塗的。”
“沒錯,是祖宗神靈在庇佑……”
……
是人皆有恥辱之心,野利八真的一番話,尤如春雨一般澆淋在逃兵沮喪的心靈上,你一言我一語的搶說一通後,精氣神不知不覺的就恢複了許多。
“對了,八真兄弟,這道理是明白了,活路在哪?”
野利八真朗聲長笑,然後大手一揮,“想要活路的,都過來,聽某細說。”
話音一落,那些躺著的,坐著的,紛紛起身聚過來,將野利八真團團圍住。
野利八真緩緩抽出彎刀,刀未洗過,血跡斑汙,刀刃殘缺不堪,幾乎到了報廢的邊緣。
“某雖臨陣脫逃,但白天那一仗,老子還是斬殺了七名秦兵,這柄刀便可證明。可斬首再多,又有什麽用?前次蘆子關大戰,正兵退敗如潮,是老子振臂高呼,率著役夫反殺了秦軍一個措手不及,帶出了近千名兄弟。
可是,拓跋光睿給了什麽獎賞?就獎了某這套鎧甲,以及那一匹戰馬,說要讓某統兵,可結果卻是一起死人堆裏殺出來的兄弟們都被他分散到各個隊伍裏去了,某家不過一個看著光鮮的光杆子統兵將。”
“講真的,某家很失望,失望透了,我們都是打小就練的弓馬,武技個個出眾,憑什麽就要為他拓跋家打生打死,有什麽意義?某家現在是想通了,既然遲早都是戰死,為何不為自己拚一把?”
“諸位兄長,各位老弟,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某家一身武略,但在族中,不過是一頭種驢。我野利族當今族長生不出帶把的,是他默許某去鑽他第十六個妻子的氈帳的,結果,兒子生出來了,某這見不得天光的父親卻要死在屠刀之下,若不是那女的求情,老子連當個苦役的機會都沒有。”
野利八真奮力一刀斬在大石上,彎弓嗆然一聲斷為兩截,野利八真棄了手中刀,擂胸怒吼,麵目猙獰:“所以,活路很簡單,咱們殺奔地斤澤,那裏不僅有良馬無數,還有糧草滿倉,有了刀馬,財富、牧場、女人,就什麽都有了,有卵子的,就為自己的快活拚一把……”
遠處的孤狼,聽到這充滿殺氣的怒吼,忍不住夾緊了尾巴,倉皇逃竄。
……
……
月落,星隱,東方開始泛出淡淡的白光。
靈州城外,秦軍大營,向訓慣例巡營,隻是比往常早了半個時辰。黨進從後麵跑來,邊跑邊攏袖口,“向帥,天才麻麻亮呢。”
“嗯,剛去夥房看了看,準備充足,所以今日早餐會提前兩刻鍾。”
“怎麽突然提前?”
向訓背著手,用左腳在地上旋劃出一道圓弧,又在圓弧外點了三個圓點,這才沉聲道:“斥侯最新消息,靈州城外左右寨,夜半增兵,敵軍這是準備反攻了,當防他們卡我飯點。”
黨進重重的一擊掌,道:“那還等什麽,現在就吹號吧。”
“那也不急這一刻,走,一起去轅門外看看坑道陷溝。”
“好,不過向帥隻管放心,昨天軍議後,所有該增強的都增強了,任他是鐵鷂子還是步跋子,都攻不進轅門三丈,某倒是……有點擔心昌化城。”
“嗯,兵力略微不足了些,好在敵軍無水師,此時又是水量充沛之時,河西敵寇難渡河,靈州敵軍也難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繞過去,除非……”
黨進接話道:“這正是某擔心的,安樂州境的東山部雖說明確表態與平夏部早已一刀兩斷,但終歸是同宗同族。”
向訓笑笑:“要相信年輕人,那宋群與蕭關守將李行一樣,都是陛下與陳倉將軍一手帶出來的,他們能配合好,再說了,援軍應該也快到了。”
“希望如此。”
他倆所說的昌化城,位於靈州之南,蕭關以北,背靠黃河,地勢險要,是秦軍糧道的重中之重。
說昌化,一般人不知,流沙城之名卻是流傳千古,後人有詩曰:“蹀躞霜蹄沙自鳴,環州形勝舊隋城。雲樓壯壓河流激,時聽蛟龍怒吼聲。”
此城八成以上皆是蕃人,實因為自大唐中葉便頻陷蕃部,先被突厥占領,後被土蕃奪去,再為沙陀地盤,最後是黨項東山部在此安居。
雖說東山部曆經百年,已經習慣了農耕生活,漢化程度相當高,但就如黨進所擔心的那樣,畢竟與平夏部同宗同族,要是冷不丁的來一出,搞不好就出大事。
所以宋群奉命駐守此城,連睡覺都睜一隻眼,不敢有一絲鬆懈。
當此天色將明未明際,波濤洶湧的黃河上,卻有數隻羊皮筏子自西岸奮力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