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流沙城(二)
順著米脂川一路北上,左右拱衛的梁峁便呈喇叭型舒展開來,視野漸闊之際,這條大川也就到了盡頭,無定河用它突兀橫坦的誘人姿勢告訴世人,再往北,就是無盡的大草原。
銀州城便座落於這喇叭口的正中間,後世,此地名黨岔,想來還是有曆史文化的基因傳承。
如果說統萬城是黨項人的魂,那麽銀州城,便是黨項人的根。
當初唐將郭子儀巧施妙計,把黨項一分為二,名義上把統萬城給了黨項人,但同時又遷過來大量的吐穀渾人,一山難容二虎,也不知過了多久表麵笑哈哈暗地撥刀子的渫血日子,黨項人才艱難的真正占據了統萬城。
在那艱難的時代,黨項平夏部最大的依靠,便是銀州城。
這裏有山,有水,還有遼闊的大草原,如母親般源源不斷的為族人勇士輸送戰馬、糧草、青鹽和刀槍。
一座城,兩處城。
上城為險峻的磚石城,製式與中原城池一般無二,城中居民也大抵以漢民以及習慣了漢式生活方式的蕃民為主,城中坊市、商鋪林立。
下城土牆柵欄圍護,一頂頂氈帳如繁星密布,牛哞羊咩聲此起彼伏,這是有性格有傳統的蕃民集居地,頑固的保留著遊牧習性。
上下城東西昭穆相對,漢蕃分明,形成了銀州的特色一景。
米脂川大敗後,下城蕃民終於拋卻了曠野的自由,抱著羊羔,趕著牛馬,擠進了上城,空蕩的下城區直接就變成了軍寨,拓跋光憲臨危受命,親率精銳駐守於此。
上城則是拓跋光睿抱傷坐鎮,他被火藥炸飛的石塊擊瞎了左眼,好在大難不死,雖然頭部腫痛難抑,神智卻還清醒,四肢無礙,他直接以南城樓為居所,每日還堅持巡城,用自己的行動,為沮喪的將士打氣,給驚懼的百姓以安慰。
不是他有鐵打的堅強,而是他退無可退,他是這座城的城主。作為嫡長子,大概率的未來莫寧令的接班人,經營好這座母親城是他必須盡到的義務,失去銀州,就失去了一切。
左眼腫痛難抑之際,他也會有莫名的怨氣生起,憑什麽二弟可以天天跟在父親身邊,幫著處理政務,發布軍令,儼然如宰相,安穩若泰山,自個卻要用鮮血來拚搏?
每當這時,懂他的費聽蓋朱便會輕拍其胳膊,以示勸慰。
形勢越來越嚴峻。
秦軍挾大勝之威,次日一早便兵臨城下,若是一股作氣來攻城,他倒也不怕,可秦軍偏不如他願,隻在城外五裏處紮下營盤,這連著四五日,天天打樁壘石,挖壕布坑,分明是長久圍困之計。
六弟拓跋光憲曾率部悍勇衝寨,但立住了陣腳的秦軍就如磐石一般,牢不可破,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敵寨一天天的壯大。
唉!
不知父親何時可抽兵來支援。
……
李彝殷的心在滴血,扳住女牆的手指節發白,手背青筋畢露,頜下花白的胡須無風自顫,米擒乃常不著痕跡的靠進一步,用胯骨輕輕的靠住其腰,為老友撐一把。
一聲輕歎,低到左近的人都聽不見,因為城外的喊殺聲、鐵蹄聲、刀槍相交聲、慘叫聲,響若滾雷。
米脂川大敗的結果,迫使李彝殷調整戰略,本來,李彝殷是打算在這靈州久耗的,一是因為秦軍本就是打了半年未歇氣的疲兵,又是遠征,再精銳的兵卒也經不起久拖;二是正好借這機會,把各部族的軍心再收一收,整一整,好進一步壯大自己的實力。
然而,眼下的局麵卻由不得他穩紮穩打,必須快速擊退城外之敵,好回師增援銀州城,靈州雖然很重要,但銀州一樣重要呐。
可惜,精心布置的突襲戰,雖然在卯時初刻便打響了,沒想到敵軍早有防備,竟然三軍飽食待命,突襲變成了強攻。
弩矢似雨,炸罐如雷,隻這兩樣利器交織起來的防禦,便令勇士們每進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何況還有縱橫密布的陷坑,以及十分礙事的鐵絲網組成的防禦牆,馬勢一旦不能起來,鐵鷂子的威力便大打折扣,某種程度而言,反而不如步兵。
隻能正麵硬推。
可這樣以勇士性命為代價前赴後繼的傷亡,怎令人受得了。
“收兵吧,耗不起。”
米擒乃常的附耳輕語,令李彝殷長歎一口氣,他抬手輕揉眼眶,良久才沮喪的開口:“再堅持堅持。”
“昌化那邊已在行動,那邊若是得手,向訓便等若掉進陷井的老虎,何必要如此血拚?”
李彝殷微微搖頭:“昌化若能得手固然好,可……不瞞老弟,某心裏沒底了。”
“……”
昌化城中,已變成了修羅場。
到處都是火光,濃煙滾滾,喊殺聲,嚎哭聲,慘叫聲,此起彼伏,血灑長街。
雖說宋群已經十二分的謹慎,但身處數萬蕃民雜居之城,區區千五兵力,隻能做到嚴防,嚴控卻是有心無力。
而且黨項人之狠,也遠超意料,軍需場,草料場自有秦軍嚴防死守,黨項勇士難得手,河西過來傳達莫寧令軍令的使者一到,有心起事的東山部黨項人便直接點燃自家的牲口棚,然後嚎叫著撥出彎刀,衝上大街與族人匯合,形成一股股悍勇的隊伍,向四城的秦軍殺去。
饒是秦軍枕戈待旦,也給城內四處紛湧出來的敵人給殺得措手不及。
宋群當機立斷,一看情況不對,改守為攻,先率著東城將士殺奔南城,兩路守軍匯合後,再衝奔西城,如此一路路合兵,千五兵力殺到最後也隻剩下不到八百,而敵軍卻越殺越多。
城中四處火起,不僅毀了秦軍的防禦體係,也毀了百姓的家當,再加上有心人的不斷鼓噪以及鋼刀的威逼,越來越多的蕃民被裹挾進造反的隊伍,隻可憐了那些漢民打扮的,紛紛成了刀下亡魂。
“殺……”
宋群揚刀怒吼:“兄弟們,堅持住,狼煙已起,蕭關援軍很快就到,堅持住……”
糧倉可以毀,輜重可以棄,這座城卻不能盡陷敵手,否則,糧道一危,前方三萬大軍就將麵臨困境。
好在秦軍多備弩弓,又有為數不多的火藥罐配合,依托城牆,尚能堅持一二,可是當蕃賊並著門板,層疊掩護著推進時,形勢終於到了千均一發的時候。
“將軍,怎麽辦?”
宋群一把扯開頭盔絆索,露出汗水淋漓的腦袋,自嘲一笑:“城既失於我手,哪還有麵目去見陛下和陳叔,今日一戰,唯死而已,殺……”
宋群執刀出陣,身先士卒,義無反顧的向敵軍衝去,身後暴起如雷呐喊,一眾兄弟紛紛棄了弩弓,撥出短兵,數位敏捷之士更是後來居上,衝到了最前頭。
宋群鼻腔一酸,兩行熱淚止不住滾滾而上,淚花迷離中,他飛身劈斬,腦海中卻浮顯出當年山東道上學藝的情景來。
那一年,他十五歲,卻隻能用景仰的目光望著隻比他大一歲的虎子叔,聽他吹牛,看他顯擺,一晃眼,卻是十多年過去了,自己也已娶妻生子,“夠了,家裏有兩個帶把的,夠了……再見了陳叔,再見了秦叔,再見了虎子叔……”他的心裏如此念想著,手中刀一刀重似一刀,刀刀濺血。
血光飛濺,一道雄霸絕倫的怒吼聲透過喊殺聲鑽進了他的耳朵,“袍澤勿慌,鐵戰來也……”
宋群訝異的回轉頭來,果見城門處有援軍奔湧而進,當先兩騎,壯若熊羆,巨斧橫蕩,砍刀斜拖,威凜如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