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東林奸佞做閣老 毀長城大帥遭剮刑(二)
周延儒暗驚,怎的竟謀取了那謝尚政的親筆證詞?他可是袁崇煥的親信,不知上麵寫些什麽,但顯見於袁崇煥不利,看來穩、梁二人早有預謀了。他心裏禁不住佩服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禍起蕭牆,變生腋肘,教人不信也難。溫體仁接過紙片隻掃了一眼,並未細看,淡然道:“老兄深契聖意,出手果是不凡。玉繩,你先看看吧!我吃酒多了兩杯,老眼昏花的,怕瞧不真切。”
周延儒接在手中,邊看邊想:溫尚書想是怪梁廷棟搶了頭功,忙道:“有了謝尚政的親筆口供,我看這次袁蠻子是在劫難逃,出不了鎮撫司了。”
“事情沒有如此簡單。”溫體仁看看梁廷棟、周延儒,搖頭道:“謝尚政親筆錄下了口供,是鐵證,其實也經不起仔細推敲。”
“如何經不住推敲?”梁廷棟一怔,他自啟朝在遼東任職,與袁崇煥生出不少罅隙,暗恨了多年,一直無可奈何,如今皇上將袁崇煥下了獄,自然不願放過報仇的機會。
“謝尚政貪於福建總鎮之職,想著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甘心賣主求榮,人品卑劣,這樣的人不可一味指望他做成大事。他克扣軍餉事情敗露,當著袁蠻子的麵痛哭流涕,發下毒誓,袁蠻子礙於自幼訂交的情麵,令他將虧空填補,尚未及追究,本來就是想大事化,待他何等的恩情!可姓謝的卻狗急跳牆恩將仇報,這等反複無常的人,難保他對我們不會情急反噬,萬一緊要關頭他忽地變了卦,那時老兄如何辯解?”溫體仁侃侃而談,目光閃爍不定地看著梁廷棟。梁廷棟聽得卻有如焦雷炸耳,得意之情一掃而光。
周延儒點頭道:“此事可以想見。劉文瑞等人不是害怕會審露餡逃了麽,謝尚政也未必靠得住!一旦走漏了風聲,被人檢舉給了皇上,袁崇煥未必不能鹹魚翻身。”
溫體仁拊掌道:“皇上英明過人,豈是好蒙混的?開始就未必信實袁崇煥資敵,不然袁崇煥何以活到今日?其實皇上隻是生他的氣,憋著勁兒地想做中興之主,成不成畢竟有個念想,這下可好當頭來了一棒,擾了好夢,皇上能不急?可是皇上倒還沒急暈了頭,不過將袁崇煥解職下獄,沒像曹阿瞞一般鹵莽地將蔡瑁、張允一刀殺了。看皇上的意思,不過是教他知道儆戒而已,不是非殺他不可,能不能教皇上鐵下心腸,就要看我們的手段了。這幾日韓?等人暗裏聯絡孫承宗一起從中斡旋,祖大壽又回兵入關,想以戰功贖袁崇煥之罪。看來事情不定還有轉機。”
“皇上若存重新起用袁蠻子之心,放他出來自然是遲早的事,隻是眼睜睜看著袁蠻子化險為夷,實在是……唉!”梁廷棟連拍幾下大腿,心猶不甘,歎氣道:“唉!實在是百密一疏,若是能找到那個證人就好了。”
“哦!什麽證人?”溫體仁、周延儒一齊望著他。
“是個遊方的和尚,行蹤不定,哪裏找得到?”梁廷棟神情不禁有些沮喪。
“到底是哪一個?”
“李喇嘛。”
“哈哈哈……”溫體仁、周延儒二人相視大笑。
“怎麽……你們?”梁廷棟不解道。
周延儒收住笑聲,喘息道:“大司馬,此人早已被東廠密押在詔獄裏,你卻哪裏去找?”
溫體仁看著梁廷棟麵現喜色,搖頭道:“此人與謝尚政不同,六根清淨,無欲無求,富貴於他如浮雲,你如何服他甘心為你所用?他是做不得人證的,別癡想了。”見梁廷棟滿臉的失望之色,略停片刻,開導道:“我們也不必太心急。皇上如今還割舍不下他,滿桂等人或敗或死,都不是皇太極的對手,眼下後金兵又未退走,袁崇煥死期還不到。”
周延儒冷笑道:“那就要看皇上的胸襟了。”
“此話何意?”
“大宗伯可知周皇後又產下了一個龍子?”
“嗯!不是生下來就……”
“是死了不假,可知是因何而死的?”周延儒見梁廷棟搖頭,低聲道:“聽乾清宮的淳子,皇後是受驚早產,剛剛八個月,自古活七死八,皇上能不心疼,皇後能不記恨?”
“怎樣受驚的?”
“咳!還不是德勝門外放的那幾炮,驚動地的,哪個不怕?皇上的喪子之痛好容易忍了,大司馬此時祭出證詞這張牌來,皇上疑心再起,這國仇家恨的,袁崇煥出獄想必就不容易了。”
溫體仁讚道:“如此雖未必能將袁崇煥置於死地,但遲些日子出獄則是無疑。玉繩,你聖眷正隆,可及早入宮,假作為袁崇煥求情,窺探一下聖意,我們再做打算,切不可忤了聖意,弄巧成拙。”
周延儒反問道:“大宗伯可是以為如此不妥?”
“皇上倚重袁蠻子,斷不會以莫須有的罪名強加與他,輕重緩急,皇上豈分不出?龍子受驚而死,罪責不能全算到袁蠻子的頭上,這個理由似顯牽強。再事關宮闈,不可孟浪了。”
周延儒阿諛道:“大宗伯此話見解得是,莫非有了妙計?”
“也非什麽妙計,隻是老朽不必如梁兄那樣大費周章,也不如你對宮闈密聞知之甚詳,不過是想投皇上所好而已,其實隻有一個字。”溫體仁將話語一收,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一個字?”
“黨――”溫體仁拉長了音調。
“大妙!”梁廷棟喝彩道:“長卿兄拈出此字,袁崇煥死期真要到了。”
周延儒也點頭道:“兩位大人以為會在何時?”
溫體仁冷哼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怕是不會遠了。”甚是神秘,似已成竹在胸。
陽春三月,北京城外已是桃紅柳綠,芳草如茵,皇太極取道冷口關從容退回了遼東,慌亂了數月的京城終於安定了下來。錢龍錫已托病去職,閣臣本來就少,又出了缺,崇禎便特旨召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三人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辦差。韓?見皇上沒有放還袁崇煥的意思,而周延儒曲意媚上,聖眷更隆,也上本乞休。崇禎見他年紀老邁,也知他有心避嫌,又有意重用周延儒,便命李標任首輔。不料,李標見韓?、錢龍錫走了,情知事不可為,好歹熬過了兩個月,也告老回鄉,周延儒數月之間竟擢升了次輔,年紀尚不到四十歲,飛黃騰達之快,令人豔羨。
袁崇煥下獄已過了大半年。開始時他總掛念京師戰事,夜不能寐,看守的獄卒雖不敢慢怠,隻是口風極緊,外麵的消息不敢吐露絲毫。鎮撫司大獄非一般的監牢可比,袁崇煥又是皇上親口定下的欽犯,輕易不容外人探視。袁崇煥隻好從獄卒的片言隻語和神色舉止中揣摩猜測戰事,卻又無從求證,異常焦慮,一下子消瘦了許多,日夜想著出獄抗敵。等了多日,不見動靜,強自靜心下來,每日練一套長拳,習字吟詩,入夜倒頭便睡。隻是想起入關勤王,內心卻依然悲憤難平,白發如霜的高堂老母還有跟著自己輾轉異地的妻女兄弟,如今不知怎樣了?這日剛練了拳,心卻難以平靜,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得牢籠,心中不住長籲短歎,從床頭枕下取出幾張紙片,捧了翻看,兀自入神,卻聽獄卒敲門喊道:“袁大人,有人來探監了。”
袁崇煥又驚又喜,騰地起身,隔著木柵門就見一個消瘦的身影穿過長長的廊道而來,手中提著一個精致的紅木食盒。袁崇煥見是自己軍中的記室程本直,大喜道:“本直,你、你是怎麽來的?”
“督師,可見、見著您老人家了……“程本直見了袁崇煥登時淚流滿麵,哽咽得大張著嘴,半才出話來,將食盒放在地上,從懷裏取出一錠銀子遞與獄卒,獄卒將那錠大銀掂了掂道:“雖有首輔老爺的鈞旨,可也不能逗留的時辰多了,有話快,別羅嗦起來沒完!”
“不敢連累了兄弟。”程本直又取了一錠銀子塞與獄卒道:“兄弟多行些方便。”
“好好!隻是不要高聲!”那獄卒將牢門打開,放他進去,又將門鎖好,眉開眼笑地走了。
程本直見袁崇煥一身囚衣,方正英毅的麵孔已顯消瘦憔悴,頜下的胡須依然一絲不亂,但隱隱有了一些雜色,雙目低垂,隻在顧盼時精光偶露懾人心魄,跪下叫了一聲督師,卻不出話來。袁崇煥多日不見故舊,猛然見了程本直,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問起,一把將他扯起坐下道:“本直,祖大壽可轉回了關內?”
程本直含淚點頭道:“祖總兵接到督師的書信,即刻回師入關,連戰連捷,大敗後金二貝勒阿敏,盡複遵化、永平、灤州、遷安四城。”
“好!”袁崇煥一拍桌子,起身大叫道:“如此便可將我袁崇煥資敵之罪洗刷清白了。京師戰事如何?”
“皇太極已退回了遼東,京師轉危為安,隻是、隻是……”
“本直,平日見你也極慷慨磊落,怎麽如此吞吞吐吐了?”袁崇煥大笑。
程本直咬牙道:“皇太極為人太過陰狠歹毒,退兵時還忘不了陷害督師,他、他竟在德勝門外放下兩封書信,一封給督師,另一封則給皇上。”
袁崇煥冷笑道:“想必又是款和之事,此舉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畫蛇添足,皇上不會信他的。”他坐下看看程本直,見原本精細幹練的那個書生竟有些神情恍惚,顯得越發文弱,想到必是為自己奔波走動,太過辛勞了,心下愀然,歎口氣道:“本直,這些日子生受你了。可是蒲州師命你來的?”
程本直搖頭道:“不是,是成閣老。督師想必還不知道韓閣老早在一個月前便回了山西老家,錢閣老、李閣老也都回了原籍。”
“怎麽?恩師他老人家已經離開京師了?這、這……”袁崇煥驚疑交集,心頭一片茫然。
程本直麵色抑鬱,聲音低沉道:“督師下獄後,錢閣老、成閣老、周閣老、吏部尚書永光都上疏解救,祖總兵更是情願以官誥和贈蔭請贖,參將何之璧率領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喊冤請命,願以全家入獄代替督師。兵科給事中錢家修請以身代,禦史羅萬濤也為督師申辯,都遭削職下獄。可他竟似不出力相救,還談什麽師生之誼?我本來記恨他……”
“你哪裏體會得恩師的難處?”袁崇煥搖頭苦笑。
“可不是麽?後來韓閣老臨走,竟親到客棧找我,托我將他的苦衷代為剖白,他是忌憚人言,怕攪擾進去,反成他人口實,有人乘機興起大獄。他還親筆寫信給督輔孫承宗,請他務必代為周旋,務要為國存幹城之將。”
“都是我連累了恩師。”袁崇煥目光黯淡下來,“恩師如何知道你的?”
“我聽督師入獄,便與佘義士私自入關,分頭奔走。我本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寫了一篇《漩聲記》為督師辨冤,三次詣闕抗疏,為督師蒙不白之冤,心甘同誅之罪,不想九重宮禁深似海,哪裏見得到皇上?但此舉足以驚動朝野。隻要我這條命在,督師一日不出詔獄,我一日不停喊冤。”程本直兩頰通紅,從懷中取出一卷紙,恭身道:“這是我寫的白冤疏,還要再到午門外跪請,以達聽。”
袁崇煥接過展卷細看,上麵工整的楷字寫得密密麻麻,洋洋數千言,“為督師蒙不白之冤,微臣甘同誅之罪……皇上任崇煥者千古無兩;崇煥仰感信任之恩,特達之遇,矢心誓日,有死無生,以期報皇上者,亦千古無兩……
夫以千裏赴援,餐霜宿露;萬兵百將,苦死無言,而且忍餒茹疲,背城血戰,則崇煥之心跡,與諸將之用命,亦概可知矣!……而訛言流布,種種猜疑,其巷議街談,不堪入耳者,臣不必為崇煥辯。惟是有謂其坐守遼東,任敵越薊者;有謂其往刮薊州,縱敵入京者;有謂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謂其逗遛城下,不肯盡力者……時未旬日,經戰兩陣,逗遛乎非逗遛乎?可不問而明矣!總之崇煥恃因太過,任事太煩,而抱心太熱,平日任勞任怨,既所不辭,今日來謗來疑,宜其自取……
況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煥之門者,竄匿殆盡。臣獨束身就戮,哀籲呼,實為事至今日,非遼兵莫能遏其勢,非崇煥無能用遼兵。萬萬從國家生靈起見,非從崇煥見也……”不由唏噓道:“本直,你何苦如此?倘若顏不霽,赫然震怒,你白白搭上性命,豈非我之罪!”
“哈哈哈……”程本直仰大笑,慨然道:“我所以求死並非為私情,是為出下億兆黎民於水火。放眼下,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我所服膺的惟有督師一人,生平意氣,豪傑相許,自然甘願代死。我前幾回所上白冤疏曾言,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我生而能追隨督師,已屬萬幸,若是這條賤命能代督師而死,實是人生快事。不然督師冤死,我豈獨生?我死之後,隻求有好事者將我骸骨埋於督師墓側,立一個的石碑,寫上兩行字: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九泉之下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