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如智激周閣老 盧象升大戰蒿水河
立枷創自神宗萬曆年間,乃是東廠和錦衣衛專有的刑具。魏忠賢提督東廠時,李永貞聽唐朝著名酷吏來俊臣曾製作了十種大枷,名號極為獨特:一曰“定百脈”,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膽”,六曰“實同反”,七曰“反是實”,八曰“死豬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他在內府藏書中找到這十種大枷的圖影,仿造了一百、二百、三百斤重的三等立枷。這種枷前長後短,長的一端觸地,犯人被枷住脖子,身體隻能站在那裏支持,跪坐都不可能。用了立枷,犯人大多一之內便會送命。僥幸不死,監刑的校尉就把枷銼低三寸,犯人隻能稍微彎曲著雙腿,勉強支撐,腳力不支,活活勒死。不管多麽驕橫凶戾的巨奸大惡,聞立枷之名而色變。三人已給打得兩腿欲斷,哪裏還有力氣站立,立枷一上,隨即氣絕身亡。曹化淳冷哼一聲,將供狀收入袖中。
溫體仁每每欲興大獄之時,必定稱病休假。他絲毫沒有察覺東廠插手了此事,以為布局已定,勝券在握,一如往常地稱病躲進了湖州會館,一麵靜候佳音,一麵顯示清白,甚至向崇禎上了引疾乞休的折子。
湖州會館在宣武區菜市口大街西側的半截胡同,半截胡同是京城宣南一帶主要街巷之一,胡同內還有江蘇、吳興、四川、瀏陽等數家會館。湖州會館門樓頗為氣派,前後三進,約有七、八十間房子,溫體仁住在這裏,不是貪圖會館內的僻靜雅潔,而是本屆胡同南端有個京城有名的飯館隆盛軒,它的肴饌都是江南風味,烹飪極為精潔,五柳魚、三不粘深為溫體仁所愛。晌午時分,溫體仁獨坐酌,悠然自得,桌上擺的是隆盛軒剛剛送來的幾樣名菜,他慢慢品嚐著,喝著琥珀色的花雕酒,屋內彌漫著酒菜的香氣。忽然,家奴進來報道:“宮裏來人了。”
“快請!”溫體仁尚未站起身,馬元程一腳踏了進來,拱手道:“溫相爺病體可安康了?給相爺賀喜了。”
“我有什麽喜?皇上溫旨挽留也算喜麽?”溫體仁心中大奇,捉摸不出他話中是什麽意思,拿著筷子呆坐在椅子上,看馬元程展開一卷紙,一眼認出正是那張自己親筆書寫的乞休折子。馬元程笑道:“萬歲爺準了相爺的折子,相爺可以回老家頤養納福了,這不是一喜麽?”
“什麽,是皇上批的,還是張至**擬的?”溫體仁身手俱顫,麵色驚慌,一雙筷子掉落在地。張至發是自己一手提拔舉薦入閣的,他生性懦弱,決不敢乘機落井下石。
“相爺自家看看吧,萬歲爺的朱批並張閣老的票擬都在上麵,一清二楚的,萬歲爺給相爺瞧瞧,再收回去。”
溫體仁捧起折子,急急看起來,張至發草擬的數百字阿諛稱頌之辭一覽而過,最後目光落在三個朱紅的大字上:“放他去”,墨氣淋漓,筆勢酣暢,一氣嗬成,溫體仁似乎看到了崇禎惱怒的臉色和不屑的神情,情知難以挽回了,口中喃喃自語道:“皇上、皇上……”歪倒在地,老淚縱橫。
住在勺園的吳昌時、董廷獻二人也得到了宮裏傳出的消息,都長長出了一口氣,董廷獻急著要回去複命,吳昌時阻攔道:“這勺園可是京城有名的園林,若非園林名家張南垣出麵,咱倆怕是進不來的。如今事情總算有了眉目,若不四處遊覽一番,豈不可惜?”
“此人身居江南,竟會與勺園主人米萬鍾相識,交遊可真廣闊。”董廷獻起身讚歎。
“不是他交遊廣闊,而是米萬鍾舍得花銀子。再他倆從未謀過麵,隻是神交而已。當年勺園初建,米萬鍾親筆繪製了草圖,派人送給張南垣過目,張南垣當時正在構思我在鴛鴦湖邊的竹亭湖墅,不辭勞苦,多方指點,二人因此訂交,才能引薦我倆來勺園。米萬鍾故去了近十年,張南垣的一片字紙還是大有情麵,他兒子米壽也是有義氣的人。”言語之中,竟有幾分惆悵之意。
董廷獻搖頭道:“我沒有你們那般的情致,消受不了名山勝水,哪裏是什麽山水,簡直是大把白花花的銀子,著實看著心疼。”
吳昌時取笑道:“心葵,你白活了這許多年,手裏攥著大把的銀子不用,與那些沒銀子使的有何分別?你看看米家,不光這座勺園好,還有米家燈、米家石、米家童,人稱米家四奇,享譽京師,這才算得享受呢!”
董廷獻放眼四周,園子雖不過百畝,幽亭曲榭,巧別致,流水回環,高柳掩映,給人以無限風光之感。一座石橋高過屋頂,橋下一泓碧水,西麵山逶迤,蜿蜒如眉,山北築有高堂,周圍怪石嶙峋,白蓮滿池,修竹翠綠,風煙如霧,歎氣道:“在這園子也見不出好來了,不如看著銀子心裏踏實。眼下兵荒馬亂的,清兵入關騷擾,城外多少莊園給燒了,一旦……”
“這話可亂不得。”吳昌時往四下瞥了一眼,遠處隻有幾個奴仆在竹林的徑大嫂掃落葉,放心道:“此處幸虧不是客棧,否則人多眼雜,給東廠的番子偵知,那還了得!”
董廷獻一時失語,給他得一身冷汗,想到多年在周府奔走,平日裏極為心練達,心中赧然,登時沒了話賞景的興致,轉身返回屋內。不到半個時辰,卻見一前一後進來兩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吳昌時一躍而起,迎上前道:“兩位先生受苦了。”
董廷獻抬頭見是錢謙益、瞿式耜,也忙著起身拜見,錢、瞿二人麵色略顯憔悴,但精神均極旺健,錢謙益笑道:“外麵韃子鬧得厲害,不知何時能回江南,先向你倆道聲謝,生受你們了。”著竟要長長一揖。
吳昌時慌忙拉住,道:“先生如此,弟子如何敢當?聖人雲:有事弟子服其勞,該當的。先生平安回來,弟子總算展眉放心了。”
“來之,我替先生行此禮吧!”身形高大的瞿式耜搶步上前,一揖到地,吳昌時再攔已然不及,連忙打躬還禮。四人揖讓著落了座,瞿式耜喜道:“溫老賊給皇上罷了職,大快人心。來之,有酒先來一碗,痛飲以賀。”
吳昌時與他亦師亦友,話自然不必虛飾遮掩,調笑道:“再忍這一會兒,也渴不死你肚子裏的酒蟲。牧齋先生來了,先幾句話。”
瞿式耜在老師麵前給他一駁,不禁有些尷尬,訕訕地道:“可是要講講如何奔走的?想必曲折動人。”
吳昌時正色道:“那都是過眼雲煙了,提它作甚!我是想著今後的打算呢!”
錢謙益撚須頷首道:“來之得有理,此事我在刑部大獄裏也想過,隻是諸事紛擾,沒理出什麽頭緒。你看。”
“自複社成立以來,門戶太過森嚴,如等人執著於清濁流品之分,實則作繭自縛,孤立少援,走了東林黨人的老路子,甚不可取。”他看瞿式耜滿目怒色,錢謙益若有所思,接著道:“兩位莫急,聽我慢慢來。當年顧先生做的聯語,我等都記得清清楚楚: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下事事事關心。話得不錯,但若想做得功業,切離不開權柄,一旦沒了權柄,不用功名利祿,就是自身安危怕也難保。遠的不用,就東林與魏忠賢之間的恩怨,東林若有容人之量,不拘於虛名節,與魏忠賢聯手治國,魏閹未必會向東林下手,諸君子未必會含恨冤死。再近的,當年虎丘大會,溫體仁之弟育仁想入社籍,複社不納,才會有今日牢獄之災,若得溫體仁援助,張漢儒等人怎敢放肆!如今的情勢,複社若再樹敵過多,無疑是死路一條,今後的災禍必是應接不暇。”
“你以為該怎麽辦?”錢謙益聲音有些低沉。
“複社應學佛陀,法門廣大,普渡眾儒,願入社籍的隻管入,不必有門戶之分,聽我號令即可。”
“君子親親,也可引導那些人修德趨仁。”
吳昌時受了鼓舞,慷慨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根本之策是朝中必要有強援。自從牧齋先生和湛持先生被排擠後,複社在朝中勢力勢孤力薄,四處參劾複社的奏疏雪片一般,從未間斷,情勢岌岌可危,若非周玉繩複出,不足消解此禍。”
瞿式耜大叫道:“他?得輕巧!複社與這等奸邪人為伍,那還有什麽黑白之分?”
“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雖是人,但驅人為君子出力,有何不可?合得來則用,何不來就散夥,有什麽妨礙?”吳昌時看看沉吟不語的錢謙益,知道他與瞿式耜還沉浸在陳年舊賬的恩怨之中,怨恨周延儒排擠錢謙益丟官回籍,勸解道:“牧齋先生,你與湛持先生已遭皇上棄用,短時間內,複起極難,不是三兩日能做到的,遠水解不得近渴,從長遠計議,不可囿於一時一事的得失,才好用周玉繩這隻虎驅散步步緊逼的狼群。”
錢謙益容顏似是蒼老了許多,長喟一聲,道:“我老邁了,有心無力,今後還要靠你們,身後事雖管不了,也要替你們鋪鋪路才對,不能眼看著複社孤立無援,任人欺辱!”
吳昌時拊掌讚歎道:“先生之風,高山水長,令人感佩。此事還須仰仗先生出力。”
“我能出什麽力?”
“非先生不足打動如,先生給他寫封密函,請他勸周玉繩出山。不然,如一味耽意經史,哪裏有心思想想如何應對政局?”
錢謙益搖手道:“他若知道溫體仁被黜,也會雄心再起的。整理經史文鈔,不過是障眼法兒罷了,我猜他一刻也未死了仕宦之心。”罷,走到桌前,濡筆疾書,片刻草成了一封密信,將墨跡吹幹,遞與吳昌時道:“眼下城門盤查極嚴,如何送出去?”
“此事不難。”吳昌時接過信劄,“先請送信人熟記此劄,再將信劄割成碎片,藏於破爛棉絮之中,回到太倉,用蓑衣婊法將密劄連綴成篇。如此就是給人識破,搜出這些碎紙片,也讀不懂。今後但凡機密大事,都用此法子,決走漏不了消息。”
錢謙益得不錯,張溥自從吳昌時、董廷獻二人入京奔走,日夜懸望消息,以致心浮氣躁,坐臥不寧,隻好將屋內擺滿了古書,開始核校百卷巨帙《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接到吳昌時送來的密劄,用蓑衣裱法連綴成篇,反複琢磨著上麵的幾句話:“東南黨獄日聞;非陽羨複出,不足弭禍。今主上於用舍多獨斷,然不能無中援。”嘿然良久,暗自遲疑,錢謙益與紮周延儒宿怨甚深,雖眼下拋棄前嫌,但難保不是貌合神離,一旦鬧出什麽事端,禍起蕭牆,複社不敢四分五裂,霎時樹倒猢猻散,但勢必大傷元氣,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實在不甘心。思慮到半夜,依然躊躇不決,偏偏張采外出訪友,又沒有其他人可商量,輾轉到四更,才朦朧睡去。一早醒來,看著庭院外花木陰陰,葉蟬長鳴,虎丘大會的情景宛在眼前,他自語道:“就是這個時節,就是這個時節!”他打定了主意,要去宜興拜見周延儒。
周延儒回到宜興轉眼已過四年,當年首輔風光雖然不再了,但十九年官宦生涯,尤其是身居首揆將近四年,積攢了成堆的金銀珠寶,足以從容地娛遊林下,養尊處優,四十歲正是大展鴻圖的年紀,他卻從權力的巔峰跌落下來,心下頗為失意,甚至是絕望,強作歡顏地與前來拜望的門生故舊往來,心緒剛剛平靜下來,不料夫人吳氏身染沉屙,撒手西歸。吳門乃是當地望族,門中有十人考中進士,吳氏的叔叔吳宗達是萬曆三十二年的探花,正在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的任上,葬禮自然極為隆重。夫人去世以後,周延儒愈發消沉,哀莫大於心死,凡事都少了興趣,一年多後,吳宗達也辭官回家,因夫人亡故,二人往來甚罕,董廷獻替他招致了幾個紫砂壺名家,周季山、陳挺生、陳君盛、徐次京、惠孟臣幾人攜壺入府,周延儒一見,大為驚喜,竟沉湎其中,終日與這些匠人切磋製壺技藝。宜興紫砂肇於宋代,明代弘治以來,自金沙寺始,名家輩出,周延儒看這幾個名手做的壺百變奇出,花樣絕妙,命人描摹成圖,刊刻傳世。又命府上那些伶俐的家奴跟隨他們製壺,他不時過去查看,儼然一個平常的富家翁了。
張溥已等了一盞茶的功夫,花廳裏擺設的滿是金玉古玩、竹木牙雕,看來主人的心力多半用在了此處,“玩物喪誌呀!”張溥心頭一陣難過,幾乎叫出聲來。正在想著見麵如何勸,卻聽一聲笑問:“如,煩你久等了。”他轉身見周延儒從門外踱步進來,才幾年的光景,周延儒昔日玉樹臨風的英姿蕩然無存,變成了白麵團臉的發福模樣,葛袍的袖口袍角濺了星星泥點,顯然剛從紫砂作坊趕來。
張溥急忙上前施大禮拜見,周延儒拉著他的手坐了,一個童獻上茶來,周延儒端茶吃了一口,問道:“如,這大熱的兒,你不畏酷暑,可是有什麽緊要的事?”
張溥瞥一眼童,周延儒暗笑,揮手命童退了,自嘲道:“我已是久廢的人,還有什麽機要可談,你未免神秘其事了。”
“老師閑居得好安逸舒心。”張溥聽他猜到自己的來意,但話中未免有些自怨自憐,思慮著從何處談起。
“無官一身輕嘛!”周延儒從袖中取出一卷文稿,遞與張溥道:“你看看這書稿寫得如何?江陰有個在學的秀才周高起聽我醉心紫砂,帶了一部書稿請我寫序,我還沒看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