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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文燦廬山訪高士 李自成穀城激故人

  七月伏,驕陽似火,大地如籠,正是一年中最為難熬的季節。雄奇秀挺的廬山卻剛入初夏,依然涼爽宜人。廬山南麵,翠壁黃崖的雙劍峰東麓,有一座黃岩寺,寺院規模不算大,不在廬山五大叢林之列,甚是僻靜。傍晚時分,一隊人馬來到了黃岩寺前,軍卒都是一水兒的鳥銃,引得三五個避暑的遊客駐足觀看,指指點點,不知哪裏來的精兵。為首的一人身穿大紅錦雞補服,須發有些花白,但氣度雍容,有儒將之風。他在寺門前下了馬,問門前的和尚道:“師父,敢問空隱大和尚可在?”


  和尚何曾見過如此陣勢,不敢絲毫怠慢,恭敬回道:“老爺上下如何稱呼,也好回稟師尊知道。”


  “煩請稟告上人,就故友熊文燦造訪。”


  話音未落,寺門裏轉出一位年歲略長麵容清秀的僧人,快步迎上,合掌施禮道:“熊老爺,家師接到老爺的書信,日日懸望,等了多日了,快請裏麵淨室相見。”


  熊文燦隨著那和尚進了寺門,轉過大雄寶殿,到了後麵的一間淨室,裏麵端坐著一位老和尚,須眉皓白,麵色紅潤,正在閉目清修,和尚通報道:“師父,熊老爺到了。”


  老僧倏地睜開兩眼,翻身赤腳下床,上前迎接道:“文燦老弟,老衲算著你兩前就該到了。”


  “大師,路上山洪暴發,道路阻絕,拖延了兩日。”


  空隱一指身邊的蒲團道:“老衲接到老弟的手劄,知道你北上赴任,特地繞道江西,趕來廬山相會,心下感念,看來老弟沒有忘記故人呐!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現。真是千載不易的良言!”


  熊文燦環顧室內,盤膝坐下,笑道:“大和尚乃是方外高士,何故有此浩歎?豈是勘不破紅塵紛擾、利祿功名?”


  “我佛出入兩無礙,入得愈深,愈勘得破。不從地獄中打拚磨煉,如何到得西方樂土?”空隱麵有悲憫之色。


  “入得愈深,愈勘得破”,熊文燦禁不住點頭道:“十五年不見,大師佛理又精進了一層。”


  空隱粲然一笑,合掌道:“阿彌陀佛,不過一層窗戶紙罷了,捅破它即可。”向那清秀和尚道:“函可,將老衲親手采摘的雲霧茶取來。”


  不多時,函可手捧一個錫罐進來,空隱手提茶爐、茶壺等一應用具,出了寺門,步履如飛,直向東邊的山峰而去。熊文燦加快腳步,卻越來落得越遠,沿著蜿蜒的山路追趕,走了不遠,隻聽見一陣隆隆的聲響傳來,如同龍吟虎嘯一般,又似夾雜著颯颯的鬆濤聲,正在驚愕,轉入一個山坳,仰頭望見一條瀑布劈空而下,懸掛數十百丈,飛珠濺玉,蔚為壯觀。懸崖邊上,空隱已汲了山泉水,點火煮茶。熊文燦喘著粗氣爬上懸崖,見崖上有塊一丈見方的大石盤,光滑如鏡,似是給人刻意打磨的一般。此時,日頭西下,萬道霞光映照在山間、樹木……染了一層金光,那條瀑布如一匹長長的織錦,光華燦爛。空隱聽著瀑布落入深潭的轟鳴聲,道:“這條瀑布古稱開先瀑布,當年李太白曾到此遊曆,留下名篇傳世,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何等的氣魄!”


  江山勝跡,名士風流,留下不少千古佳話。熊文燦自幼飽讀詩書,自然少不了文人習氣,遠遠眺望,雲煙蒼茫,瀑布斜飛,藤蘿倒掛,感歎道:“時光如梭,人世代謝,當年李太白不會想到我輩登臨,若幹年後,我輩也不知誰會到此。”


  空隱問道:“聽你話中隱含惆悵之意,實在不像是出自一位以兵部尚書銜兼右副都禦史的五省軍務總理之口。你必是有什麽心事,不妨來聽聽。”


  “吉凶難定,聽廬山大佛頗為靈驗,我想在佛前卜問前程。”


  “老弟錯了。佛本心生,不可妄求。你前世種什麽因,今日自然得什麽果,求人不如求己呀!”


  “大師我不該來?”熊文燦臉色微變。


  “你在嶺南做你的太平總理,有什麽不好?何苦千裏迢迢地蹚這渾水?”


  “哎!都是貪杯誤事。”


  “願聞其詳。”


  熊文燦低頭道:“我招撫了海盜鄭芝龍和劉香老,升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理兩廣軍務兼巡撫廣東,功成名就,也想著久鎮嶺南。兩年前,皇上派往親信太監王承恩往廣西采辦珠寶,路過廣州,我是個遠離朝廷的封疆之臣,朝中的貴使哪敢怠慢,自然是厚贈宴飲,一連留了他十,他臨走那,更是喝得痛快酣暢,他稱回京之後,一定美言。不知如何話鋒一轉,起中原戰亂,慨歎無人能為朝廷出力。我當時酒已多了,拍案大罵諸臣誤國,若如提兵挺進中原,斷不會任流賊猖獗!不料王承恩當即坦言相告:實是借往廣西采辦珠寶之名,來暗查我的虛實。見我如此慷慨豪邁,以為中原非我不能辦。回京後,即向皇上保舉了。我那姻親禮部侍郎姚明恭也跟著添亂,聽到王承恩保舉我的風聲,竟向兵部尚書楊嗣昌,我有宮中內援,可向皇上舉薦。楊嗣昌正好對五省總理王家禎不滿,我便取而代之了。”


  一壺茶堪堪吃完,空隱命函可道:“你且收拾茶具回去,我陪熊老爺在山中走走。”看著函可走遠了,起身循著原路回去。暮色四起,山中分外寧靜,林間偶爾有幾聲蟬嘶鳥叫,山下的蛙鳴響成一片。空隱問道:“老弟,你自己想想統領兵馬,足以剿滅流賊麽?”


  “我手下兩千精兵,縱然有火器,但那些流賊又不會坐等我去打殺,東躲西藏,四處流動,找他們的影子都難,如何剿滅?實在是難為我,真不能做到。”


  “你手下有沒有獨當一麵的將才?”


  “手下將領多是驃悍異常,都是桀驁不馴、不肯聽話的主兒,怎肯誠心聽我節製,為我死力賣命?有的將領,我至今不曾見過一麵,還對不上號呢!”熊文燦不禁有些悻悻然。


  “這兩件事你辦不到,皇上卻授你如此高位,寄以厚望,實在是拿你在火上烤呀!一旦不見功效,恐怕會禍及自身。”


  “我該怎麽辦?”


  “眼下是晚了。你難道忘了,莊子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你卻有些過於成已之才了。滿招損,謙受益,乃是下至理,自古露才揚己有幾個是好下場的?”


  熊文燦停下腳步,望著四下黑黝黝的山影,緩步走進寺門,在大雄寶殿前躑躅良久,才黯然道:“我施展故計如何?”


  空隱失聲笑道:“果然不出老衲所料,招撫雖可行,但流賊不是海寇,撫得了一時,撫不了一世,終成中原遺患,你要慎之又慎呀!”


  “招撫不可輕許,必大創流賊,使之走投無路,才可招撫。”熊文燦步入大殿,在佛祖前跪了,禱告道:“此次如能平安身退,願青燈經卷、朽軀殘年,長伴我佛。”空隱暗暗搖了搖頭,暗道:“流賊已走投無路,又何必給他們路走!”


  熊文燦不敢在廬山逗留,住了一夜,明即刻北上。急行數日,到了河南南陽城外,隻見旌旗招展,金鼓大作,兩支人馬正在廝殺。熊文燦將兩千精兵分為兩隊,左右包抄。此時,那兩支人馬激戰正酣,身披白袍手舞大刀的大將與一身黑袍黃麵黃須的大漢殺得難解難分。熊文燦到了切近,已然看明白旗號,知道是總兵左良玉與八大王張獻忠交戰。張獻忠生得又高又瘦,臉色焦黃,貌若病夫,但咆哮似虎,一杆大砍刀舞得車輪一般,極為驍勇,熊文燦不由一陣陣心驚,惋惜道:“如此悍將屈身做賊,實在可惜了。”左良玉久戰張獻忠不下,撥轉馬頭退走,張獻忠哈哈大笑,拍馬追趕,不料左良玉伏在馬背,偷偷扯出彎弓,搭上狼牙大箭,霍地翻轉起身,嗖的一聲射出。張獻忠聽到弓弦聲響,急忙閃身躲避,那箭貼著前額飛過,將眉心劃開一寸多長的血口子,登時淌出鮮血,將一隻眼睛遮了。張獻忠大吼一聲,用袍袖連擦兩把,叫道:“姓左的,就你會射箭麽?也吃你張爺爺一箭!”伸手從背後摘下彎弓,卻聽左良玉高喊道:“姓張的孫子,你竟敢冒充左爺爺的名號,四處欺瞞百姓。你左爺爺堂堂朝廷命官,豈會聽任你這殺人魔頭玷汙?看我射你的胳膊!”


  張獻忠給他搶了先機,不敢大意,急忙一個蹬裏藏身,躲到馬腹下,但那箭如流星一般射到,正中拿弓的手指,手指未斷,但傷及骨頭,痛徹心脾。張獻忠撒手扔了弓箭,翻身起來,氣得兩眼通紅,揮舞大砍刀,朝左良玉衝來。左良玉見他拚了性命,吃了一驚,雙手一緩,再要搭箭射他,已然不及,隻得打馬奔逃。張獻忠乘機大呼,領兵衝殺,逼得官軍紛紛潰退,一舉扭轉了劣勢。風雲突變,官軍眼看要敗,熊文燦一揮令旗,兩千精兵上前攔住張獻忠,一字排開,一陣火藥射出,張獻忠猝不及防,兵馬死傷眾多。左良玉大喜,回身追殺,趕到張獻忠身後,舉刀便砍,張獻忠慌忙抵擋。兩把大刀撞擊在一處,張獻忠額頭的箭傷震裂,眼睛又給鮮血遮住,急忙伸手去抹,左良玉大刀反手橫推,向張獻忠掃來。張獻忠聽到耳邊金風聲響,猛扭身形躲閃,饒是如此,臉頰依然給刀尖劃出一道血槽,張獻忠痛得扔刀落馬,左良玉大喝道:“看你還往哪裏逃!”俯身砍下,張獻忠情知難免,心頭一陣悲涼,兀自掙紮著就地翻滾,左良玉一連幾刀都未砍中,但卻將張獻忠的衣衫袍袖劃破,頭上的帽子、腳上的一隻靴子也都滾掉了,神情甚是狼狽。正在危急,一個手持長槍的大漢殺到,暴叫道:“一堵牆孫可望在此,休傷我們大當家的!”攔下左良玉奮力拚殺,手下的兵卒救起張獻忠,奪路突圍,直奔麻城而去。


  初戰告捷,熊文燦欣喜異常,乘勝遣將四出追擊。監軍道張大經與太監劉元斌、盧九德率勇衛營禁軍從舒城、**、固始、光山往麻城、黃州追襲,湖廣巡撫餘應桂率左良玉、陳永福自南陽等地出擊,自率馮舉、苗有才兩部五千邊兵,一齊剿殺。此時,十麵張網,四處合圍,陝西、山西、延綏、湖廣、鳳陽、山東、應、江西、四川等地都布下重兵,張獻忠、闖塌、革裏眼、老回回等人無路可走,敗逃湖廣穀城縣。張獻忠駐紮在穀城四郊,嚴令部下不得入城擄掠擾民。穀城地處湖廣西北,南依荊山,西偎武當,東臨漢水,南北二河經縣城東流入漢江,西北、西南三麵群山環抱,但通往四川、陝西的道路都給官軍堵住,熊文燦又率大軍自河南圍追而來,如何躲過眼前這一劫,他心裏一時沒了主意。穀城知縣阮之鈿看到流賊聚集城外,又急又驚,嚴守城池,等待朝廷大軍救援。最先趕到的是總兵陳洪範率領的延綏邊兵,張獻忠聞知,準備好美女珠寶,與孫可望連夜到營中拜見。


  陳洪範聽張獻忠隻帶一個隨從,下令開營門放入。張獻忠進了大帳,見陳洪範居中端坐,兩道蒼眉依稀還有往日威風,胡須花白,精神未減,一股滄桑之感油然而生,匍匐跪拜,行過大禮道:“大人可還記得人?”


  “記得。”陳洪範睜大眼睛,逼視他片刻,搖頭道:“我倒是沒看走眼,可惜你火焚皇陵,驚動地,不走正路,枉負我當年求情放你一條生路之恩。”


  張獻忠想起當年在延綏鎮當兵,因誤傷人命,按軍法當斬,參將陳洪範見他相貌堂堂,是條漢子,殺了實在可惜,趕到大營向總兵王威求情,死罪饒過,重責一百軍棍,趕出軍營。自己僥幸不死,留下了性命,都是陳大人的一念之仁,噙淚哽咽道:“大人再造之德,人沒齒難忘。人也想過平安日子,隻是一向沒有遇到明主,又常遭官軍百般欺辱……”


  陳洪範截住他的話道:“當年你們身陷車廂峽,朝廷也曾有恩詔,為何卻又再叛?”


  “當年人出了車廂峽,分頭安插遣散,但押解的官軍屢屢刁難,不把我等當人看,人咽不下這口氣。”


  “我知道你不會久居人下,必會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當今邊患未除,內亂不靖,正是用人之際,你若真心歸順朝廷,我可替你向督台大人麵請。”


  張獻忠麵露喜色,叩頭道:“多年前,人蒙大人一句話得以免去死罪,救命大恩一直沒有報答,今日在穀城危難之中得遇大人,實在是意。人有大的膽子,也不敢與大人刀兵相見,願率本部人馬歸降,在大人軍中報效朝廷。”


  “你真有此心,我斷不會為朝廷埋沒人才。明日我稟明督台大人。”


  張獻忠接過孫可望手中的錦袋打開,袋內光芒閃爍,都是金玉珠寶,呈到陳洪範眼前,恭敬地道:“這些珠寶是人多年積攢的,特地獻給大人。”


  軍中俸祿極低,陳洪範一輩子的俸銀也買不了幾顆珍珠、美玉,他這些珠寶必是從巨商大戶人家擄掠而來,絕非出自尋常百姓,想來多半也是不義之財,就不推辭,笑著收了。張獻忠輕擊兩掌,帳外進來兩個十七八歲的美人,朝上盈盈下拜。陳洪範軍旅寂寞,見了兩個如花的尤物,登時酥了半身,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是何、何意呀?”


  孫可望堆笑道:“我們首領一直感念大人救命恩德,今後雖追隨左右,但終不能日夜侍奉,特找了這兩個美人代為伺候大人衣食起居。大人也好養足精神,帶著人們多為朝廷出力。”


  “好好!”兩個美人左擁右抱,陳洪範心花怒放,“督台大人那裏還需……”


  “督台大人的禮物,人也備下了。”張獻忠從懷中取出一個紅木匣,放在桌上打開,裏麵赫然是一支兩尺多長的碧玉珊瑚樹,色綠如水,光可鑒人,令人禁不住心神蕩漾,就是大內皇宮裏也未必有如此稀世之珍。陳洪範看得兩眼發直,就見張獻忠又掏出一個的錦囊,裏麵是兩顆一寸大渾圓的珍珠,幽幽地閃著光芒,“請大人代為轉交督台大人,轉圜疏通。”


  “一定辦到,一定辦到!”陳洪範給那兩個美人又扯胡須又捶後背,伺候得心猿意馬,滿口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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