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兵敗羅猴嶺 楊嗣昌督師襄陽城
襄陽古城號稱七省通衢,南船北馬,四通八達,乃是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名勝古跡繁多,城東南角城牆上,有一座雙層重簷歇山頂的高樓,雄偉壯麗,相傳是漢代詩人王粲作《登樓賦》之處,後代改建為樓宇,取王粲字而名仲宣樓,與晴川樓、黃鶴樓、嶽陽樓並稱湖廣四大名樓。端午佳節,仲宣樓上,筵席初開,笙歌盈耳。五省總理熊文燦正在宴請大官員。二樓上也是五楹開間,紅鬆鋪地,楠木隔扇、抱柱上雕著蟲魚花鳥雲樹仙人,還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居中的一塊大屏風上鏤著王粲的名篇《登樓賦》,銀鉤鐵劃,顯然出自名家手筆。樓宇年久失修,丹漆蒙塵,雕花剝落,有一種繁華不再的失落與惆悵。熊文燦吩咐道:“人都齊了?告訴下頭開席。不必上來敬酒,各自盡興吧!”
侍衛朝下喊一聲:“督台大人有命,樓下開宴!”
湖廣巡撫餘應桂剛剛被參出缺,巡按林銘球又在穀城與監軍道張大經監督張獻忠,其他各省的巡撫、巡按相離較遠,隻有鄖陽巡撫戴東旻趕來赴會,襄陽城中文官夠品級作陪的隻有道台王瑞旃一人,其他的則是左良玉、副將羅岱、馮舉、苗有才一班武將。熊文燦上席,戴東旻、左良玉左右相陪,王瑞旃執壺斟酒。王瑞旃端杯道:“荊襄形勝,自古論者以關中為上,荊襄為次,金陵為下。督台大人統率雄兵,各路流賊聞風而降,湖廣、河南一時河海晏清,多年沒有了太平景象,實在可喜可賀!”
“不少人我是玩寇呢!”熊文燦吃下一杯,“餘撫台三番五次地向皇上密奏,張獻忠反心未滅,可大半年了,他還不是乖乖地呆在古城?娶妾生子,安享倫。不少部眾又做了種田漢,買田蓋屋,以為久居之計。前些年招撫,動不動就遣散回家,實在勞民傷財,將這些撫眾就地安插,少了許多周折,也省了許多銀子。”
戴東旻帶眾人一齊喝了,道:“招撫一事也見膽識,這工夫火候需拿捏得極準,聖人過猶不及,實在是萬古不易的金玉良言。”這話明明是讚頌熊文燦,但得不露痕跡,王瑞旃等人也暗自佩服。
熊文燦極為受用,點頭道:“此次招撫與以往絕不相同。張獻忠行伍出身,有些見識。我推誠待他,陳總鎮又是他的恩人,自然更知道他的底細,有陳總鎮引薦,諒張獻忠也不會存什麽欺詐之心。如今張獻忠已成驚弓之鳥,最怕別人不信他,將心比心,決不可反複試探,以致使他驚懼不安,總擔心刀斧將至,性命不保。如此哪裏是招撫,分明是逼他再反麽!”
“督台大人此舉有兩不易呀!”王瑞旃也不甘於後人,給熊文燦滿滿斟上酒。
“什麽兩不易?”左良玉、羅岱等人都是粗莽的漢子,拙於言辭,逢迎起來自覺還不如帶兵打仗、衝鋒陷陣容易,搭不上話,又不好埋頭吃酒,聽王瑞旃轉了話題,急忙插話。
“左總鎮,張獻忠驍勇彪悍,不易招撫,這是一不易。其次,上自本兵楊大人,下到古城知縣阮之鈿,都張獻忠據城要撫,並非真心歸順,若不能殺賊自效,就該早想法子除去他,以免留下禍患。眾人皆曰可殺,而熊大人鐵了心地要招撫,為此遭了多少彈劾,這可真不易呀!”
左良玉附和道:“這如同用兵打仗一般,最怕號令不一,軍心若亂了,勝負之勢已判,仗其實不用打了。”
“都是皇上聖明。”熊文燦難掩得意之色,“若非皇上不聽餘應桂等人的聒噪,哪裏會有如此太平景象?”到最後,卻有了自誇的口氣。眾人齊聲稱頌,紛紛起身敬酒。
酒過三巡,熊文燦推杯不飲,起身踱到花窗下,憑欄遠眺,隻見沮、清、漳三條大河交匯於此,滾滾東去,感慨道:“仲宣樓,我是久仰了。自廣州來到湖廣,就想著何時得空閑登臨四大名樓,但流賊未平,哪裏有心思風雅。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王仲宣得牢騷話,你我諸人深受皇上知遇大恩,又拿著朝廷俸祿,必要替君父分憂才是。”
“仲宣的文章固然千古卓絕,但終究不過一個文人墨客而已。他當年登高遠望時,下豪傑並起,下半糜爛於戈戟,卻不能立尺寸之功,文章再好也不過無病呻吟,於世毫無裨益。大人重登此樓,與他興會自然不同。”戴東旻得熊文燦心花怒放,但嘴上卻謙遜道:“王粲登樓,千古風流,也值得欽佩。不然後代哪裏會有許多吟詠名作?”
王瑞旃接道:“卑職倒還記得一首《摸魚兒·仲宣樓賦》寫得極好。倚危梯,酹春懷古,輕寒才轉花信。江城望極多愁思,前事惱人方寸。湖海興,算合付、元龍舉白澆談吻。憑高試問,問舊日王郎,依劉有地,何事賦幽憤?
沙頭路,休記家山遠近。賓鴻一去無信。滄波渺渺空歸夢,門外北風淒緊。烏帽整,便做得、功名難綠星星鬢。敲吟未穩,又白鷺飛來,垂楊自舞,誰與寄離恨。”
“詞情並茂,卻與眼前景象不合。”戴東旻搖頭道:“袁中道有《登仲宣樓》詩五首,其一曰:‘久矣承平日,登臨壯郢疆。水邊三市潤,樹裏萬家藏。南浦笙歌沸,西園劍舄忙。驅車行樂好,遊子不思鄉。’倒是像親眼見了熊大人的豐功偉績,民心思治呀!張獻忠概莫能外。”
熊文燦輕拈胡須,沉吟道:“我倒覺得還是前朝張江陵那首《題仲宣樓》寫得氣魄極大:一樓雄此郡,萬裏眼全開。孤嶂煙中落,長江際來。看題尋舊跡,懷古寄新裁。不見操觚者,臨風首重回。那襟懷確是不凡。”
“熊大人平賊之功,當朝幾乎無人可及,出將入相不過早晚之間。”戴東旻環視眾人一眼,“咱們再敬熊大人一杯如何?”
眾人吵嚷著隨聲附和,剛剛端起杯子,卻聽樓梯一陣亂響,一個衙役飛跑上來,兩個侍衛又急又恐地跟在後麵。那衙役撲通跪下,連叩幾個響頭,流淚道:“熊大人,張獻忠又反了,我家老爺自知逃不過此劫,服毒自殺。”
好端端一場歡宴給攪了,熊文燦大怒,拍案道:“你張獻忠已造反,有什麽憑據?”
“穀城四門都給張獻忠的人把守,人是拚死才逃出來的。”
“胡!巡按林大人、監軍道張大人都沒消息來,怎麽偏偏會由你一個的衙役報信?分明是受人蠱惑!”
“人不敢謊報。如今穀城已給張獻忠占據,阮大人的官印給賊人搶去……”
“張獻忠是造反還是向阮之鈿泄私憤,你得清嗎?”
“這……老爺的人不明白。”
熊文燦冷哼道:“張獻忠在穀城外十五裏的白沙洲造房買地種麥,本是經我準許的,阮之鈿卻四處遊他已無土可守,無民可牧,無賦可征,還向他的故交南京兵部尚書範景文寫信抱怨。你當我不知道麽?”他目光淩厲地盯著衙役道:“是不是張獻忠到縣衙找阮之鈿尋仇去了?從實招來。”
“人隻看見那些賊人拆毀城牆,搶劫糧倉,釋放囚犯,又將縣衙一把火燒了。”
“阮之鈿呢?”
“人一看火起,乘亂逃了出來,不知阮大人的下落。”
“這個混賬東西,阻擾招撫大局,若果真逼反張獻忠,一年多的心血就白費了。”熊文燦麵色陰沉。
左良玉起身道:“督台大人,末將也曾風聞張獻忠這半年來,在穀城招納亡命之徒,打造兵器,購買馬匹,又在漢水之上架造浮橋,反跡已露。必要發兵剿襲,切不可養虎遺患。”
左良玉是威名素著的大將,熊文燦最為倚重,語氣登時緩和下來,含笑道:“昆山,此次招撫不止張獻忠一部,他雖懷二心,但尚未公開叛亂,若派兵襲擊,必然引起其他幾路賊人的驚覺,本來他們就懷疑朝廷招撫是權宜之計,所謂明以招撫陰以剿殺,必會再叛,那時烽煙四起,難免顧此失彼,如何向皇上交待?兩害相較取其輕,不忍則亂大謀,還是忍忍吧!再張獻忠等人畢竟出身貧賤,粗知國家法度,不可以正途出身的臣子標準要求他們,需慢慢誘導,才能改邪歸正。操之過急,逼得急了,他們鋌而走險,什麽事做不出來?”
左良玉擁兵自重,戰功又多,心裏有些看不起那些自命儒將的人,聽他動輒勸誡以大局為重,反駁道:“督台大人難道不怕一味縱容張獻忠,他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其他賊人學他的樣子?若他們個個不受大人節製,不遵朝廷號令,招撫不招撫又有什麽分別?”
“畢竟湖廣地麵太平了許多。”
“不過是一時局麵,終非根本長久之策。”
熊文燦有些勉強地笑道:“哈哈,昆山還是個急性子呀!”
“張獻忠招撫前,大人不是常必大創流賊才好招撫麽?如今張獻忠反跡既顯,再派兵痛擊,使他死了複叛的心,不敢膽大妄為。”
“那、那還是往死裏逼他呀!”熊文燦尷尬道。
戴東旻、王瑞旃一齊打圓場道:“來來來,吃酒吃酒!不要辜負了端午佳節。”命人將穀城縣衙役帶下樓去,看管起來。
眾人剛剛坐定,探馬飛跑上來稟報:“張獻忠占據穀城,林大人死難,張大人從賊了。”
“怎麽,他、他竟敢殺了林大人?”熊文燦一口酒正要咽下,卻堵在喉嚨間,辣得眼淚幾乎流出來。
左良玉請戰道:“末將願率人馬替林大人報仇。”
熊文燦想到林銘球與左良玉、王瑞旃二人商議捕殺張獻忠,如今林銘球卻給張獻忠殺了,暗自歎息一番,心裏卻仍然存著僥幸,以為張獻忠不過出於個人恩怨,決非造反,若左良玉率大軍進擊,張獻忠想不造反也勢所難免了。他猶豫道:“張獻忠憑借穀城,居高臨下,將軍貿然出擊,未必建功,挫動士氣,實在得不償失,不如等他鬆懈下來,伺機偷襲。”
“大人此話並非知兵之言。”左良玉擺手道:“逆賊善於野戰,而不善於守城。何況據方才衙役講,張獻忠拆毀城牆,已無險可依,他也沒想著堅守穀城。我們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將穀城圍了,切斷他的糧餉,不出兩月,流賊勢必自亂陣腳,軍心渙散。如此賊寡我眾,賊散我合,賊怠我奮,攻之必拔,襲之必擒。如此良機,若失去了,實在可惜。”
熊文燦阻攔道:“將軍不必著急,張獻忠正向房縣運送糧草,他必不會久據穀城,不如等他離開,在房縣途中阻攔追擊,且從容飲酒,看他還有什麽動靜。”
左良玉嘿然道:“督台大人既如此,我等何必犯險廝殺,但皇上怪罪下來,並非我等怯敵不肯盡力。”
熊文燦訕笑道:“那是自然,有什麽罪責,我決不推卸。”
初夏晝長,將近申時,日頭尚高,酒宴方酣,熊文燦依舊留左良玉等人飲酒作樂。期間探馬不住來報,羅汝才聞張獻忠動手,在房縣起事呼應。張獻忠火燒穀城,退走房縣,與羅汝才合兵,殺了知縣郝景春及其子鳴鸞,並送進一張告示。熊文燦酒已吃到七成,接了告示在手,隻看了兩眼,便大驚道:“好賊子!我誠心待你,想保舉你出人頭地,你卻恩將仇報,如此害我!”
左良玉不識幾個字,不知告示上寫的什麽,但見戴東旻取過告示看了,麵如土色,結結巴巴道:“這賊子可、可惡!竟、竟血口噴、噴人。我何曾見過他、他一文錢!”
王瑞旃歪頭掃看一遍,心頭不住怦怦直跳。哪裏是什麽告示,分明是一份送禮納賄的清單。張獻忠詳列了各級官員敲詐勒索的錢財,上自五省軍務總理熊文燦,下至縣令、縣丞,密密麻麻寫滿了湖廣、鄖陽各地的官員姓名、索賄數目、日期等,一筆筆都寫得清清楚楚,開頭便:“獻忠之叛,總理使然……”清單的第一行就是“熊文燦索賄金銀珠寶貨累萬萬”。王瑞旃沒有找到自己的姓名,暗呼僥幸,張獻忠也曾送來五百兩銀子,自己沒有收下,命來人帶了回去。不然,自己的大名勢必也會列在其中,這些告示不知道在通衢大街上貼了多少,如何瞞得住?
熊文燦臉色鐵青,雙手顫抖著,許久不出話來,恨不得一刀劈了張獻忠,可此事給告示宣揚出去,眾人的嘴是堵不住了,隻有殺了張獻忠,將所有罪責推在他身上,皇上那裏才好遮掩。熊文燦打定主意,想著方才未聽左良玉的勸告,正躊躇著如何下這個台階,使左良玉欣然帶兵進剿,中軍官匆匆上樓來,躬身稟道:“請大人趕快回去接旨。”
“有聖旨到了?”熊文燦即刻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已到了道台衙門。”
道台衙門是熊文燦的臨時行轅,欽差到了,不敢怠慢,熊文燦起身道:“諸位快隨我去接旨!”一邊整理衣冠,一邊下樓上轎。戴東旻、王瑞旃、左良玉等全體文武緊緊跟隨,也都是邊走邊整衣冠。熊文燦隱隱有些不安,猜到聖旨必定與剿賊有關,若是張獻忠焚毀穀城的事給皇上知道了,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嚴責。
熊文燦趕到行轅,一個背著黃包袱的太監已在轅門外等候。熊文燦急忙命人在大堂上擺好香案,與眾文武分兩行跪接聖旨。那太監捧著黃包袱,穿過儀門,昂然步入大堂,尖細著嗓子,向眾人道:“熊文燦、左良玉聽旨,其餘文武官員退下!”
等眾文武退出以後,太監打開黃緞包袱,取出一個朱漆描金盤龍匣子,匣子裏麵有一個黃綾暗龍封套,封套中嚴嚴實實地放著詔書。他不緊不慢地取出詔書,朗聲宣讀:
奉承運皇帝詔曰:流賊禍國,十載於茲,萬姓塗炭,陵寢震驚。凡我臣子,誰不切齒!上有好生之德,下民皆大明赤子,朕甚憫焉。前已迭下手詔,諄諄告諭,凡有悔過歸順之心者,一律準其自新。然賊首張獻忠曾驚祖陵,不可輕赦。熊文燦不能仰體聖心,專意招撫,竟允其據城擁兵,為其請官開賞,欺蒙已甚。革去熊文燦總理一職,立功自贖。欽此!”
詔書宣讀已畢,熊文燦叩頭謝恩,許久才站起身來,顫抖著雙手接過詔書,放在香案上,向傳旨太監寒暄道乏,吩咐在花廳準備酒宴。與左良玉陪吃了,色已晚,安頓好傳旨太監歇息,請左良玉到書房議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一進書房,熊文燦長揖到地,哀求道:“昆山救我!”
左良玉猝不及防,伸手拉住,故作不解道:“督台大人,何故行此大禮?末將擔當不起呀!”
“昆山,你就不要裝糊塗了。方才的聖旨你親耳聽到了,我就要大禍臨頭,你若忍心袖手旁觀,我惟有一死以謝聖上了。”
“督台要末將做什麽?”
“我已不是總督,不要以此稱呼了。你若願意幫我,咱們就以兄弟相稱,不拘什麽虛禮了,喊我一聲老哥哥。哥哥求你帶兵追擊張獻忠,必要一鼓殲滅,哥哥才好向皇上有個交待。事到如今,哥哥也不求什麽官職了,隻求能全身而退,回到老家,安享餘年。”
左良玉冷笑道:“在仲宣樓我向你請戰,攻打穀城,你卻百般阻攔。如今再要圍追,已經晚了。方才我得到信報,張獻忠已將軍械糧草從容運到房縣,離開穀城,躲入大山之中。良機已失,恕難從命。”
“昆山,我自信待你不薄。剛來湖廣,手下的兩千火器軍不為你所容,我隨即將他們遣散回廣東。你就忍心看著我給緹騎押解回京,斬首西市?”熊文燦頗覺失望。
“不是我不願分憂出力,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孫子雲: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製勝,計險隘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者必敗。流賊居無常地,四處竄伏,張獻忠據穀城而守,不過是急著移運糧草,並不在乎一城的得失,他心裏明白穀城無險可恃,因此他拆毀城牆,怕給官軍攻取。當時,若派兵圍攻,流賊本不善守城,張獻忠必定顧此失彼,逃向房縣。途中設伏,必可大勝。如今他竄入深山密林,卻是有險可依了,不用追擊,就是找到他的影子也難,如何作戰?再即便找得到,也未必戰之能勝。若損兵折將,隻能罪加一等,對督台恐怕沒有什麽裨益。”
“你是不願幫忙了?”
“情勢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