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兵敗羅猴嶺 楊嗣昌督師襄陽城(二)
熊文燦一指桌上,陰惻地道:“昆山,你看這是五省軍務總督的印信,這是我準備拜發的疏稿。你若願意進兵追剿,這總督關防可由你隨意加蓋。若不願意,哼!也休怪我心狠手辣,參劾你故意逗留縱賊之罪。皇上既將剿賊大事相托,你我便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躲得遠遠的,沒有一點兒幹係!”
左良玉大怒,一張本來色如重棗的臉盤變得紫紅,拍案大叫道:“分明是督台縱虎歸山,卻將屎盆子扣在我頭上!你身為總督,便是首惡,有什麽罪責也要你先承擔。我不過一個部將,風雨再大能打濕多少?你用六百裏快馬緊急發出吧!看看到頭來,是哪個倒的黴大!”
熊文燦歎了口氣,拿起疏稿放到燭火上點燃,看著燒為灰燼,摸著胡須道:“昆山,原本不該逼你,怪不得你惱怒。唉!我老了,本想在嶺南安享晚年,不料卻誤走了這步棋!你就不同了,我記得你是萬曆二十六年出生,四十歲的年紀,正是春秋鼎盛的好時候,正是大有作為之時,容不得半點兒差池。一旦有什麽閃失,妄想鹹魚翻身,難哪!你想想崇禎元年你在遼東任車右營都司,寧遠兵變遭撤職,後來累積戰功,才授了個遊擊。若不是昌平督治兵部右侍郎侯恂推薦,你一個有前科的人想升為副將,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的機緣不錯,遇到了貴人。可難永久幸運,世上也沒有那麽多侯若穀!你前程遠大,好生珍重。去吧!去吧!”他頹然倒在椅子上,緊閉兩眼,舉手擺了兩下,“我個人一死不足惜,隻怕連累了家人。”
左良玉是個驕悍不畏上的人,但熊文燦的一席話卻打動了他。他出身微賤,自幼父母雙亡,未曾上過一學,憑著一身好武藝,弓馬嫻熟,才升到總兵的職位,其中千辛萬苦刻骨銘心,自然不願輕易放棄,見熊文燦閉目呆坐,老淚縱橫,將總督關防一推,高聲道:“這印信是朝廷發授的,他人豈敢輕動?大人還是好生保管著,我這就去追張獻忠!”罷,抱一抱拳,大踏步走了。
五黃六月的季節,大軍冒著暑熱急行,苦不堪言。副將羅岱帶領兩千人馬為先鋒,左良玉率一萬大軍隨後,向西追擊。過了房縣八十裏,眼前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樹木茂密,林蔭森森,乃是房縣有名的羅猴山。已近晌午時分,羅岱下令歇息造飯,士卒們紛紛躲在樹下乘涼,將兵器丟在一邊,有的甚至解開衣甲,袒胸露乳,仰臥在地。羅岱喝罵不住,正在焦躁,卻聽一聲炮響,伏兵四起,山頭上一個黃臉的大漢大呼道:“羅岱,張爺爺不下了羅地網,快快下馬受死!”
羅岱大怒,奮勇向山頭衝來。不料,山道上藤蘿遍地,絆住馬腿,饒是羅岱騎術甚精,也險些摔下馬來。急忙一提絲韁,那馬原地轉了兩圈兒,忽地騰身而起,馬腿卻給藤蘿纏繞緊了,連人帶馬重重摔倒在地。張獻忠大笑道:“見個麵兒倒也不必大禮參拜,作個揖就行了!”羅岱又羞又怒,揮刀砍斷藤蘿,上馬再進,前麵又是一片茂盛的藤蘿,將山道密密遮住,隻得棄馬登山。不到半裏,給人團團圍住。羅岱大喝一聲,舞刀廝殺,左右衝突。左良玉聞報先鋒與流賊廝殺,生恐羅岱兵少不敵,急令大軍救援。剛到山下,得知羅岱給賊人圍困,力竭遭擒,心知不妙,急令退軍,卻給張獻忠截斷了退路。左良玉拚死衝殺出去,官軍大敗,左良玉的軍符印信盡失,士卒死傷過萬人,丟棄的軍械物資千萬有餘。
崇禎得到左良玉羅猴山慘敗的消息,急忙召楊嗣昌進宮密商大計。楊嗣昌惶恐不安,不等崇禎問話,跪下叩頭道:“熊文燦剿撫乖方,致有穀城之變,貽誤封疆,深負陛下倚任。臣無知人之明,所薦非人,致使城破師辱,亦不能辭其咎。”
“熊文燦因循誤事,敷衍時日,致使張獻忠盤踞穀城,勢如養虎。但以封疆事重,朕不肯輕易易人。穀城之變,朕還是不肯治他的罪,仍望他立功自贖。沒想到他竟逼迫左良玉輕進,損兵折將,深負朕望,實在可恨!必要拿問,置之重典。”崇禎看著匍匐在地的楊嗣昌,寬慰道:“此事罪在熊文燦一人,卿不必自責過深。左良玉雖敗,但並未傷元氣,並不足憂,朕憂的是何人接替熊文燦,去襄陽主持大局。”
楊嗣昌心地:“孫傳庭可用。”
“哼,他倒是知兵,可不知權變,太任性了,心裏哪有君父?”
“孫傳庭遭皇上嚴旨切責,驚懼以致耳聾,似並非有意推托總督河北、山東軍務,聽他在獄中深自悔悟……”
“不必他了,還不到時候,朕要磨磨他的棱角。”
“臣願自請督師襄陽,竭犬馬之力,剿平逆賊,略贖罪愆。”
“先生不辭辛勞,朕心甚慰。西望雲,殊勞朕憂!而朝廷百事叢脞,亦不可一日無先生,朕左思右想,躊躇不決。”崇禎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隨即歎口氣道:“朕經營下十餘年,大臣瀆職,臣貪墨,國事糜爛至此,可為浩歎!朕不意以四海之大,竟沒有如關雲長、嶽武穆一流的將才!”
楊嗣昌感激道:“臣蒙皇上知遇,銘記五內。自任本兵以來,清兵入塞,破名城,擄藩王,損主帥,聖心焦勞。每一念及,惶驚萬分。皇上不以此罪罰,臣有尺寸微功,即刻褒揚,命翊讚中樞。聖眷恩重,敢不報效?”
“朕想你此去襄陽,用‘督師輔臣’官銜為宜。朕實不忍心先生離開左右,但寇亂日急,不得已煩先生遠行。”崇禎嗓音有些沙啞,吃了口冰糖燕窩,道:“卿去湖廣,以剿獻賊為主,但亦當兼顧商洛。倘若闖賊從商洛山中竄出,亦不要使之與獻賊合兵一處。”
楊嗣昌答道:“皇上英明縱,燭照賊情。臣至襄陽,當謹遵皇上所授方略。”
“先生此去,還有什麽事需準備?”
“大軍雲集於川、楚交界與陝西南部,距離督餉侍郎駐地池州甚遠,請命張伯鯨移駐湖廣用兵之地,最為便捷。左良玉雖然新敗,但此人有大將之才,他麾下多是精兵,乞皇上格外施恩,封他為‘平賊將軍’,以壯士氣。”
崇禎頷首道:“卿可放心地去襄陽,所需一切,朕即諭各有司即日供辦。”
次日,崇禎下旨楊嗣昌以閣臣督師湖廣,賜精金百兩,大紅紵絲表裏四匹,鬥牛衣一件,賞功銀四萬兩,銀牌一千五百個,紵絲和排絹各五百匹,發給“督師輔臣”銀印一顆,餉銀五十萬兩。傳旨中午皇上在平台賜宴,為他餞行。午時一刻,楊嗣昌由王德化引進平台後殿,鼓樂聲中隨著鴻臚寺官的鳴讚向皇帝行了常朝禮。光祿寺已在殿中擺了兩席,一席擺在禦案上,一席擺在下邊。楊嗣昌叩謝後入席,向北與崇禎相向而坐。崇禎舉起玉斝向他敬酒,楊嗣昌急忙離開座位,雙手跪捧,輕呷一下,畢恭畢敬地把酒澆在地上,叩拜道:“謝聖恩!”垂手躬身而立。
禦前太監馬元程雙手捧著一個黃綾雲龍錦盒,尖聲道:“楊嗣昌謝恩呐!”楊嗣昌又跪下叩了頭,捧接錦盒。崇禎道:“朕昨夜寫了一首詩,為先生出征送行。願先生旌麾所指,寇氛盡消。”
楊嗣昌又叩了一個頭,雙手顫抖著心打開錦盒,盒內有一卷正黃描金雲龍蠟箋,展開細看,上有禦筆親題的一首七絕詩,每字兩寸見方,他朝上望了一眼,見崇禎麵帶微笑,低頭朗誦道:
“鹽梅今去作幹城,
上將威嚴細柳營。
一掃寇氛從此靖,
還期教養遂民生。”
兩眼登時湧滿淚水,詩後題著的“賜督師輔臣嗣昌”七個字,又一行字是“大明崇禎十二年己卯九月吉日”,還有加蓋著的“崇禎禦筆”和“表正萬方之寶”兩方篆體陽文朱印,都有些模糊了,哽咽著不出話來。
平台賜宴雖隆重,但隻是走走過場,用不了多大工夫。賜過禦詩後,儀式即告完畢,撤去酒肴。光祿寺和鴻臚寺的官員們先退走,王德化、馬元程等幾個太監也都退下,殿內隻剩下崇禎、楊嗣昌二人。崇禎招呼楊嗣昌將凳杌移近,緩聲問道:“先生遠離京城,奔赴襄陽,實在萬不得已,朕舍不得先生。剿賊重任係於先生一身,朕所望甚厚。”
楊嗣昌起身要拜,崇禎伸手阻攔道:“殿內隻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禮,坐著吧!”
“君父麵前不可失儀,皇上格外恩典,臣不勝惶恐。”楊嗣昌依舊叩拜,才道:“臣蒙知遇,受恩深重,惟有鞠躬盡瘁以報皇上。然臣一離國門,便成萬裏,不似在京師大內,可睹聖顏,當麵請旨。孫子雲:‘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然以今日情勢而言,欲速勝恐不甚易,流賊需次第殲滅,不能一蹴而就。如此耗費糧餉必多,朝臣拘於習氣,物議橫生,但有皇上做主,臣可放心。隻是朝臣若陽奉陰違,暗中掣臣之肘,兵馬、錢糧、軍械、獎懲……不能因需而定,凱旋勢必遙遙無期。臣剿得了刀槍之賊,卻奈何不了衣冠之寇。”
“先生放心,朕不會教他們蒙混欺瞞的。”
“目前將驕兵惰,臣此去襄陽,先整肅軍紀,而後進剿流賊。”
崇禎點頭:“朕已賜你尚方劍,總兵以下將領有罪,斬殺處罰便宜行事,不必奏陳。有先生坐鎮襄陽,指揮剿賊,朕甚覺安心,擔心的是東虜不待剿賊成功,又將大舉進犯。”
“臣愚見與皇上遠慮略同。方今國家多事,內外難以兩顧。若專力剿賊,必要對東虜用撫,羈縻一時,等內亂肅清,再對後金大張撻伐不遲。”
“傅宗龍缺少權變之才,未必能擔此重任。”
“軍旅之事,皇上可以問傅宗龍。宣大總督陳新甲精明幹練,實為難得人才,可由他去辦議撫之事。”
崇禎道:“流賊為國家腹心之憂,千斤重擔都在先生肩上。望先生專意剿賊,不必議撫分心。已令大臣們明日在國門外為卿餞行,先生凱旋之日,朕必要親勞郊迎。”
次日清早,楊嗣昌進宮陛辭後,來到廣寧門外真空寺,首輔薛國觀率領著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奉旨郊餞督師。寺院中搭起了布棚,擺滿了桌椅。寺門外,車、馬、轎子、各色執事人等,熙熙攘攘。綠呢八抬大轎由幕僚、家人和護衛兵丁簇擁而來,離寺門半裏地左右,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員躬身肅立,遠遠迎接。在三聲禮炮和鼓樂聲中,楊嗣昌下轎,拱手還禮,再重新上轎,直抬到山門,首輔、眾閣臣、六部尚書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禦史等三品以上官員依次站列門外。等楊嗣昌在寺院中向北叩頭謝恩後,薛國觀率領全體文武同僚敬酒三杯。楊嗣昌王命在身,隨即辭別,上轎登程,往盧溝橋而去。一路不敢耽擱,轎夫們輪流替換,路經磁州、彰德、衛輝、封丘、開封、朱仙鎮、許昌、南陽和新野,二十九日,到達樊城東郊十五裏的張家灣,連夜進了襄陽城,次日即在熊文燦總理行轅中升帳理事。
色微明,轅門外,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懸掛著兩麵杏黃大旗,左麵繡“鹽梅上將”,右麵繡“三軍督司”。兩排一丈三尺的旗杆上掛著彩色門旗,每行五麵,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黃旗邊,旗子正中繡一隻飛虎。咚咚咚三聲炮響,轅門大開。從轅門到大堂是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直到大堂階下,甬路兩旁站列著許多侍衛。一聲炮響,文武大員陸續進入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二次鳴炮,二門內奏起鼓樂。“督師升帳-——”隨著一聲呼喊,身穿皇上欽賜鬥牛服的督師楊嗣昌,在一群官員的簇擁中從屏風後緩步而出,走到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坐下,背後的屏風上高懸著黃綾子裝裱的禦製詩,兩個高大健壯的執事官分捧尚方劍和“督師輔臣”大印侍立左右旁,眾幕僚也分列兩旁肅立侍候。楊嗣昌環視四周,威嚴地道:“請眾位大人進帳。”等候在二門外的文武大員由湖廣巡撫方孔昭領頭,後邊跟著監軍道、總兵、副將和參將等數十員,文東武西,分兩行魚貫而入,按照品級,依次向楊嗣昌行了報名參拜大禮。眾人都給督師輔臣烜赫的權勢震懾住了,屏聲靜氣,躬身肅立。
楊嗣昌手拈胡須,站在公案後,掃看了眾人一遍,道:“文燦失職,剿賊無功,皇上震怒,有旨拿問,錦衣旗校已在路上。此事責在文燦,諸位也難辭其咎。如今皇上格外開恩,諸位應同心戮力,將功補過,以報陛下。本督師受朝廷重托,誓必滅賊。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決不寬貸!”他略停一停,環視著眾人,隨後喝問道:“方孔昭可到了?”
方孔昭昨日率領左良玉從當陽趕來晉謁,簇新的四品文官雲雁補子紅羅蟒袍,極為隆重。他是安徽桐城人,啟初年因得罪閹黨遭削籍,崇禎登極後被召複起,十一年春以右僉都禦史銜巡撫湖廣,一直不滿熊文燦招撫之策。聽到楊嗣昌直呼其名,有些羞憤,答道:“卑職在。”
楊嗣昌臉色一變,站起來道:“皇上有旨!”方孔昭大吃一驚,戰栗著跪下。隻依稀聽到“方孔昭不思報效,致有香油坪之敗,將亡師辱……著校尉押解入京聽勘……”部將楊世恩、羅安邦奉命進剿,在香油坪全軍覆沒,可不該由自己做這個替罪羊。但事已至此,分辯也沒什麽用。他朝眾位同僚拱拱手,扭頭便隨兩名校尉走出大堂。楊嗣昌送到大堂門外,歉然道:“嗣昌王命在身,恕不遠送,一路保重。”
方孔昭仰長歎一聲,回身冷冷一笑,一言不發地走了。眾人各覺駭然,心中暗忖:楊督師的氣象果然與熊文燦不同,不可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