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新法 (四)
在這樣的體係裏邊,人人都可以是剝削者,人人也都可以是被剝削者。
他們願意了去接受這樣的邏輯和這樣的世界,才是一切苦難的根由。
其後,才是一切的手段是否合用。
“所以,既然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願意了,那麽隨後,金錢、勞動力、生命,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都隻是價格高低的問題而已。”
意識形態確定下來,那麽後續的東西,就是細枝末節。
“有些不稀缺不緊要的,比如勞動力,他們接受我們用錢購買;而稀缺一些的,也並非是不可出售的事物,隻是估價高一些。”
“我們想要進一步剝削,就隻需要出一個更好的價錢,讓他們願意而已。”
飛熒若有所思:“那麽先生,我們了解這些,是為了什麽呢?”
“了解理論的基礎,自然是為了演進出更加貼合本質更加先進的剝削方式。”
“原來如此。”飛熒頓徹:“願聽先生教誨。”
“你覺得你現在的剝削手段很高明嗎?”鞠子洲問道。
飛熒思考一下,點頭又搖頭:“對比起目下所見的,與以往所有的人,我應當是比較高明的了。”
“這沒錯。”
“但是先生似乎很不滿意……”飛熒熱切看著鞠子洲:“先生有更妙的方法嗎?”
“我不知道。”鞠子洲乜一眼飛熒,隨後閉上眼睛:“這個問題,要你自己回答。”
“煩請老師賜教。”飛熒跪拜。
鞠子洲安安穩穩坐在那裏,不理會飛熒的熱切期盼,隻說道:“既然我們最重要最核心的,是要讓人‘願意’。”
“那麽一般用什麽辦法才能叫人願意呢?”
“或者說,在已經把世間的一切都認作是可以交換、可以交易、可以估價的人的心目中,他們會為了什麽而出賣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的?”
飛熒思考一下,回答道:“貧者為衣食;富者為玩樂;老者為天壽;少者為美人。”
鞠子洲鄙夷無比,張開眼睛,一把抓了茶杯,將喝剩了的殘茶潑在飛熒臉上:“再想!”
太慢了。
思維還是太僵化。
飛熒又驚又喜,叩首仔細思考。
然而思維平闊,毫無線索。
“弟子愚鈍,請老師教誨。”飛熒再叩首。
鞠子洲深深呼吸。
人與人的智能是有差距的。
他強行壓抑了自己的煩躁,又是深呼吸,平複心情,盡量保持溫和:“你先把道德撇開,再來看,你所回答的問題,無論是衣食、玩樂、天壽、還是美人,其實都隻不過是人作為世上萬千生靈中的一種,所應會正常擁有的‘欲想’而已。”
“而且是,最基礎的欲。”
也就是,物質欲望。
飛熒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這個說法:“那麽老師,這為最基礎的欲而出賣自己所擁有的價值的方法,有什麽問題嗎?為何老師似乎很不滿意?”
“因為太不穩妥了。”鞠子洲笑起來,笑容溫和而殘忍,潔白的牙齒猶如太陽之下反射寒光的刀劍,令人不寒而栗:“你憑什麽覺得,以這種最基礎的欲能夠讓他們乖乖服從你的規則呢?”
以物質欲望來達到剝削目的,最好的辦法是控製物質,釣魚一樣用出誘餌,時刻吊在他們眼前,從而催使人們勞動,創造價值。
但這其實有個很大的問題。
就是,人除了是一種自然界的動物之外,還是社會中的動物。
人,是有智慧和思想的。
飛熒不解。
鞠子洲歎息,問道:“你有沒有什麽舍去性命也想要保衛的東西?”
飛熒茫然點了點頭。
太多的疑惑了。
他根本跟不上鞠子洲思路的跳躍。
“你來我這裏,冒了多大的風險呢?”鞠子洲又問:“花了大價錢,冒了大風險,來這裏想要救我,是為了什麽呢?”
“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還是為了你心裏麵的那一點……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想要守住、都想要擁有、都想要獨占的東西?”
飛熒臉色一變:“老師,弟子是真心來救您的。”
鞠子洲擺擺手,毫不在意。
“我才不管你具體是為了什麽。”
“你知道自己的心底裏有那種東西存在就行了,至於它是什麽,那就隻有你自己知道了。”
飛熒惶恐不安,不敢出聲。
“知道嗎,與你一樣,許多人心裏麵也會有這麽個東西存在。”
“有些少女為了所愛的少年郎,可以與父母決裂,可以無視錢財、地位而出奔下嫁。”
“有些人為了自己父母所想要吃的東西,可以提了刀劍,冒了生命危險,與猛獸搏鬥。”
“還有很多很多人,還有很多很多,叫他們願意舍棄一切而願意去守護的東西。”
“這些東西多種多樣。”
“你說,對於下嫁的少女,那少年郎是可以售賣的嗎?對於那提了刀劍的人,他的父母是可以售賣的嗎?對於你,你心裏的那個東西,是可以售賣的嗎?”
飛熒不安。
他的嘴唇顫抖。
心中天人交戰。
鞠子洲看著飛熒的反應,暗自歎息。
如果是嬴政,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把這一切拆解開來講解。
不過,幸好飛熒不是嬴政。
“那麽,老師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可以利用這些東西去剝削別人嗎?”
鞠子洲點頭:“或許可以。”
“或許?”飛熒更加狂熱,仰頭看著鞠子洲:“請老師教我。”
“這些東西對於任何人而言都可能是不同的,我怎麽教你利用這些紛繁雜亂的東西去剝削他們所對應的人呢?”
“我沒辦法,任何人都沒辦法,光是把正確的人和正確的事物準確對應起來,都是天大難題,誰人能夠看得清楚這一切呢?”
“誰都沒辦法!”
“拿少女的少年郎去剝削提刀劍者,可行嗎?”
“不可行!”
“拿你心裏的那個東西來剝削我,可行嗎?”
“完全不可行!”
“我連你心裏的那個東西是什麽都搞不清楚啊!你要我如何教你用這東西剝削你?”
飛熒沸騰的血液迅速冷卻:“那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