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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書生和漁戶

  「小民多謝中丞大老爺主持公道!」幾個保丁看著阮元怒斥張貴,先將他們逐出府衙,自是無比激動,一併跪倒了下來,向阮元磕頭以謝。

  「都起來吧,你等不必行此大禮。方才教訓他們,只是因他們出言不遜,其中事實如何,我還需繼續詳查。若是你等也有欺瞞之語,本官一樣不會留情,知道嗎?」阮元對幾個保丁說道。其實方才他怒斥張貴,也並非僅僅出於義憤,阮元自然清楚,沿海保甲之中,多有四代之前原為賤籍之人,這些人本來就在海濱備受欺壓,一旦管理不善,便極易倒戈投奔海盜,是以這時以張貴家人出言不遜為由維護保丁,也是為了保丁們能把這件事傳開,讓九姓漁戶、疍戶、墮戶出身的保丁可以增強對自己,對保甲防務的信心。

  那葉機卻看似波瀾不驚,只如之前一般向阮元作揖道:「中丞大人能夠維護在下這些保丁,在下看來,便已是大恩大德了。其實這張家人今日如此囂張,也不完全是他們家風不正,這台州沿海,幾十年來為官之人,又有幾個看得起他們九姓漁戶呢?只怕換了位大人過來,還以為他們所言都是尋常之語,從而不管不顧呢。」

  「既然本官來了,這良賤之別,若是再有人提起,本官就是要管。不過話說回來,這位葉生員,我聽說九姓漁戶大多是金衢嚴江上漁民,卻怎得到了這海濱來呢?」

  「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年金衢嚴的山中水上,人口也漸漸多了,想在江里捕魚為生,已經越來越難了,所以這些漁戶在二十年前,相繼遷到了這邊海濱,想著海上捕魚,總是容易一些。可這二十年來,他們在這海邊也受了不少苦,本地人覺得他們是來搶生計的,看不起他們,平日一言不合,就如大人今日所見,動輒以賤民之語相向。大人能對他們一視同仁,也實在是讓小人開了眼界了。」葉機從容答道,阮元看葉機神色,仍是誠懇,卻不似有意逢迎自己。

  「好吧,你等相比於那張家總保,總是孤弱之輩,我自會為你們安排房舍,你等就在這裡暫住幾日。最多五日之後,這件事就能解決,若是你等確有被總保欺壓之事,我定當為你們主持公道,但若你等所言不實,本官也定當秉公執法,絕不相饒!」阮元依然保持著冷靜,不因對方的九姓漁戶身份而過分偏袒。

  「如此也多謝中丞大人了。」葉機再次拜道。

  果然,五日之後,巡撫行轅便對葉機與張貴相爭之事做出裁斷,張貴身為總保,不僅不思訓練保丁,反而強使保丁為自家興修房宅,著即刻革除總保之職。生員、總甲葉機精通訓練之法,在蛟湖鎮頗得人心,著升為總保,總管蛟湖鎮以下各村鎮保甲操練之事。

  而讓葉機沒想到的是,不過幾日之後,阮元竟親自到了蛟湖鎮,來觀察他操練之法。葉機當即全力督辦,眼看葉機所轄保丁進退有度、紀律嚴明,鳥槍、弓箭俱皆精熟,阮元也不禁連連點頭稱讚。

  檢閱過保甲之後,阮元也特意邀請了葉機,讓他前往海濱臨時行轅之中一敘。

  看著行帳之中,阮元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像先前並不識得自己,也並未幫助自己查辦張貴一般,反倒是葉機有些疑惑,眼看行帳之中,阮元已將四下旁人支走,再無第三人在場,便大著膽子問道:「中丞大人,小人實在不知,中丞大人竟是為何緣故,如此看重小人,不禁革了張貴總保之職,還如此對小人倍加禮遇。若是中丞只是認為,小人為幾個九姓漁戶出頭,就能守義持正,那中丞大人所慮,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我自然不會輕信於你。」阮元笑道:「其實府衙那日,你等離去之後,我便遣了親信佐雜,前往這蛟湖鎮打探消息,同時又差了幾名兵士,便裝來此詢問風俗,所以張貴身為總保,凌虐下屬,你雖名為生員,卻多識戰陣之事,保甲應對有方,這些都是我的下屬查出來的,卻不是你告知於我,我便相信了的。」說著,阮元也從懷中取出一疊紙張,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小字,葉機雖看得不算仔細,卻也依稀看出,其中有「葉機治下嚴明」之類字樣。

  「不過,有一件事我卻是不解。」阮元忽道:「我手下打探消息之時,也意外聽聞,你雖然是本地生員,卻熱衷於出遊之事,這台州一府,你每個縣都去過,南北溫州、寧波二府,聽聞你也多有涉足。而且他們去了別的府縣打探你的情況,還真有不少人說起你為人慷慨,能解民困,值得相交啊?我看你不過一個鎮上生員,為何興緻如此廣泛呢?」

  葉機聽著阮元將他行蹤一一言明,也不禁暗自吃驚,這時正當五月之中,正是浙江天氣轉熱之際,額上汗水,也不覺漸漸流了下來。過得片刻,葉機方道:「回……回中丞大人,小人雖然平日讀書為業,卻也一直堅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是以閑余之際,便也多曾外出遊歷,以觀天下百姓疾苦,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不知百姓現狀,又如何關心天下之事呢?平日百姓受了苦難,小人看不過去,有時便也助他們開解一二,卻不意竟有這許多人感恩於小人,也實在是擔當不起了。」

  「出外遊歷,卻也無妨,眼下江浙名士,一樣多有四海游幕之行,你這番舉措我看來也並無不妥。」阮元依然十分平靜,又道:「但另有一事,你能否直言於我?你轄下保丁,九姓漁戶之人遠比其他總甲要多,而我查過你縣中籍貫,你家四代以上,便即含混不清,言語寥寥,這卻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中丞大人果然是明察之人啊……」葉機遲疑半晌,終於決定不再隱瞞,笑道:「不瞞大人,在下四代之前,便和轄下這些保丁一般,都是九姓漁戶人家,先曾祖出外行商有了些家產積蓄,想著讓後世進學,以興家業,是以遷到了台州這邊,特意出了錢囑託縣裡官吏,將戶籍改為尋常商籍。至於後來又有這些九姓漁戶東遷,就是意料之外了,但小人一直想著,畢竟都是同源,平日能照顧的,就多照顧一些,所以一直和他們走得近些。家中多有行商之風,小人喜好出門走動,也有家中遺風之故。」

  葉機自然清楚,就憑自己隱瞞家世,四下仗義疏財之舉,若是阮元稍有疑忌之心,便可以當即上報嘉慶,將他以謀逆之罪革職下獄,到時候自己的命也肯定保不住了。卻不想阮元聽了自己所言,反倒點了點頭,笑道:「聽你言語,倒是誠懇,我之前所料,也多半是這個緣故。不如你且與我說說,你家中之前是因為何事,竟被劃為了九姓漁戶的?」

  「這……據先祖說,家中祖上在元明易代之際,曾為陳友諒效力,是以入明之後,成了賤籍。」葉機笑道。

  「若是如此,只怕我家與你家當年也無甚分別。」不想阮元反倒客氣了起來,道:「我家先祖元明易代之際,也在江西頗有聲勢,只不過彼時天下大亂,先祖既幫過元朝,也幫過陳友諒,最後應該是投了洪武皇帝。這樣看來,你我先祖,或許四百餘年前,還曾經在陳友諒麾下共事過呢。不過後來既然投了明朝,便被視為一方豪強,洪武之初,遷了淮安,後來又南下徙揚。這樣說來,你我兩家竟有如此差別,倒是我自感慚愧了。」葉機雖也擬想過這次與阮元交談,阮元可能問起他身世問題,卻不想阮元不僅沒有嫌棄他九姓漁戶出身,反倒和他攀起關係來,一時也不免有些觸動。

  「這……中丞大人愛民如子,在下真是無比欽佩。」葉機道。

  阮元自然也清楚,自己的阮家與葉機一家,在明清兩代,都有著雲泥之別,阮家不僅世為良籍,而且早在萬曆年間,阮家先祖阮文廣便做過榆林千戶,阮家雖一度中衰,卻也是數百年的大戶人家。但根據阮元對葉機的了解,既然葉機在貧民之中頗有人望,又是個能講理,懂些兵略的秀才,那麼保甲興辦,就非此人相助不可。是以他與張貴爭執一事一經查清,阮元便立了葉機為總保,一是為了給浙東村鎮做個示範,增強保甲操練,二則是千金買骨之意了,既然葉機能為自己所用,他在浙東又頗具人望,那其他保甲聽到這個消息,多半也可以主動整頓,積极參与海防之中,保甲之中「不添餉而增兵千百」之意,也就可以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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