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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滄海桑田(19)

  薇婭們隊裏的社員不知從哪裏聽到了這些咒罵議論,私下裏偷聲笑道:“這些驢日的,就知道平白無故嚼舌根子。他們可都忘了天一擦黑他們對著明晃晃的燈光邊吃夜飯邊看電視的高興勁兒呢?我們卻是掌著煤油燈在灶台上烙鍋貼,娃兒們打著哈墨托著腮幫子眼巴巴地瞧著那黑布隆冬的電視機直嚷嚷。他們可是沒嚐到這種極令人煩心的滋味呢?”


  “可不是麽?這些話到底讓那些發電的家夥們給聽見了。他們大大地生了氣了,天底下不公平兒的事兒多了去了,更何況對著這一大群娃娃兒們,就連親娘老子也難以一碗水端平了。”


  另外一些人聽了也笑著回應起來。


  “我聽那些發電的人悄悄兒議論著隻待那些咒罵的人哪日辦酒席需要徹夜用電了,他們才好好兒地捉弄他一頓了,假裝兒不知道,給他停上兩天兒電才好著哩。”


  “哦,是嗎?這下倒有好戲兒瞧了。”


  “可不是麽?那辦酒席人家不知道要慌亂成什麽樣兒呢?就算他後來知道了實情,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


  “可不是這麽個理兒麽?”


  “這麽大兒一個西村,連著附近村子裏的幾個生產隊都用著這個小水電站裏發出來的電。就那麽一點點水資源,它能夠有多大能耐呢?能這樣供著咱們就不錯了。”


  “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真的不知好歹的很呢!你們在這樣的好社會裏自由自在地混吃混喝,你們還整日這兒嚷嚷,那兒嚷嚷?我看該是把你們打回文革去,或是打回解放前去才是好哩。讓你們也去嚐嚐那種脖子上掛糞桶勞改的滋味兒,或是讓你們受受國民黨的皮鞭子拷打才是好哩。”


  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起身笑罵道。


  “你這個老東西,又開始提那些個你陳年的爛糞桶的事兒了。”


  人群裏一個比老頭兒稍小點的老者也開始忍不住發話了。


  “……”


  大家沒在做聲,哈哈笑了起來。


  電燈和以往一樣,依然要等到十點以後才能夠亮起來,因而薇婭媽隻得依舊掌起一盞煤油燈來,借著煤油燈忽飄忽閃的若隱若現的燈光,做起晚飯來。


  薇善德和老父親爺兒倆坐在那棵大洋槐樹下的斷電線杆子上拉家常兒。


  “你做了一輩子老好人,也沒有換得一杯茶水來。”


  薇善德對著老父親道。


  “……”


  老父親靠著洋槐樹呆呆地出神。


  “你平日裏幫了那麽多的忙,都是白費力氣了。”


  薇善德又繼續著。


  “人善被人欺,人欺天不欺。”


  老父親歎了口氣,拿眼瞅了瞅房後梁黑幽幽的竹林人家,吐了口唾沫道:“地強不過糞,人強不過命!我這命我強不過!但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現在的人都不積德行善了,不積陰德,禍秧子孫。”


  “……”


  薇善德聽父親這一套胡話,心裏著實有些不耐煩,便起身去廚房裏看看薇敏和她媽把晚飯弄好了沒。


  這裏老父親一個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鍋子,在黑暗中呆呆地出神。


  薇家自康熙年間從成都移民到這西村也已有近三百年的曆史了,這三百年來,滄海桑田,唯有那座座秦巴餘脈依然巍巍屹立不倒。由興旺到衰亡,再由衰亡到興旺,薇家的人來了去去了來,如此周而複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薇家的各鄰居們也是如此,過活不下去的,便帶著殘破的家,領著妻兒老小流亡別鄉。過活得下去的,最終也在歲月長河裏,散的散,亡的亡。鄉裏鄉親,也曾三三兩家,也曾炊煙嫋嫋繁華鬧熱,然而最終都逃不過曆史的抉擇。山依然還是那座山,河依然還是那條小河,今夜的星辰依然如往昔明媚燦爛,而今日的雞啼聲卻早不同往日,昔日的人喂養著昔日的雞,今日的人隻喂養著今日的雞。


  老父親發不出那種“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感情來,他也不能夠用優美精辟的詞匯去描述那些人與人之間的,鄉裏鄰裏之間的普遍存在的特殊微妙的關係來。他隻能夠抽一鍋旱煙,埋下頭,對著那生養他的黃土地發出聲聲的歎息。


  薇家和這鄰裏們已經組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他們是矛盾對立統一的綜合體。當他們站在各自的立場上尋找各自的利益時,那種水火不容的人情關係,似乎他們前世即是仇敵冤家。而當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目標,或是在脆弱的時候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友善的如同同胞兄弟姐妹一般。這倒似乎驗證了一個普遍的真理,即中國人都是伏羲女媧的後裔,同一對父母生養的兒女,可能性情各不相同,自私自利的,善良憨厚的,狡猾世故的,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家和父母,這就足夠了。


  薇家曾經也有善良的人,也有所謂的惡人。這些相鄰們也是如此。即便是現在,西村裏的鄉親們也依然如此,每天上演著你濃我濃的深厚情誼,每天也都上演著你爭我鬥的畫麵,甚至殺人放火的事情也出現過。就好比如大叔和薇善德這兩家,高興的時候彼此互贈,你給我一兜桃子,我給你一籃子黃瓜。若遇到不高興的時候,你占了我一點地邊地界,另一個自然心裏很不爽,即便說不出口,也是心裏恨得牙癢癢。


  當然老父親遵循的原則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能躲避即躲避。”他也是這樣教養兒女,他常說:“失一點算什麽呢?因果善惡到頭終有報。”


  薇善德卻不完全讚同父親的話,但他也尋不出個理由來說服父親的言論。他反駁的理由即是父親這類人太軟弱無能太老好人,大叔那一類人是十足的守財奴和貪婪者。


  第二天早上,薇婭媽和薇善德兩口子就早早起了床,趁著雞叫聲,借著星輝開始趕路。他們兩口子一路食露吸風,火急火燎地趕到了鄉火車站。


  此時,已是朝陽越過山脈直逼中空,雨露已飄然而去,留下來的是葉兒和花瓣的深深愛戀的痕跡。那一絲絲涼氣也隨著雨露的離去和朝陽的到來,逐漸散殆。夏日的濕熱之氣正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多情的知了已開始了它們的彈唱,似乎在向來來往往的人流宣告它們勤勞的天分。各色各類的鳥兒也禁不住誘惑,撲棱棱扇動著它們靈活的翅膀,一會兒在空氣裏橫飛,一會兒在林間裏歌唱,一會兒又在水邊嬉戲。那些小小的嗡嗡的家夥,也不願意落後於那些自以為是的知了,早已鬧嚷嚷地來回穿梭於各個花瓣中忙活開了。


  和昔日一樣,清晨裏的鄉火車站依然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如同農貿市場一樣,人來人往,熱鬧個不停。在這裏等候火車的多半是臨近村莊的莊戶農人,偶爾也有幾個衣著打扮幹部模樣的公幹人員。當然,這些公幹人員是不大喜歡和農人聚在一起閑談湊熱鬧的。他們多半幾個認識的窩在一起聊一些當今社會上的趣聞,或是國家政策方針的新聞來。若是單個的,就在站台上尋一處清涼雅靜之地坐下來呆等。至於那些張晃著腦袋,身著粗布衣服,甚至衣服上還冒著泥土的味道,或者補丁重補丁還泛著油花的香兒,腳蹬千層底或是解放的,即是農人了。有的農人背著大背簍,背簍裏裝滿了一些果子和時令鮮蔬,準備去臨近的鎮上賣點閑錢換取油鹽醬醋的生活費來。有的農人挑著框擔,框擔裏也是一些當地的其他農產品特色。也有空著手挎著半鼓半癟的口袋走親戚的,也有背著空夾背去鎮上趕集的。


  當然最喜鬧熱的要數這些淳樸憨厚的莊戶人了,即便他們不認識,隻要相互看一眼,男的也會隨手遞上一根(廉價的)公主煙,女的則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攀談起來。女的喜拉家常,男的喜談古今中外國家大事,以此來消遣打發無聊的等火車時間。


  一個時辰後,抹著血色口紅的女售票員“嘭嘭”一聲,拉開了售票窗口。大家夥兒知道還有半個鍾頭,火車就會來了。於是眾人像一窩蜂似的,一擁而上。


  “排隊,排隊!”


  隻聽三十歲模樣的女售票員扯著嗓子甕聲甕氣喊著。


  人們依然你擠我擁,誰也不肯相讓。頓時罵聲怨聲四起。


  “讓你們排隊,讓你們排隊!”


  這時,兩個帶著袖套的中年男人拿著棍子高聲喊開了。大家知道他們是負責車站安全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於是不敢再輕易造次,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一個接著一個去窗口買票。


  薇婭媽也上前去買了兩張票。


  不一會兒,車站上的鈴聲響了。


  亂嚷嚷的人群立時緊張起來,背背簍的立時背起了背簍,挑擔的趕集將擔子挑在肩上,挎包的也已經挎好了包。工作人員一聲:“大家按秩序排成六隊!”


  人群立馬分散成幾組嚷嚷著排起隊來。


  “別急,別急!誰再亂攘亂擠,就不讓誰上火車!”


  眾人一聽,立馬又安靜下來,屏住呼吸,伸長著脖子,一致朝太陽出來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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