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花季(7)
那天,母親陪著她去縣城高中報道。母女兩個背著龐大的行李,在江對岸坐了鄉間的綠皮火車到了隔壁的鎮上,又在這家鎮上的旅館裏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她們才坐上到縣城的班車。所謂的行李,就是兩個大蛇皮袋子和那個大布口袋。蛇皮袋子裏裝著褥子鋪蓋床單,布口袋裏裝著薇婭的幾件陳舊衣服和一些吃食。因為縣城中學裏已經取消了學生自己背糧飯自給自足的製度,以前的大灶食堂改成小灶私營,正是打破鐵飯碗的特殊時期,學生們上學隻要帶上足夠的錢就可以了。薇婭家窮得叮當響,學費也是父親東借西借來的,哪裏有多餘的閑錢呢?薇善德為了女兒的學費幾日幾夜沒合眼,拚命抽旱煙喝包穀酒。最後他挨家跪門,總算湊足了薇婭的學費。
薇婭沉浸在未來的憧憬中,對於父親湊學費的艱難,她並沒有很深的體會。也許是她早已習慣了這種艱難困苦的生活,因為以前在姑姑家,她們姊妹三個常常是早上餓著肚子去上學,饑餓慣了,就再也感知不了饑餓,不吃早餐反而是一種習慣了。對於金錢,她根本沒有什麽概念,不知道該去哪裏賺錢?又該去哪裏花錢?怎樣花錢?
還記得中考複考的時候,在市裏,薇婭被市裏奢侈的生活所迷惑,她著迷於吃的喝的,因為她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嚐過這麽奇奇怪怪美味可口的食物和飲料。她拚命買了一堆各色碳酸飲料,使勁兒喝了一個彌勒佛般模樣,嘴裏不停地打著嗝,賈卿乙看見她那副模樣,氣得直跳腳:“真是沒見過世麵的東西!”
薇婭蹦閃著那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隻顧打著嗝兒,不說話。
“你看你白簌簌的那副死球樣!”
賈卿乙氣得差點暈了過去。
薇婭不是一個沒有自尊心的女孩,這種貧窮慣了的生活,對她而言,就是這世界的模樣,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至於自己貪圖那點美味,這也不是啥大驚小怪的事情,正常人都這樣啊。“難道吃喝還分窮人富人,還分山裏人和城裏人麽?喜歡美的東西是人之常情啊!”她毫不在意賈卿乙的暴跳如雷,似乎他就是一個不懂得生活的一個冷酷無情的怪人。
最讓人興奮的莫過於她終於等來了讀高中的機會,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邁進縣城第一中學了,這是一件多麽風光的事情啊。那份來自心底的驕傲油然而生,洋溢在她那純情的臉上,襯托得她更加美麗俊俏。
縣城坐落在兩邊的山坳間的狹長地帶裏,可以說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世外桃源,依山傍水,山清水秀,從高處望去,排排低矮的平房沿護城河兩岸依序展開,錯落有致,遠處的民舍稀疏別致地掩映在綠樹叢花中。整體看來,這坐小縣城與這山山水水好似一幅寫實的秀麗山水畫。
第一次來到這麽美的地方,薇婭滿眼裏都是讚歎。“若是每一天裏,我都可以生活在這樣如畫似的城市裏,那將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啊!”在薇婭的眼裏,這個小小的縣城與市裏相比,雖然不可相提並論,但是若將它和西村相比,那真的就是天堂與凡間的差別。
尤其是這所高中,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所花園學府,其占地麵積可以和一所普通的大學相比。
“它們真的是太美了,我是不是穿越呢?”
薇婭嘖嘖地讚歎著。
的確,它太美了!青一色的古建築,雕欄玉砌,朱壁畫廊,假山怪石,花園池水,鬆柏崢崢,竹蔭斑斑。唯有那棟三層高的教學樓和剛剛修建的男女生宿舍樓,顯得與主題風格格格不入。但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這所學校的美觀。
後來,薇婭回憶往事的時候說在她的這一生裏,最美的時光就是在這所中學裏度過的三年光陰了。浪漫和理想,那是少男少女特有的情懷,那是情感最溫馨的港灣。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怨憎,沒有愛別離,沒有求不得,沒有無取蘊,即沒有戰爭、天災**,隻有愛,隻有詩和遠方。
這一年,隨著中專的逐漸取消,讀高中的學生也越來越多了,學校也逐年進行擴招,更多的寒門學子走入了這所西村人祖祖輩輩都不敢奢望的學堂。是啊,多讀點書有什麽不好呢?
那種自給自足的原始農耕生活已經逐日退出了曆史舞台,隨著西方思想的日漸滲入,人們的生活方式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女人們也日益覺悟自己不再是男子的附庸,應該走出大山去外麵的世界裏走一走,看一看。
因而一個新的時代即將被迎來了,那就是陰盛陽弱的時代。顯而易見,這種社會現象的出現,引發了種種的社會變革。例如,過去一直盛行在各個鄉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已逐日正被男女自主戀愛所取代。隨著改革開放的第二次浪潮推進,市場經濟發揮的重大作用,各個學校的擴招,許多懷揣著理想的女學生湧進了校園,由過去的屈指可數到今天的男女學生比例即將持平,意味著兩千年來賦予男子的權威日益受到巨大的挑戰,女子因受到了更多的教育而不再愚蠢無知,在這個社會裏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因而其社會地位也越來越高。
“誰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校園裏早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高中一年級的新學生隨陪同父母來報名,高中二年級和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也一同開學報名了。校園裏的階梯大道上,花園裏,林蔭道上,甚至操場上都立滿了人。背蛇皮袋子的,扛麻布包的,拉小皮箱的,說說笑笑,你擠我擁,熙熙攘攘,如同清晨的農貿市場。
大媽喊著:“你踩著我的腳啦!”大叔在後麵笑著:“喂,好嫂子,娃兒們都興奮著哩,你就包涵包涵。”大媽氣得回頭嗔笑了大叔一回。“來,你來,你來扛一下皮箱試試?”“誰叫你們太有錢了,搞個那個金貴的東西,自個兒遭罪哩。我們這窮人,沒有那些個花裏胡哨,弄個蛇皮袋子,管他旮遝麻西的,都一股腦兒裝進去,一打包,多省事,扛累了,往那地上一蹲,也不擔心別人拿去。”大叔在身後戲謔道。
“你,誰叫你們那窮噶蛋蛋的山坳裏長不出金銀來,隻長石頭蛋蛋哩?你厲害,你也去開個金礦銀礦啥的,一副窮棒子樣。”大媽氣得直嘀咕,幸而人多嘈雜,後麵的大叔不甚聽見。
真是窮人有窮人的開心,富人有富人的煩惱,你不經曆他人的生活,又怎知他人的苦?
薇婭回頭一望,母親正背著兩個大蛇皮袋子在人群裏慢慢地挪動著。母親本來矮小發胖,在背著個大包袱,就和那搬家馱蛋的螞蟻一樣,圓墩墩的,笨笨的,可笑而愚蠢。
但是那一刻,薇婭再也笑不出來,卻是眼淚奪眶而出!
盡管在這人山人海裏,和薇婭一樣貧窮,甚至比她還貧窮的學生比比皆是,盡管她的內心裏也滲透著無盡的壓抑和自卑,盡管她的內心也是多麽渴望那些可愛漂亮的小皮箱和花花綠綠款式奇異的衣服,但是此刻能夠讓她放縱哭泣的是母親那無私而偉大的愛!
那是一種深深地震撼,那是一股來自於宇宙深處的最原始的力量刺激。這個女人或許少女時期也和薇婭一樣純情爛漫,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憧憬。然而命運卻沒有優待她,她隻掌握了基本的生活技能,卻與智慧擦肩而過,或許她很愚昧無知,但是她也善良而美麗。“多年以後,她也會白發蒼蒼老去;多年以後,她也會孤苦伶仃病入膏肓痛苦死去。”
想到這裏,薇婭再也禁不住了,那淚珠兒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稀裏嘩啦地落了下來。她又怕人看見笑話,隻得回過頭拿袖子抹了抹眼淚和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