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花季(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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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婭找文科重點班的班主任老師談了話,其中一個重點班的班主任老師欣然應允了她,這個班就是高二(八)班。整個高二年級一共九個班,五個理科班,四個文科班。
就這樣,薇婭成了一名文科生,她的命運也由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作為一名理科生,她可能更多的是以理性思維去生活著。而現在,她徹頭徹尾地變得感性起來。不得不說,薇婭其實有著學習文科的天賦。她的出身和她的天性敏感,都是上天賦予她的獨特氣質。
從小飽受生活的煎熬,困苦艱難,令她比同齡人成熟懂事。一出生,她就在山水田園的風景畫中成長著,老天給予了她獨特的詩人氣質,細膩的生活觀察力和洞察力。
可能這一切還真的是命中注定的,薇婭的功課並沒有因為跨專業而落下。這得歸功於學校領導的決策。當初薇婭他們這一批學生初次被招進校園的時候,學校決定不分文理班,文理一塊學,直到高二第二學期開始後,學校才分文理科,並分了重點班和普通班。正因為如此,薇婭的學習基礎還是可以的。
但是,薇婭心裏明白,她今後務必得要更用功些,因為她比其他文科生要遲來一些,且她不能夠距離夢魘越來越遙遠。
第二日,夢魘一到教室裏,就看見薇婭的座位上空空蕩蕩的,連書本都不知道了去向。他心裏納罕,正在腦子裏回想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聽同桌講道:“薇婭轉去文科班了。”
“啊!”夢魘由不得驚訝出聲。
昨夜下了晚自習,他回到家裏,一個人躺在床上,思來想去,輾轉難眠,他還為自己的冒失唐突後悔了。他真想偷偷地收回那個小紙條,他又暗自祈禱著希望薇婭沒有看見那張紙條。
但是一切為時已晚了。當聽到同桌如此講的時候,他的臉紅了起來。
現在,他開心嗎?她已經決定遠遠地離開他了,為了不打擾他,她已經決定遠遠地離開他了。這樣以來,他可以一門心思地去用功讀書了,她再也不會像蒼蠅一樣在他麵前嗡嗡嗡地亂飛亂撞了。他終於清靜了,他也終於安全了。這一切都成了一個秘密,被塵封在歲月的縫隙裏。
但是,他開心嗎?他不知道。望著那空空蕩蕩的座位,他突然覺得他的心也跟隨著空空蕩蕩的。他從未閱讀過《紅樓夢》,他壓根就不能夠體會賈寶玉在林妹妹生氣哭泣離開時的痛徹心扉的感受,但是他能夠明顯地感覺出自己的失落的感覺。
可是,他能夠怎樣呢?不通過明年的高考,他就再也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他今後的人生將會是一片漆黑。為了能夠通過明年的高考,他唯一的選擇就是用功讀書,非常用功地讀書。為了這個最終的目的,他可以犧牲一切能夠犧牲的東西,即便是人生最寶貴的愛情。“我還有權利去追求人間真愛嗎?我還有資格去尋求愛情嗎?”他心裏太清楚不過了,答案是否定的。
那就這樣吧,他苦笑了笑。我們最不應該的就是在不對的時間裏遇上了最對的彼此,在最燦爛的花季裏遇見了最灰色的愛情。
表麵上,薇婭似乎已經重重地放下了一切。她不再刻意地去想起他,也不再刻意地去追逐他的影子,他們彼此都各自過活著各自的日子,誰也不會再去打擾誰。
但是,當小飯館裏的DVD上將《流星花園》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之後,薇婭仍然會忍不住地在深夜裏頭窩在被窩裏偷偷地哭泣。她真想把自己擲落在某個圪嶗裏,任憑淚水浸濕著雙眼,任憑困苦圍繞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艱難地掙紮著攀爬。她發瘋了地喜愛上《紅樓夢》,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它,她汲汲如渴地吸收著知識,她可以像林妹妹那樣癡情哭泣,卻不能夠像林妹妹那樣絕望離開。
在她一遍又一遍地吟起李清照的那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時候,時間已經匆匆忙忙地走到高二的尾聲了。高二第二學期的暑假前的最後一次全年級大考即將被拉開序幕,薇婭和大部分同學一樣,每天都在挑燈夜讀的忙碌中度日,文科生的生活相對於理科生來講,是生動而豐滿的,你竟可以將詩書妖魔化,哪怕你成了文藝怪人,文瘋子,詩妖,也沒有人會去指責你的不是,反過來他們會愛慕你崇拜你。而學文科,本就是薇婭的天賦,她天生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以及豐富的想象力,和駕馭文字的超能力。比起在理科班上混得如履薄冰,在文科班裏,各樣功課,薇婭卻是信手拈來遊刃有餘。
所以她真是有痛有快樂。痛,是將那個人拿不起也放不下。樂,是從文學裏尋找知音舔舐傷口。“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雖說現在倆人隔開了,不像以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但是這一日裏,倆人再不相遇見,也會碰兩三個照麵。夢魘變著法兒從薇婭的教室門口經過,隻要薇婭稍微拿眼往外一瞟,恰好就會四目相對。這時候,夢魘嘴角露著傻笑,紅了臉。薇婭也是紅著臉,臉燙的如火燒雲一般。不管怎麽樣,薇婭不在他的眼前晃蕩了,夢魘可以一心一意做題專心致誌聽講了。
雖然生活總有不如意的時候,但好在姑父來學校看望她了,這倒也是一件極喜歡的事情。
那天,當門口的同學喊她有人在外麵叫她時,她被驚嚇了一跳。這麽大熱天的,有誰會有這般的好心腸,巴巴兒地老遠子來看望她呢?父親可是從來都沒有來過這所學校的,至於母親,自那日送她來學校做了新生報到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來這學校了。不過像她們這起鄉下娃子,是放出去的風箏,從小都是胡打海摔慣了的,生活自理能力自然比城裏娃強些。對於開家長會,她們的父母就免了,一來他們進城不方便,二來即是他們來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薇婭出來一瞧,居然是姑父,她真是有點喜出望外。姑父一向不善言辭,現在顯得更加憔悴呆木。
“姑父,我姑姑回來了嗎?”
“還沒有了。”
“……”
此刻的薇婭,不覺深深地同情起這個男人來。他們倆可是有點同病相憐了,應該說他們倆現在是同一條藤蔓上結的苦瓜兒。
盡管以前薇婭並不大喜歡姑父這個人,緣於他常年在外工作,回家次數少,加之他不喜言辭,看起來沉悶無趣,有一些怪怪的,薇婭覺得他是那種令人難以琢磨的老實巴交男人。但是此刻,她又對姑父喜歡起來。畢竟他是第一個正式來學校探望她的人,這讓她十分的有臉麵。
“姑父,你是特意來縣城的麽?”
“我來出公差,順便看看你。”
說完,姑父從公文包的錢夾裏掏出一張百元的毛爺爺來,塞給薇婭。
薇婭手頭也正拮據著哩,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夠她買一本書後,做一個月的夥食費了。當然,薇婭也沒有推辭,而是心安理得地收了錢。她心裏著實感激姑父,他這可是雪中送炭,下及時雨哩。
她和姑父又聊了一會家常話,姑父才告別她離去。臨走的時候,薇婭安慰著姑父:“姑父,你別憂心,我姑她會回來的。她去哪裏再尋你這麽一個好女婿呢?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嗯。”姑父笑了笑。
送走姑父,回到座位上,薇婭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的那一番話,簡直把她自己也嚇倒了,難怪姑父笑了。“我啥時候嘴巴上抹了蜜呢?這麽油嘴滑舌能說會道的?”她心裏又覺著自己有點好笑。
暑假很快就來到了。補了二十來天的課後,恰好到了天氣超級熱的時候,同學們都已被熱得如同蔫蛇一樣,真想找一塊清涼的大石板,好好的懶懶的涼躺一會。當班主任老師剛一宣布可以放學回家了,大家都像瘋了似的往外擁擠,行李當然提前已經收拾好了,也來不及和老師們告別,校園裏瞬間靜得隻聽見水龍頭露滴的水滴聲,滴答滴答,知了也不知道此時躲在哪個圪嶗裏叫喚著哩,反正你是聽得見那一片煩躁的“熱死啦,熱死啦!”此時的校園真落得如廟宇般清淨。
薇婭現在回家已經沒有往先那麽辛苦了。這已經是兩千零一年了,隨著國家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各個鄉鎮村子裏的經濟也是一派欣欣向榮。
往先,薇婭回一趟家,得先從縣汽車站坐大巴車到達陽關鎮,然後在陽關鎮火車站坐綠皮火車到西村隔壁的那個村子的鄉火車站下車,而後渡江步行回家。那個村子和西村是兩岸遙遙相望。火車站在西村隔壁村子的西麵,和西村的西邊隔江相對。而薇婭家在西村的東邊,這秦巴餘脈呈折疊式綿延不絕,雖說巴掌大的地盤,卻是迂回曲折,薇婭家可是看不見這火車站的。
現在可好了,鄉裏有一兩個手頭寬裕的人家,自費買了大巴車做起了長途客運買賣,這樣不僅方便了一路到縣城的各個村子裏的出門,也帶動了鄉村經濟發展。不僅學生們上學方便,老鄉出去趕集做買賣也方便了,當地的土特產被帶到了鎮上,縣城裏,甚至市裏。
薇婭和其他老鄉一樣,隻等老師一令下,扛起行李,就往校門方向奔。回家的客車正在那裏巴巴兒地等著了。司機也都是種過地的農民出身,憨厚實誠,因為要接的是一車娃兒,他便提前來到學校門口等候。他怕這毒日暑天,娃兒們扛著重重的行李去汽車站辛苦,幹脆就把車開到校門口了。
雖說這麽熱的天裏,幾十號人悶擠在一起,實在難受的很,但為了能夠順利回家,大家也都強忍著。車艙裏如同悶罐子一樣,有的人戲笑說:“這可是砌石坎子哩,一排一排地壘。”
汽車走到西村河邊的大公路上,薇婭終於舒了一口氣。現在的車裏麵早已沒有了先時的那麽擁擠,開著車窗,涼風颼颼,如同打開了天然風扇。
公路沿邊的兩邊隔幾步插滿香燭,大熱天的,煙霧繚繞,如蒸屜一般,旁邊還落滿紙錢灰。
薇婭趴在車窗邊上,望著窗外的一切,心裏不覺詫異:“莫非村子裏又死了人呢?”
待汽車行到薇婭家下麵的時候,薇婭終於可以出來透一口氣了。她跳下車,走到司機的窗口,給司機付了車費,蹦蹦跳跳地沿著羊腸茅草道,一路上,往家去。
終於又回到世外桃源了,林子裏都靜悄悄的,貓兒打架聲,狗吠聲,清晰地傳來。薇婭忍不住心裏陣陣歡喜起來。
她想在這一個暑假裏,好好兒地整理一下思緒,反正現在有近一個月見不到夢魘,心裏會清淨許多,暫且把那些令人窒息的感情放在腦後,輕鬆一會子。
“你咋回來呢?”
剛午睡完畢的母親一見到她,又喜又驚道。
“我咋不能夠回來呢?這不放假了嗎?”
“我當你們還有些時日了。”
“沒啦,天熱得這樣子,老師也是受不了的。”
“……”
“噢,你一路子可見著什麽沒?你打那林子裏過,可歇氣了沒有?”
“沒見著啥,歇了一會的。”
“哎哎喲!你現在喝一點醒神湯吧,噢,還是先喝點藿香正氣水才好。”
“媽,我又沒病,幹嘛喝這些個?”
“你打那林子裏過,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林子裏不幹淨。你那死鬼舅舅,就是在那裏咽氣的,他心裏不甘,天天夜裏在那裏叫魂。那些大膽兒的都閑瘮得慌,輕易不敢打從那裏經過的。我不知道你此時回來,要是知道,就叫你沿著村東口準備新挖的那條大路毛胚道走回來。”
“哎喲喲,那條路,現在路不是路,坡不是坡的,荊棘縱橫,咋走哩?”薇婭嘟了嘟嘴,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像那猴兒一樣爬著也行哩。我們都那樣走哩。”母親不以為然。
母親說完去煮飯去了。薇婭一個人呆在堂屋裏,邊歇氣,邊發愣。
她的腦海裏,不停地閃現著小舅舅的身影。“他若是也和我一樣多讀點子書,讀個高中啊中專什麽的,他也就不會那麽短命了。隻可惜了,他白白投胎來這世間走一遭兒,打小兒任性慣了,不知天高地厚,沒得娘老子好好管教指引,才落得這樣個下場。”
薇婭不覺眼圈兒又紅了。她又想起了小姨,小姨可是一個溫柔懂事的人兒,偏偏兒命不長。她歎了一口氣,又想起那一年在古鎮上遇見的那個病入膏肓的三嬸子(妮子的媽媽),那個可憐的女人,沒有丈夫的疼愛,沒有公婆的憐惜,隻為了自己做娘的本分,白白送了性命。
“唉……”
薇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世間的事情,誰又能夠說得清楚道個明白呢?
吃完飯,薇婭媽說道:“媽們要給我那死鬼兄弟做一場法事,超度超度亡魂,免得他又四處招惹村子裏的人罵,也算是求個清淨。媽讓我們都去看看玩玩哩。”
“超度啥超度?我看他們都是膽小怕事,心虛哩。”薇善德不耐煩地應了一句。他對這個兄弟,著實有些氣惱,十分不看好他。一提起這個寶貝兄弟,他就怨起老丈人和丈母娘來。老丈人和丈母娘忒偏心,對親生兒子們一味地溺愛縱慣,對女婿,尤其是對他這個女婿,他們可恨不得他早點去死哩。他心裏好想說你們可是活該哩,但畢竟情麵兒上得過得去,他依然得如親老子娘般孝敬二老。
薇善德本就是一個話利心善的人,嘴上雖然不悅,到底還是跟隨著媳婦去了娘家。
薇婭一看,幾個姨和姨父們也都來了。窄小的堂屋裏,擠滿了一屋子的人。外婆一見著他們,淚珠止不住又刷刷刷地滾落了下來。薇婭媽一見,一想起自己的這個兄弟,好也罷,歹也罷,終是人沒了,不免也跟著傷心落淚。
最觸景傷情的人莫過於薇婭,起先她不好意思放聲痛哭,現在她終於可以好好兒放聲痛哭了。瞧,這個屋子,土牆兒老態龍鍾,青瓦片兒喘著氣咳嗽著,蛛絲兒結在脊梁上,正長長地歎著氣。
屋子裏的女人們抽抽噎噎一片,男人們則一個個抽著卷煙,忙著吞雲吐霧,擺龍門陣。
外公躺在那張躺椅上,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幹。他早已骨瘦如柴了,黑漆溝壑的臉上,無任何表情,再也看不出他年輕那會子的精明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