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子時初,白色的霧氣漸漸彌漫開來,似乎還夾雜著寒鴉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已分不清,哪裏是來路,哪裏才是歸途.……
神界的往生路口,一白衣男子執一把破舊油傘,喃喃自語,神色看著有些著急。
忽有鈴聲傳來,隻見伶仃婆提著渡魂燈緩步走來,聲音有些沙啞,不辨喜怒,“我們又見麵了,熏池大人。”
“你認得我?”
“當然,老婆子我可是神界的渡魂人。”
“你‘又’,那我以前可是來過?我,我不記得了。”
“每年的六月初七這你都會來,大概得有一千年了。”
“那你可知我為何來此?”
“尋一女子。”
“女子,誰.……?”
“神火獸狏即,你她叫綠兒。”
“綠兒··········綠兒········.我怎麽記不得了……”
當時,她因曾追隨蚩尤而被神界唾棄,淪為巫獸,圈禁於神山。
綠兒從未出過神山,常聽靈娥們起山外的景象,羨慕不已。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甚是狼狽,七竅生煙不,衣服還燒破了好幾個洞。
綠兒碰水即會被灼傷,但卻偏偏落入時常打坐的神池裏,不僅蒸幹了池水,還燒焦了他的大片異常珍貴的血茜草。
也許緣分本就總是這般不期而遇吧,一切都那麽自然,悄然而至。不知道究竟是是誰迷了誰的眼,誰又亂了誰的心?
她以重傷不宜跋涉為由,硬是賴在了他居住的神山,美其名曰:靜心休養
她的存在讓他的世界從冷色調變成了暖色調,從最開始的不耐到慢慢喜歡上這隻嘰嘰喳喳、如火般溫暖的家夥,他心頭的冰雪也漸漸融化了。
下雨時他總是執傘而立,牢牢地把她禁錮在懷裏,生怕傷了她。
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樣,他們的愛情引起了神界的震怒,下令誅殺綠兒。
六月初七的混戰中,兩人皆重傷,他被上古玄冰禁錮,寒入肺腑,昏迷不醒。
綠兒試圖化冰,卻無濟於事,心下大慟,冒著神魂俱滅的危險準備以她的命換他的命,綠兒拚命撲火阻攔,卻隻能眼睜睜看她自燃。
她靜靜地躺在他胸前,撫摸昔日熟悉的輪廓,淚繾綣不止,“這世間多少故事,起筆不同,落筆卻原來早已注定,對不起,公子,我走後,莫要思也莫要尋,然後找一個神女成親吧,這樣九重就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熹光微轉,鬥轉星移。
一人獨撐傘,如何到白頭?
“婆婆,謝謝你。”孟婆的渡魂燈裏傳來清脆的女聲。
“唉,你為何不告訴他你其實.……?”
渡魂燈裏的聲音有些落寞和遲疑,“我現在隻是寄居在燈裏的一縷殘魂而已,與其再次絕望,不如兩相忘”
即使再也沒有記起你,我亦然記得那種被你溫暖過的感覺,時光流轉,也許我們會再次相見……
世人以為的相思灣的最南端,常年無冬無雪,隻有春夏。
可那一年,畫師橘遊曆神山歸來,在朝堂之上獻出《神山冬景圖》,神山風光皆了然於畫上。
獻圖歸鄉的畫師頓時名聲大振,但卻入了夢魘,時常見一紅衣女子在夢中出現,膚白如雪,巧笑倩兮。
數月以來,每每從夢中醒來,唯剩春風徐徐,夢裏佳饒容貌也一直模糊,隻有那抹紅衣,深深地印與他眼底。
又一年,畫師母喪。
那一,雪紛揚,相思灣似被雪一夜間埋葬。
大雪交割,岩下雪如塵;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鬆羅萬朵雲。
畫師立於母親棺槨之前,身側淒楚。忽聞身後有一女聲傳來:你喜歡雪嗎?
他驚覺,轉身見一女子,雙腳赤裸踏雪而來,身上的紅衣似鮮血印入眼底,嘴角噙滿笑意。
“姑娘是··········”
“我啊,我沒有名字。”
“姑娘踏雪而來,我喚姑娘雪姬可好?”
女子上前一步,目光灼熱:“雪姬嗎?好像什麽時候有點熟悉呢,印象裏應該真的有過這個吧·········”
他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卻是主動執起他的手,莞爾一笑。
雖是寒冬,但她的笑,儼然如朱砂,滴進他幹涸的心裏,渲染開來。
那一年,化身雪姬的神獸下嫁畫師,他早前便已知道她非我族類,心下並無驚奇。
三年間,二人真情流露,癡心相守,他與市井之間賣畫為生,亦有雪姬陪伴左右。
她曾問過他:“作了那麽多的畫,最喜歡的是哪一幅。”
“我曾經給城主奉上過一幅冬景圖,那是我畢生心血,皆在那裏。”
雖是真心之話,卻也讓雪姬心下默然:自夢境相遇已三年有餘,以畫為生的畫師,卻沒有給自己心愛之人畫過一幅畫像。
他不作,她亦不。
隻有誤會遇見加深,終有破土而出的那。
次月,村口發生大火。
在火場裏有人看見一紅衣女子立於屋前。他得知此事,心下惶恐,遇找雪姬詢問此事。
那日,相思灣下鄰二場雪,卻也是最後一場。
雪姬自幼在神山長大,但從未下過山,隻因最致命的是:她所在之處,必有火災。
與他廝守,強行壓製自身,終遭法術反噬。
風聲鶴唳,紅衣的阿雪,赤腳站在雪地裏,一如初見之時。
“官人,我的腳好疼。”
水火難相容,終歸是到了這一。
“其實我,一直很想看到你為我作畫,此生不忘,惟願來生長相守。”
如今,地間已無雪姬,隻有雪花飄落地,墜落成霜。
後來他經常抱著一幅畫坐在村口,獨自守著這棵樹,守著那幅畫。
畫裏所畫的是一個女子。
那女子踏雪而來,卻也飲血而去。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雪姬當初問他最喜歡的是哪幅畫,他沒有的話是。
畢生的心血,那幅冬景圖,最珍貴之處在於——因為它,才能遇見你。
生生世世,也隻有他一人來守。
“君若能斬殺那雪姬,相位公侯,珠玉美人,任君挑選。”
她記得上一世的自己曾經聽過這樣的話,那時候他一人走在密林裏,想起城主在那華貴宮殿裏一邊欣賞美人起舞,一邊隨意地許諾,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
窸窣的聲音不時傳來,他緊盯著四周,手中利劍隨時準備出鞘。
“嗖”的一聲伴著利劍出鞘的聲音,他細一看去,是一隻兔子。那劍已沒過了兔心,明顯沒了生機。
又隻聽“轟”的一聲,密林另一邊突兀地傳來樹木轟然倒下的聲音,隱約有火起的樣子。他追過去前方焦木傾倒。
遠遠的,他看見火中有個女子,紅衣長發長身玉立。那女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紅眼朱唇,轉瞬不見影蹤。
而引起這災異的姑娘,他卻尋不見。
他隻好放出豢養的飛蛾尋覓它蹤跡。他一路追尋而去,最後竟停在了一座雪山山麓。
他半信半疑地登上這座山,到了半山腰,他忽然發現,其實這根本不是雪山,漫山遍野開遍薔薇。
那不知何時消失的姑娘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他來不及多想,隻記得那城主在靡樂陣陣裏虛偽地承諾:“我倒要看看那家夥即到底有什麽能耐,若是君能斬殺它,一切嘉獎憑君挑選。”
他忘記了危險,一劍用盡全力,誰知那姑娘即反應極其靈敏,側身而去。
他一擊不中,心中開始害怕,它卻沒想放過他。他拚死抵抗,還是被重傷,最終他拚盡全力,誰想那劍刃竟穿過了她的胸口。他看著犭她倒下,不顧傷口血流不止,瘋了一般笑著。
她死了,從此,他所求皆得。
可是在他的目光裏忽然多出了恐懼。
從山巔上緩緩走下來的,狗一般大,赤紅雙眼,潔白尾巴,身邊還飛著他精心豢養的飛蛾。
足踏赤焰,所經之處,薔薇盡枯化為焦土。
他精心豢養的飛蛾飛在那個姑娘的旁邊,熟悉得像多年未見的好友。
他忽然心驚膽戰。
直到他被擊倒在地他也不敢相信,明明被他一劍穿心,怎麽還在?
她的眼睛裏映出他赤紅的雙目,他忽然發狂一般地喊:“不可能!”
恍惚中,他仿佛看見她身邊忽然多出了十數個女子,紅衫玉立。又仿佛看見白骨累累,劍埋焦土。
赤眼,朱唇,白尾。
這就是他最後所看見的。
火焰在他身邊燃起,而他努力睜眼看向相思灣的方向,最終不甘地閉上眼。
朱門顯貴一場空。
火焰熄滅之後,在那個地方開出了一朵的薔薇,就像這滿山的薔薇一樣。
綠兒看了看那朵薔薇,隨即奔向山下那金碧輝煌的宮殿。
歌舞升平的大殿裏,荒誕的城主因為一時興起而追殺她,隨口許下的無邊富貴,最終埋葬了他的性命,甚至是這個城的命運。
這座山又重新變回了那座雪山。
誰也不知道,其實她居住的神山頂上,是終年不化的雪,冰冷徹骨。
就像誰也不知道,其實那一鮮山上積雪消融,雪水流經之地,薔薇盛放,遠遠看去像是火焰一般。
他自得了信,日夜惴惴,本想立時騎驢回鄉,轉念想到自己功名未就,又覺無顏,無奈隻好整日遊蕩。
他少年失怙,家境貧寒,全憑寡母紡紗賣繡將他養大,掏心掏肺供他念書上京,隻等他及第做官,好光耀門楣封妻蔭子。
奈何時運不濟屢試不第,教他無顏見江東父老。
於是,他就隻能歪在老驢背上,想到此處便接連歎氣。
恰值黃昏,前路茫茫山間難行,他懶怠再向前,索性趕著驢往回走,尋一個宿處。
山坳口一間旅店,年久失修搖搖欲倒,其畔植薔薇滿叢,薄雪覆頂。
他想也不想,一頭撞進旅店。
店中光線昏昧不明,隻一破案、一少女,案上擺一隻火爐,爐上架一隻酒甕,甕中燒著滾熱老酒。
他嚇了一跳,莫不是黑店?
他急急轉身欲走,頭一抬卻不見了去路。
酒香撲鼻,他回身,飛蛾撲火般似受了勾引。
於是,他走到案邊盤腿坐下,眼睛盯著爐火:“姑娘,這是什麽酒?”
那紅衫少女頭也未抬:“黃梁酒。”
他心裏打起了鼓。他總有些不安,覺著這事不大對頭,可要是細,卻又不上來。
於是隻好:“這名好似在哪聽過……”
少女嫣然一笑:“事有湊巧,無獨有偶。”
他正要話,可巧那少女斟了酒過來,手一抬塞入他掌中,輕衣薄衫遮住半截皓腕,不出的風情。
他隻覺中了蠱,接過酒咕嘟咕嘟便飲了下去。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有些睜不開眼,也不知這煮酒的姑娘是虛是實,亦難辨自己置身夢外夢鄭
他不曾回鄉探母,反是如願殿試及第,授高官,領厚祿。
繼而娶嬌妻,育愛子。
不過短短十年,富貴榮華位極人臣。他這一生著實無比光鮮。
忽有一日,龍顏大悅,問他:“卿多年不曾回鄉,可想過衣錦榮歸?”
他這才恍然想起,他已十年不曾回家了,便連久病的寡母也失了聯係。
為人子女,此舉著實不堪。
他惶惶請罪:“臣祈回鄉探母——”又擬定歸期,攜上妻兒老、金銀珠寶,浩浩蕩蕩歸鄉去了。
夜宿山間,住一年久失修搖搖欲倒的旅店,店中隻一紅衫少女,正席地煮酒。
他覺著眼熟,便問:“這是什麽酒?”
“虧心酒。”
李直聽罷,不免心虛。
他耽於功名利祿十餘年,早已忘了根本,此次若不是他人提及,哪裏能想得起自己過去、出身?
做人做到這個地步,實屬虧心!
他愈想愈難堪,念及寡母喪夫守節,獨力供養他至此,心中愧疚便堆積如山。後來索性眼一閉,暈厥過去。
醒時身畔有濃重酒香,他不及辨別夢中夢外,急急牽驢回鄉。
店中一燈如豆,少女脫下美人皮,露出本來麵目。
她往甕中添了酒,目視爐火,連連歎息:“時人重利而賤諾,耽於富貴榮華功名利祿。勿忘根本,此是正理。”
倏忽又有客來,見她煮酒,問:“這是什麽酒?”
“黃梁酒。”
“這名好似在哪聽過。”
“事有湊巧,無獨有偶。”
“……”
來客滿飲一杯,恍惚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