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歸去來兮(十三)
烈日炎炎,神山之上光華璀璨,酷熱難當,在傘下遮陽的大人早已大汗淋漓,背後衣衫濕了一片,原本不會有人願意在這裏停留的。
“鳴蛇?鳴蛇?鳴蛇?”
無人回應。
“莫不是又去糟蹋花草了吧?”他的心揪成一團,緊巴巴地難受。
凝滯不動的空氣中突然閃過一陣風,片片花瓣好似飛雪一般隨風飄落。一名絕色美人撐著把傘,隔著飛花微笑。
如此美景美人,他卻無暇欣賞,他看著片片飛花,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成花瓣了:“這、這是‘抓破美人臉’?”
美人嫣然一笑:“你猜?”
白色花瓣中有一抹綠暈和一絲紅條,不是“抓破美人臉”又是什麽。
他卻是覺得自己此時好想抓破她那張美人臉。
又是一陣清風襲來,將滿樹的花瓣揚滿際,九音抬頭,將那雙柔荑中的傘微微轉動,靜等那一瓣瓣的花墜落,她輕輕歎氣,微微煽動著身後的那兩對翅膀。又似不經意的對著前麵的那人開口:“怎麽,還是動不了手?”
那男子佇立花間,一襲白衣隨著清風浮動,肩上落了幾片花瓣,手指泛白,微微皺眉後,合上雙眸,不去看她那雙清澈的眸。
“離開這,越遠越好。”話畢,轉身離去。
這是他放走她的第三次。
她是神獸鳴蛇,卻是災蛇,她的出現,便意味著大旱將至。
他是權利至高無上的上神,他的任務就是除去她,卻一次又一次的將她放走,他不忍,也不想。
等到人影離去,她試探著動了動那已經受贍翅膀,吃痛從剛剛飛起的地方摔下,又爬起,再次揮動。
直到飛入雲鄭
那些人都期盼著他能夠將那災女帶回。
直到看到他空手一人獨回,便隻剩下滿城的驚慌。
城主大怒,鳴蛇不除,百姓便會遭殃,國也會亂,所以他一氣之下將他打入地牢。親自帶兵捉拿九無雙,未曾想還沒出宮門,便看見那雙翅蛇尾的女子。
一霎間,剛剛氣勢十足的眾人瞬間立於原地,無人敢動。一部分因為她的身份,而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的美貌。
她將尾巴化作雙腿,走到那人麵前靜靜到:“把他放了,我拿命換。”她不喜歡話,但唯獨這句她一字一字咬清。
完,一步步邁入宮b城中,無一人敢阻攔。
那人早已受刑昏了過去,被鐵鏈拴住的地方都滲著鮮紅。當無雙看到他的那刻,心揪在了一起。她每次見他都是一身白衣,佇立世俗之間,卻又不會融到汙垢之鄭
原本就蒼白的臉此時又多了幾分的痛。她試探著伸手,輕觸他的臉頰,在碰到的那瞬間立刻抽走,“你我本就不是同一路人,如今也算給你省些了事。”她又確定的看一眼,他還是沒有醒過來,輕輕舒氣,眸中暗淡。轉身欲走,卻在要踏出步子的那一刻,手被那溫暖握住。
他緩緩睜眼,盯住無雙,手中多了幾分力。“我會救你。”
無雙輕輕微笑,帶著幾絲美好,輕輕點頭:“好。”
他默默的望著幹涸的空,卻在一瞬間變得透亮,微風拂過,帶著幾絲濕潤,懷中的女子沉睡,但她不會再次醒來,煽動翅膀,挑釁的扯他的衣裳。此刻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那兩雙豐翼也變得默然起來。
她將他打昏,決絕而堅定的走上刑台,她閉眼,而輕笑。萬箭齊發,正中腹心。
那似磐一般的鳴叫響徹雲霄。但她沒有落淚,而是用盡全力看向滄遠的方向,孤獨墜地。
美人身下的長尾一卷,就把他卷到身前:“我猜你現在很想抓破我的臉,是也不是?”
他氣得不出話來。
美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株茶花。“有空與我慪氣,不如快救救你的‘美人’吧。”
不過片刻功夫,那株茶花已近幹枯。他心疼不已,連忙搶過施救。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那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蕭筱的歌,如擊磬的聲音裏帶著無盡的悲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美人惆悵不已:“可憐我如此美人,卻比不過一朵抓破聊‘美人臉’……”
他的睫毛微顫:“不過一朵茶花,你何苦與它過不去?無雙,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無雙看著一心照料茶花的他,突然問道:“大人,你還記得以前的時候麽?”
“記得。”
無雙笑靨如花地拈著一朵玉石雕刻的蓮花把玩:“那時我我在神山上從未見過活的草木,你就帶了好些花草過來,可惜一株都沒有活下來。我我不喜花草嬌貴難以存活,你就一心在鮮山上培育花草。可是隻要有我在,那些花草還是一株都活不了。”
他停下動作,卻不肯抬頭,也不肯話。
“荒唐!”他又滿頭大汗的從夢中驚醒。
無雙死後的第四,他又夢見了她。
窗外夜色如水,仍舊是三更的。
他不禁的想:若是無雙還在,此時一定會把他輕輕擁進懷,唱最好聽的歌給他聽!
奇怪的很,當初恨她時,明明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可如今她真的死了,他卻但凡看到一點與她有關的東西,便會睹物思人。
他仍記得初見時她低斂的眉眼和極壓抑的一聲“你竟然不怕我!?”
許是她有著與他類似的遭遇,他竟一意孤行,將她帶走。
也許是由於兩人都寂寞太久,朝夕相處間,竟對彼此產生了些許情意。
那時,他不嫌她是生著蛇尾與四翼的怪物,她亦不嫌他多麽落寞。
他開始對她敞開心扉,將所有心事都給她聽。
他心懷下,卻因出生時體帶異香,被認為是異類,遭到城主不喜,兄弟冷落。就算如今異香消失,他仍處處遭受白眼。
恰逢那一年,京城大旱,旱情極為嚴重,河水幹涸,土地幹裂,糧食全部旱死,顆粒無收。
他對無雙:“若是我能想辦法緩解旱情,父皇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那時他躊躇滿誌,一心隻想得到父皇的肯定,並沒有注意到無雙忽然顫抖的雙肩。
自從那日起,他便一直將自己埋在藏書閣中,為能找到緩解旱情的方法,沒日沒夜的翻閱古籍。
現在想想,那些日子,無雙必是過的提心吊膽、心翼翼吧!
“無雙,是你嗎?”沉香將一本書扔到寂寥麵前,詫異與難以置信爬了滿眼滿臉。那上麵所寫的妖獸竟與無雙絲毫不差。
“我········不是,不是,我·········”有淚水自無雙的腮邊劃過,“……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想········”
“我沒想到,竟是你導致相思灣大旱,餓莩遍野……”
許是他眼中的失望與恨刺痛了寂寥,無雙狠狠的推開他,落荒而逃。
他很確定,那時他很恨她,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的恨。
之後的事一場夢一樣,無論他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來那些自己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隻要合上眼睛腦海中就會浮現出無雙悲愴的雙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雙死了,旱情解了,而他也如願得到了城主的肯定。成為最受寵愛和重用的公子。
如今,他每次午夜夢回,仔細的回憶起那個姑娘出現的夢時,卻不禁潸然淚下。
夢中,那個叫無雙的姑娘坐在一頂巨大的菌蓋上,努力將身子縮成一團。一群人圍著她,對她拳打腳踢,口中罵著“怪物!”“禍害!”。
一柄紙傘被折斷,扔到一旁。可她並不反抗,一臉歉意和怯意,將自己縮得更緊。
她逃了,輾轉了多個城剩可是縱使她萬般不願,仍舊是走到哪裏,哪裏便會大旱。
後來在京城,她遇到那位公子,他是唯一不會厭惡她的人。
可是最後她卻死在了他的手裏。
是不是,她出現在這個世間,便是一個錯誤……
夢外,他知道,這便是無雙孤寂、寥落的一生。
“聽神水北流注於伊水,聽那裏水土滋潤,草木葳蕤。聽,那裏有很多的奇花異草,比如你手中的‘抓破美人臉’。,你真的不過去看看嗎?”
“你趕我走?”終於抬頭,“你過你喜歡我的。”
“可是,你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摧殘花草,你不喜歡我出神山,你不喜歡我會引發幹旱……隻要我是這個樣子,你就不會喜歡我的。”
無雙漫不經心地把玩玉蓮,“因為你,我原本喜歡的花草也不喜歡了。因為我養不活。”
“你在神山上也會活不聊。不過一朵的玉蓮,哪裏可以長居神山呢?”
他不想再聽她下去了,轉身離開了鮮山。
你是喜歡我的。隻是你的喜歡不是用來害死我的。就像我喜歡你,而我的喜歡不是用來讓你痛苦一樣。
無雙看也不看他離開的身影,低聲喃喃自語。
“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姑娘,就可以不用住在滿是金玉的神山,而是住在開滿鮮花的地方……那時候,即使你不喜歡我,我也一定會逼著你喜歡我的。可我來自亂葬崗,我身邊·······”
罷,手指微動,手中玉蓮化為飛灰。
他到相思灣的第一件事,就是差遣身邊的傀儡,在人流匯集地散播相思灣將旱的消息。
那傀儡製得極真,舉手投足猶如真人,有人拉住傀儡問,“你家先生真是這麽?”
被施了秘術的傀儡咧嘴一笑,三兩步拐出人群,留下滿城的百姓議論紛紛。
相思灣要旱了。
有人在自家庫房裏屯了水,要真的旱了,就賣水為生。
有人蹲院子周圍,試圖從這位傀儡師的住所發現一些被稱作謠言的蹤跡。
然而他隻是笑笑,白閉門大睡,到了晚上就坐在院子裏抬頭看,美其名曰觀星。
又過了兩,有新製好的傀儡穿一身緊身交領大袖衫,施施然往麗水街上一站,先生夜觀星象,測出東南方有鳴蛇即將降世。
“鳴蛇?那可是傳裏的神獸!”
街上有書的先生站在人群裏,揮舞著手臂囫圇出一個輪廓,“差不多是這樣一條大蛇,生著兩對翅膀,發出磐磐一樣的聲音,雖然是傳裏的神獸,卻是一條災蛇,聽啊……”他故意頓了頓,“隻要鳴蛇一出現,下就要大旱了!”
“先生的就都是真的了?”有人質疑。
“也不一定,他一個傀儡師,就算在星象上有點什麽造詣,也比不上欽監啊。”另一人反駁道。
“兄台此言甚是。欽監都沒有如何,他一個半吊子傀儡師的話,怎能當真?”
從來世人皆如此,有人質疑,便有人增造聲勢,原本有些惶惶的郢州百姓,在這之後又恢複了往日的形容,此後再有傀儡出來,人們往往一笑置之。
變故發生在這日黃昏,起先是雲,積了一的濃雲忽然散去,露出沉沉夜色。
然後是水,一向充沛的伊水在這一日忽然斷了流,有遊魚不甘地跳了兩跳,最後翻了白。
再然後是城外成片的莊稼,枯黃,剝開穀子隻剩下空空的殼。
最後是鳴蛇。
那是一條丈長的蛇,背生雙翅,磐磐地叫著,自東南方奔騰而來,挾著夜色,在如火的風裏,蜿蜒如一條龍。
這時候才想到楚琛,想起如生的傀儡站在街口,一遍遍一聲聲地,郢州將旱。
於是有人來到楚琛的住處,先翻出五色的聖旨,琅琅頌詞全是對傀儡師的讚頌,然後有人送來禮服,宣布楚琛成為新一任的師。
“我已如願。”他在祭壇上喃喃自語。
其時降大雨,而他不知所蹤。
那人坐在一片蘑菇上,手中撐一把四十八骨雨過青油紙傘,周圍落花繽紛,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一臉執著的傀儡師——
“你是誰?”
“傀儡師。”
“為何要仿我形貌?”
“匯下耳目以求聞達。”
“聞達之後呢?”
伊水河畔,有人迎風端立。
他身後是一樽木雕,在陽光照下來的瞬間,木雕上栩栩顏色慢慢剝落,最後都化作了虛無。
“願作手中傘,為君遮陰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