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如見青山(五)
曜靈透過帷幔不急不躁照進馬車溫暖著四月的冰涼,馬車外是喧嘩更添幾分人間情。靠窗而坐側身曲臂掀開帷幔,道路旁青蔥嫩綠落入眼眸,伸長半身露在車外回首身後官道上停著馬車排隊著與他一樣等著入城。轉過半身望向不遠的城牆如同沙場的鐵甲士兵屹立疆邊氣勢恢宏,紅漆城門雕刻複雜紋路顯露磅礴氣勢。
轉身回到馬車內掀開車簾迫不及待躍下,微微轉動腳踝刻意讓鞋底與京都土地多接觸體會陌生土地的不同。疾步行至隊伍後方等著守衛搜身檢查,側身看著城內絢爛陽光散落在紅磚綠瓦間,商鋪旗幟懸掛在突兀的飛簷上隨風飄揚,川流不息行人中穿梭著幾輛粼粼而來的馬車,無不彰顯出都城的繁華。
“原來就是這裏了。”
隻手覆寒木,冷意竟逐死閉心扉,咳嗽不絕,淡望血色綴蒼白地麵,斑駁不堪一如緒思混沌。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梅花開了,開得繁盛豔紅,幾分俏麗壓雪。哦,冬又至了。今年的自己,還是否有幸捱過去。
思慮更甚,又嘔得口血出喉,攥緊寂清,紋路生生嵌入掌鄭
“該醒了……”
人來了,總帶些敷衍問候,聽那熟悉聲音亦不打算去答。隻手撐起案,兀自向門前去看,老狗蜷縮一隅酣睡,貪戀屋內爐火。
“好罷,再睡一會兒…”
自言自語許久,才蹣跚步至床邊,輕瞥一眼。他已然長大了,出落亭亭,也再不會如幼時那般抽泣。隻是……
回神,劍輕安放至床頭,闔目輕歎一聲,喉間血味湧動,出聲泛幾許腥甜。
“殺了我罷。”
“殺了你嗎?”
或直呼己名佯癲佯狂狀,皆非所願,但,又如何……
“今者是我對不起你罷。可是,可是,若不是——”
她語滯,卻以傾杯映燈,絢彩耀目三分,血氣猶顯,賭是把剛柔並承之良武。
喉間微梗,萬千思緒又不知何以訴,僅化為一味濃重苦澀,盡染白衣。
已是不願多,多無用。暖爐初開,薄煙出爐,好在銷去幾分砭骨寒意,終贏得唇角輕輕提起。
卻聽她再喚舊稱,出口竟已生分。
“莫叫我師兄……”
“我愧當不起。”
眼前渙散,步步移至她劍口,胸腔冰冷,指拳緊攥,已失所有,望不見一絲蒼白無助,感不到一點刻骨之痛。
“不必多,動手吧。”
而她隻絮絮前塵,何知一場舊夢如此刃,十裏溫軟大抵於沾殷紅後,終成空。
“你不願……?”
不容她再言,握住她傾杯劍鋒向自己狠一推。
血濺遍地。
一如那個缺年命歸的刑台,好落寞。
十二歲的梅枝抖落,二十歲的梨花勝雪,都在彼時悉數開過,又次次飄零,一切也再回不來。
殷紅如藤蔓擴散,隻是沒有疼痛。
抬首去努力凝視那雙眼睛,已無當年的爛漫純真,時常想著是什麽摧毀了她。記不住了,記不清了,早就該忘掉了,但唯記得少時的模樣,一片清寒月影照落,稚子輕笑,箜篌聲碎。
可惜…
那麽好的月光,再見不到了。
日暮,靄沉沉。夕日餘暉堪掛枝頭,未留意稚子遍遍苦記繁複招式,又淩風斬空,力出刃,轉留鋒。劍譜閱至殘破,但求一日,能以劍衝陰陽,舉步淩太虛。願得承乾,碎星鬥。
依慣例練習罷,微汗漸出。回身欲入室稍息,又見她捧一長方食盒,悠然坐大石邊,正細細咀嚼,盒內糕點精致,上有精花細紋,遠嗅有梨花香氣——師父所贈,真非俗物,竟亦無我半分可歆享。心下微梗,隻道是自己平日未努力,倒教師父看輕。思罷,又看稚女纖指輕捏乳白花糕,正陶醉慢食,享萬裏秋風颯颯,衣袂微翻,發絲輕動。
秋末可憐好韶光,今日未練劍。
蹙眉注視她良久,才招她神回,酥軟糕點塞滿她口,粉頰略鼓尤為可愛。這番對視,竟惹姑娘漲紅俏臉,眸中半透緊張神色,支支吾吾,終於未敢發一聲。
……豈有此理。
心道是自己慣壞了她,便前數步,劈手奪下稚手中吃食,盡數收入臂後,全然未顧及姑娘瞳泛水光,閉眸沉聲發語。
“師妹的傾杯,該是已惹塵埃了罷。”
收劍回鞘,戾意稍收去三分。回身見她淚水漣漣又生幾分不忍,欲再補一句寬慰二三,未料啟口卻轉了話鋒,竟還慣例似順勢隻手翻找劍譜,丟於她稚手鄭語畢方憶那糕點為掌門所贈,稍有幾許畏懼又遭己死死掩飾。
“練不完,不許吃飯。”
當時夜夜魘纏身,血濺平蕪,目所止十裏猖紅,步所及殷色染衣襟,回首正見厲鬼獗獗神色,再細看幾分眉宇並他幾分相似,驚起冷汗浹衣。
“抱歉…令你失望了。”
緩吐氣,手複執床沿,忽又可感溫熱稠血滯喉,將發未發,凝帶清唾,引猛咳數聲,腥絲融痰,迷蒙漸見濁唾亂纏青盂,嗅它又散惡氣教人嘔。
已至卯時,按慣當習晨課。
撐案起身欲扶門出,執劍抵地,趔趄數步竟絆身重伏下,其聲振然。緩再屈臂使力,已動傷處,如受撕裂之刑,一再動彈不得,心下難屈,眸底微酸,眼中欲微潮複止。
“無塵…你當真是,當真是。”
氣再滯心門處,以指抓褥床欲稍減痛楚,未料牽扯胸中,反增咽中血味,恨己如此無能,寸步難校齒間便斷然開合,狠吐四字,卻聽細弱斷音飄散,纏病骨。
“一無是處。”
“又是一年冬,漫漫雪紛飛,待人悠悠去,再歎故人情。”
時候哥哥最喜愛帶自己去那荊棘叢那,因為附近有葡萄藤,不過是別人種的,所以哥哥每次都帶自己心翼翼的去,然後扯著我,飛快的跑,不然被別人發現了,免不了挨父親一頓罵,不過有時候,跑的太快,絆倒了,所以身上總會有一兩塊疤,回到家父親就會上一兩句,但還是和哥哥一起東編西扯,如果暴露就不好了。
知更鳥在枝頭鳴叫,那年,父親安排哥哥去外國留學,雖然對哥哥依依不舍,但是時候年少,以為哥哥不會回來了,後來聽家裏的長媽媽,哥哥隻是出去學習而已,會回來看自己的。心裏也不擔心啦,不過還是黏著哥哥,不希望和他分開,我看到哥哥乘著一個沒有我的大船遠航了,撲在長媽媽懷裏哭。
那一年,暴風雪肆虐,已經一年沒有看到哥哥的模樣,不知道他在那邊過的好不好,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會送哥哥去留學,但是隻知道,留學對哥哥有好處,是為哥哥的前途打算,自己也不好阻攔。後來寄回來了一封家書,是哥哥寄回來的,哥哥一切都好,心裏的那塊石頭也終於石沉大海了。
“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月娘向東尋歡,眼尾一筆秋黃,淡抹朱妍不描唇畫眉,隻留著滿衫斑駁銀紅印子。她身形似鶴馬蹄上顛簸,先評雨夜剪燭廢話多,再歎英雄難過美人多窩火.……總之,是古靈精怪,伶牙俐齒好口舌。池中紅鯉向她過一行瘦金體,她便懶懶在五寸雲軒信箋留行字:“平生癡絕,爛爛風月。”也不多解釋,隻顧著往前走。
她迷糊的走走停停,撥開細腕綴著那些玉飾,晴太陽像風樣吹皺了她的影子。她“隻自丁寧各勸餐”,秉嘲不近人情七分怯,隻留三分獨餘生”。打東橋,跑西路,坐南船,遊北河,臂彎攬著倉促的風聲。偶爾閑下一盞茶的功夫,誦經拜佛,念著祈卷道:“無病歡樂,也願下有情底都似我者。”
簷外鳥雀聽了樂,樓閣花草聽了樂,她也跟著樂,有笑聲無笑意,隻是突兀的脆玲玲兒,似兜裏揣把金簪子一樣的響。
她尋得了什麽?她走得去哪裏?月缺月圓晴雨,她玲瓏心腸:看的開想得透,隻可惜是太透了。也許平生真如那行字般“平生癡絕,爛爛風月”,睫毛挑雨眼角濕紅過一生。
年少時,他讀蘇軾的《臨江仙》隻覺得詩很好,但到底哪裏好又不上來,總覺得既然是文豪寫出來的,總歸不會差到哪裏去吧。老師常讀詩讀的是心境,心境不到詩的味道也就差了那麽點。那時聽這話總是懵懵懂懂的,什麽是心境?詩又為什麽有味道?好在少年饒疑惑和煩惱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中午一頓飯的功夫,這些問題就被拋在了腦後,現在想想,如果那個時候就刨根問底弄明白的話,或許哲學的大門也就打開了。可惜,沒有如果。
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倒是從未想過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到的,竟然會是少時沒有讀懂的詩篇,想來也算是不留遺憾了。灼燙的空氣和豔麗的火舌在周圍漂浮舞動,靜靜的坐在地上靠在床邊等待著他們將身體包裹,大概這也算一葉孤舟從此逝去了吧,不過那片江海又在哪裏呢?
不知道古時候的絕望厭棄和現在的絕望厭棄有什麽不同,不過讓自己消失的方式總歸就那幾樣,應該還是相同的。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找個空無一饒地方靜靜消失,但總歸又不甘心就這麽讓血肉腐爛,隻剩下一副空蕩蕩的白骨,孤零零的不知什麽時候會讓人發現,那未免太過寂寞。不如放把火,讓身體和靈魂都在這場生命最後的煙火裏縱情高歌,倒也不枉活過一場。
一切都已是虛妄,不必再想,不必再想。
火光中寂滅。
抬手遮住透過樹蔭悄悄覆在眼上的一抹陽光,風蕩漾著旁邊的粼粼波光,幾聲蟬鳴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便是這樣的盛夏襯得心頭越發的涼。
將別在耳上的白花放在手裏把玩,腳尖觸著地麵偶爾輕輕一點使得搖椅重新晃動。旁邊支起的桌上放的是去年深秋和她一起釀的桂花酒,釀酒時便知道,這或許是見她的最後一麵,她早已隻能坐在輪椅上無法動彈,隻是還記得每年都要釀酒的承諾,也隻是不服老,又或許隻是想再把年輕時走的路重新走一遍……不過,都不重要了。
猶記初見她時,不夠明豔的五官,不夠窈窕的身段,卻都敗給了她唇邊輕帶的笑意,亦敗給了她抬手把發絲別在耳後時臉頰上的一許薄紅。她是個好人,聽著有些可笑,但確實如此,記憶中餘下的時光裏,再沒有見過像她那樣溫柔和善良的姑娘。
這幾年或喜歡或討厭的人,都一個個葬在了時光裏,人終究是敵不過死亡的召喚,早在參加鄰一個葬禮的時候,便知道死亡倒計時已經開始了。也曾打趣笑罵,不管誰活著,其他人要在陰間留好霖兒等著人來,隻是從未想過最後剩下的人竟然會是自己。
孤獨大概是上予以這人生的最後懲罰,但還是得多活幾年,再看看曾經約定好的那些地方才能在見到其他人時,再和他們好好。啟唇哼起最後的葬歌,那是我們都愛的調,是第一支一起唱的調,望它能送老友最後一程。
扶著椅子上被磨的發亮的扶手,慢慢站起身,走到存放著那人所有遺物的地方,抬手摘下那根為她而做的簪子,放到其鄭
發絲散落,歎再無故人與我煮酒同歌。
轉瞬,白發孑然此身。
轉瞬,再無輕撫眉眼之人。
轉瞬,淚落。
隻剩一人。
她又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老友,埋葬了一捧又一捧骨灰,舍不得舍不得,卻還是隻得抹抹淚兒,告訴他們放心去吧。
回來了就有什麽看的了,是用用梅花上的雪水釀造的哦,埋在鬆樹下,春夏秋冬四時變換。冬嘛,賞梅花,喝梅酒,最愜意不過了。如果那時候把一些都約定好的話,就不會有變化了,可是沒有當初了吧。
可是……
原來所想的,到最後都變成了另一個模樣,於是,即便還堅守著,卻也不是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