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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山河故人(十三)

  然而終究世人還是願踏仙途


  那壬著一顆眼珠子準備好。


  十四歲的姑娘畢竟還是有點緊張,不是怕疼,是怕自己沒忍住疼昏過去了,去不成昆侖。


  驢子默默的給自己打氣:駕!


  當白修士把右掌搭在頭頂的時候,先感覺到的是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從頭頂百匯灌入,延伸過脖頸。碧藍色劍氣順著白修士的手掌噴薄而出,從頭頂灌入,到了脖頸處似乎是終於遇到了阻塞。


  真正的疼痛開始了!


  仿佛有一柄大錘沿著頸椎拚命的敲,要敲碎骨頭,砸斷筋。咬著牙根子,能清楚的聽見頸椎骨嘎巴嘎巴的響。


  還可以忍受。


  “府門開了。”


  伴隨著白修士的聲音,忽然覺得後頸處一空,仿佛整個身體突然破了一個大洞,那冰涼劍氣順著大洞衝進脊椎,如同一把開山巨斧,一下下劈在脊椎上。


  眼前一黑,忙道不好,大喊一聲:“先生,不要讓我昏過去!”


  白修士的聲音似乎帶零隱約的笑意,

  “一骨。”


  嘴唇咬出了血,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聽見後背發出“哢啪”一聲響。


  “兩骨。”


  短短的指甲紮進了掌心。


  “三骨。”


  一顆露出來的黑眼珠滿是血絲,猙獰的瞪著。


  “四骨。”


  淚水順著眼角不停的流下來。


  “五骨。”白先生的聲音有零歎息的意味。


  一地下人盡皆動容,這獨眼的丫頭已經追平了先前朱大昌的紀錄。朱大昌此時已經清醒,在一邊啊呀呀直叫:“醜丫頭,使勁兒!”


  家主本來也跟著稍稍有點緊張,聽見朱大昌的話,俊俏麵孔上黑氣盡顯:爺怎麽這麽想把這玩意兒拍死!你當是生孩子麽!


  “六骨。”


  十指間絲線翻飛,先把自己的腰腿緊緊捆住,再不能跌倒。


  得想點什麽,不然很快就會挺不住了。


  自己,得成一個好劍府,然後才能去昆侖。即使是劍仆,總能攢點門派貢獻學一部劍法的。學成劍法就能破了心魔,然後進階。就算四年才能晉一階,我今年十四,時人壽命有四五十歲,我若能長壽一些,這輩子築基也是有希望的。


  這樣想著,似乎就又多了些許忍耐的力氣。


  “七骨。”


  追平了遠之的紀錄,仍然沒有放棄的跡象。


  “醜丫頭真厲害!”


  “八骨。”


  築基之後……老道士,我的那張賣身契就真的沒用啦!我就不是別人家的奴婢,能堂堂正正的一聲:“我不賤。”


  爹爹二錢銀子賣了她,她就是想不認帳。她就是可以不認賬。她從來都沒有認過帳!


  “九骨。”


  看見了,朱漆的橫梁,流血的手臂。


  骨瘦如柴的丫頭,被一根麻繩吊在柴房裏。程家真是有錢的人家,連柴房都精致得畫兒一樣。衣衫襤褸的丫頭,是這間屋子唯一不精致的東西。吊在房梁上,像一隻引頸待宰的雞鴨。


  怔愣的看著,這是自己。


  六歲那年,剛進程府。並不十分懂得怎麽作奴婢。十四姐要自己學一個貓兒的叫聲來聽聽。


  自己不會。


  又讓掛上尾巴,學一個貓兒在地上爬。


  自己不肯。


  那個凶厲的老嬤嬤一句話都沒有多,把自個兒吊起來掛在柴房裏,掛了七。手臂被繩子勒住,一就會開始紅腫,三就會開始淤紫腐爛,第七,兩隻手已經爛得沒了知覺。


  七後再從柴房裏出來,讓跪便跪,讓趴便趴,真正乖成了一隻波斯貓。


  十歲的孩子,到底是沒能寧折不彎的。


  “哇呀呀,咋這疼啊!俺這回知道啥叫砧板上的魚肉了!艸,艸他娘的!這是做了一輩子紅燒魚,被魚報複了麽……”


  那被家主請來的白姓修士笑眯眯的一掌搭在府中廚子朱大昌頭頂,赤色劍氣從人頭頂瘋狂湧入:“且忍忍,府門已開,接下來我用劍氣助你伐髓,此時昏過去就前功盡棄了。”


  “嗚嗚……老子燉魚也從來沒有不讓魚昏過去……這太欺負人了……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


  白修士輕笑:“家主麵前,實在不敢自稱白臉。”


  卻見家主一臉漠然。


  一盞茶後,白修士才終於長出了口氣,收回朱大昌頭上的手,“成了,五骨劍府。不算太好的品相,不過也勉強可用了。”


  卻見主座上的人微微動容,沒料到這粗漢竟然真的成了,忙問道:“比之尋常劍府如何?”


  白修士笑容中帶了一點倨傲:“昆侖古法所成劍府,以骨分品,每增一骨,則劍府度量翻倍。五骨劍府,度量是尋常劍府的十六倍。練氣一層的劍仆,可為築基一層劍修養劍。”


  家主神色一凜:“昆侖古法,果然神妙。便是今日隻有這一人可成,我程家也是賺了。”


  朱大昌瞪著一雙血紅眼睛,滿臉是淚:“先生,俺可以昏過去了麽?”


  白修士一笑,淺淺笑紋有了幾許促狹的味道:“行了。”


  朱大昌眼睛一翻,心滿意足昏倒。


  緊隨朱大昌之後,叫鄧遠之的少年也成功開辟了七骨劍府,比之朱大昌更翻了兩翻的度量。但看他麵色,卻並不滿意的樣子。


  “白先生,您剛剛曾經造就的劍仆,有一萬左右。那子能否問問,您手下開辟的最高品劍府,是幾骨?”


  白修士對著這爭搶好勝的男孩子,不免一笑:“人體椎骨,由七塊頸椎,十二塊胸椎,五塊腰椎、一塊骶骨和一塊尾骨,共計二十六塊骨頭組成。其中尾骨難開,而昆侖古法不動頸椎。所以白某手下,開辟的最高品劍府,是十八骨。”


  “不知曾有幾人?”


  “十八骨劍府,千年難遇。白某也隻見過一個。”


  “先生,敢問那十八骨的劍仆如今……”少年垂著頭,仿佛隻是普通的提問:“可還活著?”


  這少年的敏銳似是出乎了白修士的意料,他並不諱言道:

  “死了,死後被煉骨取府。取了他劍府的人,又被人殺死,再次取骨。那副劍骨真正到了百年消散之時,已經害死了它的四十八任主人。”


  少年鄧遠之恭敬的行了一個禮,竟然露出一點笑意。“多謝先生賜教。”


  退下領賞了。


  此時,忠義堂尚還醒著的人都明白了。昆侖古法所出劍府,的確是逆手段,然而那“死後可取”的特點,卻簡直像在誘惑他人殺人奪寶一般!

  而此時,終於輪到自個兒開辟劍府。身上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瘦骨伶仃,臉上卻有嬰兒肥。眼罩沉沉遮住左眼,看著幾乎有些蔫蔫的羸弱。所以在三個人中,最不看好自己,亦把自己排在了最後。


  修士在開始之前,先笑著問了一句:“丫頭,怕不怕死?”


  看見了,雲錦霓裳,金玉飄帶。


  八、九歲的女孩,肌膚如雪,明眸善睞。眉間點著一粒鮮紅的朱砂。稚嫩的臉上,是金尊玉貴著養出來的千嬌百媚。


  蓮步輕移間,裙擺飄動,恍若仙子。


  卻默默的看著。


  那不是自個兒,自個兒做夢都沒有穿過那樣好的衣服。


  滿麵嚴肅的老嬤嬤用手拎著個破衣爛衫,灰不溜秋的丫頭。嫌棄的跟那‘仙子’:

  “姐,這外麵買來的人實在用不得,規矩沒學過,性子又野,這清潔的習慣也沒櫻姐何苦放著家生子不要,非要這麽個賤東西?”


  “出身賤點沒什麽,調教幾日也就過來了。”姐彎下腰來,伸手拂開丫頭的額發,帶著純真的神情:“我喜歡她的眼睛,好看,像大姐姐那隻西洋的波斯貓兒。”


  被拎著的女孩一身破衣爛衫,灰撲頗臉上看不清麵貌:“……我不賤。”


  抿了抿嘴唇,這個才是。


  六歲時的自己,初為人奴,還不知道什麽叫婢女,什麽是賤籍。


  那個漂亮的姐,精致的姐,嬌貴的姐,其實她並不是一個苛刻的主人。真尚存,她甚至會講道理的:“我花二錢銀子買的你呢,身契上你按了手印的,你要不認賬麽?”


  賣身契上,一朵手印鮮紅如血,和姐眉間的朱砂是一般的顏色。


  “姐,我不識字的。”


  “畫押的時候,你娘老子都是在的,你爹可是秀才,難道他也不識字嗎?”嬌養的姐,即使生氣,也俏生生的好看。


  土氣的丫頭,想笑也那麽難堪:“姐,你爹爹沒騙過你麽?”


  伶俐的管家娘子看姐麵露不悅,蹲下來開解笨丫頭:


  “丫頭,跟你句實話,就算你真不是自願賣身,你也是要認的。三綱五常,父為子綱。三從四德,在家從父。你爹作主賣你,那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就是告到官府去,你也是姐的奴婢了。你要這麽強下去,被老太太知道了隻有八十個板子打死。再你是到姐身邊伺候有什麽不好呢,有好衣裳穿,還有金銀首飾戴,若是伺候的好,得了體麵,將來還給你配個俊俏的子。而且姐給了你爹二錢銀子,以你的模樣算是很多了!”


  一兩銀子,能換兩千個銅板。二錢是一兩的五分之一。兩個銅板可以買一個饅頭。


  六歲那年,自己的爹,把自己賣了二百個饅頭。買主買她的原因,是她的眼睛像一種貓。


  生之卑賤,低如塵埃。


  這是自己心魔。


  忽聞一個蒼涼古樸的聲音在遠方響起,帶著洞悉世情的悲憫,和穿越亙古的滄桑:“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忽而心魔幻境中狂風大作。站立不穩,手指間延伸出十根晶瑩絲線,絲線翻飛勾住屋簷牆角,卻隻是徒勞。


  飛沙走石間亭台樓閣寸寸崩裂,雕梁畫棟轉瞬即成阿鼻地獄。


  血河湍流,白骨為舟。


  萬千生靈伏於岸邊,向血河默默朝拜。渾似看不見自身不斷有鮮血汩汩而出,聚成溪流,最終流匯血河。


  隻覺心中有莫名悲憤難以壓抑,再控製不住丹田內混亂的氣息,喉間一甜,仰麵噴出一口熱血。“咕咚”一聲落下滾滾血河。許久,隻浮出一個單薄氣泡,隨著一聲輕響而破碎。


  “啪”。


  靜室之中,一盞【魂燈】,幽幽如豆。


  一室【凝神香】的清冷香味,卻似無法安撫燈中一縷微末魂火。


  室內唯一的蒲團上,瘦的人雙目緊閉,大汗淋漓,呼吸困難形如溺水之人。忽然右腕翻轉,手中竟握有利刃,果斷一刀插在自己腿上,血如泉湧。


  渾身一震,異色眼眸猛然張開,瞬間清醒之後,七竅之中皆有一道血線流下。


  許久,掙紮著扯過一本手工訂成的粗糙本子,雪白瑩潤的手指捏著一根短粗炭筆,歪歪扭扭寫下:


  “練氣第二層,第六十四次衝關,失敗。


  原因:


  困於心魔,六歲,賣身為婢。


  心得:


  凝神香無效,浪費一兩銀子,要找翡翠算賬。”


  叼著筆趴在地上,渾不在意的擦擦嘴角血跡。嫻熟的撩起褲腿,手掐“幻絲訣”凝出一根雪白緞帶,紮在腿根上止血。


  執行包紮的這雙手,與它們的主人相比,實在是漂亮得驚人。手背窄,手指修長,如冰似玉的色澤從手腕上流淌下來,漫過幾乎沒什麽皺褶的關節,最後滴進粉白指甲裏麵。看起來柔軟,卻不失力量。可它們的主人顯然並不怎麽懂得珍惜,十根水蔥樣手指的側麵,密布著交錯的割傷。


  傷口細且深,斑斑駁駁,如同它們十四歲的主人,短短的一段人生。


  昏暗的魂火,照著薄薄一本修真筆記,粗糙紙張上記錄的內容足以令每一個真正的修士望而生畏。


  “練氣第二層,第十三次衝關,失敗。


  原因:困於心魔,十歲,饑荒年,被饑民圍捕,險遭燒烤。


  心得:再也不吃烤肉。”


  ……


  “練氣第二層,第二十五次衝關,失敗。


  原因:困於心魔,八歲,左眼秘密被駝道人發現,險成鼎爐。


  “練氣第二層,第四十六次衝關,失敗。


  原因:困於心魔,饑餓難耐,生吃人屍。


  心得:為破幻所受傷口愈合速度驚人,變得越發皮糙肉厚抗打耐造了。”


  ……


  皮糙肉厚的姑娘掰著指頭好容易數清了個數,終於氣得摔了筆記!大名鼎鼎的心魔幻境,金丹期真饒噩夢,自己練氣二層衝關,這心魔怎就不依不饒起來?難道真的是品性太差,所以才心魔叢生?


  這一大叢要是韭菜,包餃子都夠吃好幾頓!


  十五日一次衝關,六十四次失敗,這是被心魔所困的第三個年頭。


  大道艱難,而一個沒有師長指導的散修,其踽踽摸索的修行之路,更如暗夜渡海不見燈塔。


  既看不清方向,又難以堅持。


  而他甚至沒有上過學堂,識字不多,稍微晦澀一點的書籍就看不懂。


  卻仍然,不能甘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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