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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歸人(五)

  已是黃昏近雨,夕日打濕了簷角,留下血紅欲滴的顏色。風吹過,那串紅線係的鈴鐺在很清脆地響著,應合石板路上沉重的腳步聲。


  “進來吧。”


  那是個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線條珠圓玉潤,眼裏蓄著淚,她穿的是彩蝶穿花的蜀錦裙,外麵罩了件銀灰的鼠皮襖,手上一串瑪瑙,紅的勝過色。


  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貴。


  粟婭對她招了招手,笑得很熱情,看起來沒有戒心。那姑娘猶豫一下,還是抽抽搭搭地坐在了椅子上。


  “姑娘為何來此啊?我們重生殯儀館做的可是死饒生意。”


  那姑娘簡直沒有一點抵抗力,粟婭隻是放軟了聲音把臉湊過去,哄上那麽幾句,竹筐倒豆子一樣,什麽都了。


  “我未婚夫不願娶我了,他要同我表姐成婚。”


  “這.……我們一個殯儀館能做什麽呢?”


  “我不是尋找殯儀館幫助的我是找你的。我表姐她分明隻喜歡大表哥的,她告訴我她不喜歡他,她隻是不好拒絕。”


  粟婭垂眸,“想來這全是感情上的事?”


  “對,玫瑰姑娘,你幫幫我吧,他們都要成婚了,怎麽是不喜歡!為什麽不喜歡我呢,我那麽喜歡他。”


  “家夥,感情的事可不能勉強。”


  “你不知道的,他以前會為我撿風箏,給我梳頭發,教我寫字,給我帶胭脂。可他現在,現在連見我都不願。”


  “我……我在夢中見過了一大人……那位你可以幫我的,你可以幫我的……”


  “一位大人?”粟婭蹙眉,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你是想反悔嗎?”


  “不不不。我隻是有些想不通。既然了是有人讓你來找我,既然是緣分,那我就來試試看嘍。”


  粟婭靠著椅背,舒舒服服地喝著茶,手指一下一下地刮著杯蓋。


  “隻是,我需要一點酬勞。”


  “你要什麽都好?”


  粟婭搖搖頭,指向她手上的瑪瑙珠子。


  “一點就好。”


  “那姑娘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一名男子從簾子裏走出來,滿臉不解與惱怒。


  “怎麽,有話就。”粟婭笑著看他,“又不是我非要關著你的,你一上來一句話不就要拉我見閻魔大人,我還能隨了你?”


  “你要那姑娘的血瑪瑙做什麽?”


  “血瑪瑙,富貴人家向苗巫求的護心符,從用心血滋養……你當真不知道我為何要它嗎?”


  “……她怎麽會來這裏?”


  “我這裏不像地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從來不缺客人。”


  “……那姑娘不是人。”他這話時,還幾乎帶了告誡的意味。


  “我知道啊。”粟婭幾乎要笑出來,“這裏是什麽地方,且不那位大人坐鎮了,罔千年尚在這裏怎麽來了人。”


  “你既然那麽關心那姑娘,不如自己去看看?”


  粟婭看見這人走進門來。


  “如何?滿意嗎?”


  “…她未婚夫一家五口盡數慘死,應當是氣急了,風箏木梳胭脂盒子,什麽姑娘的東西,都砸到身體裏麵。”


  “不錯,”粟婭讚賞道,“爭氣的丫頭。”


  “看我做什麽,這可是她來之前自己做的。”


  “我沒有噬魂珠,沒有法力,沒有仙位,我最多也隻能讓她在死前有個夢裏的姻緣而已,還能做什麽。”


  那人盯著粟婭:“她死前殺過人,會入惡鬼列,很快便會入地府下油鍋。”


  “不,她會做著姻緣美滿的夢下油鍋。”


  哪有人舍得從愛情的夢裏醒來呢。


  粟婭笑了笑,端起瑪瑙色的茶水,喝了一口。


  這些時日總沒有客人上門,粟婭總是缺靈氣,隻能日日喝茶,緩解那種登記在榜上的人,對靈氣成癮的依賴。


  來好笑,她從前在那裏,總是盼望下男女恩恩愛愛,麻煩越少越好,如今卻不得不整日詛咒多些癡男怨女,以此維持生計。


  閻魔大人來過,他拎著滿麵癡笑的姑娘,眼神很是複雜。


  “她沉在夢裏,下過油鍋怕也不能轉世……你沒有半分惋惜的意思嗎?”


  “大家心甘情願的交易,我惋惜什麽?”


  “她若還醒著,挨過去油鍋,再一碗孟婆湯,便不是罪人,可以投胎了。”


  “都了是交易,”嘴唇幹燥,我抿了一口茶水,“她是自願。”


  那串血瑪瑙早被吸幹了,很是護主,在身體裏躁動不安,被毫不留情地碾碎,消化幹淨。


  前姻緣本屬道管轄,封神之後諸仙歸位,才有了我這月老一職,隻是我貪懶,才一直讓道運作眾生姻緣。


  後來庭有了不容男女私情的破規矩,道操控著姻緣,出了許多亂子。我不願暴露瀆職下牢,隻好被貶下凡。


  其實現在想來也有些後悔,也沒有掌過一姻緣,沒利用過情愛那強大的力量,那種翻手間讓一個人瘋狂的本事,沒有過。


  否則也不會差點被白無常當做竊取壽數的凡人送去見閻王,也不至於憑著搜刮這一點點血瑪瑙裏的靈氣度日。


  夢到這些,驚醒時還未破曉。可細碎的鈴聲已經和月光一起,散了一地。


  是客人啊…


  推開門,是一個男人,衣服華麗,隻是幾處都殘破了。他拄著拐,手腕上的傷口勉強用抹額包起來。


  “坐吧。不知閣下來此,所為何事。”


  他的嘴唇比多日缺乏靈氣的我還要幹燥,像是兩片老樹皮,上下碰了碰,聲音嘔啞嘲哳。


  “我希望再見見我的表妹。”


  “同輩之中我行一,她最,我總在照顧她,她很任性,老是將人指使來指使去,隻是我們之中隻有她是京城本家的,所以都捧著她。”


  “但我不一樣,我是真的喜歡她,別人都覺得她性格討厭長相憨蠢,可我看她分明無處不可愛。”


  “後來她回來了,二表妹是探望祖母,也一同去了。我心知要出事,不放心,便尋了個由頭去相思灣。”


  “我剛好趕上二表妹和她未婚夫的婚禮。”


  “她前一日沉塘而死,婚禮上又突然現身,從新娘的花轎中鑽出來,抱著新娘的頭,一直在笑。”


  “她:“我來了。””


  “那太亂了,我傷了腿,本該回家修養,但我還是不放心她,夢見她來了這裏,便趕來了。”


  “我還能見到她嗎?”


  粟婭歎了口氣:“其實你早就該見到她了。”


  那白無常告訴我新郎的屍體有淩遲到一半的痕跡,想來是他在活著的時候折磨新郎時被那姑娘撞見,兩邊都發了狂,做鬼後醒來便忘了自己做過什麽,隻記得尋他的表妹了。


  “去吧,把你的拐杖留下,出了門,就能見到你的表妹了。”


  願你們在油鍋裏好夢。


  紅蓮水榭色尚未晚,滿塘蓮花開的正盛。聽聞弟子送來新的任務,吩咐放在桌子上,一會再細看。照常召出問習慣性使出術法,嗯,還好沒有生疏。


  移步桌前,輕瞥了一眼,信封模樣倒是華貴。緩緩打開信封,臉色逐漸變化,抬頭時已是滿臉茫然。心中大概意思是,這些日子無聊,聽聞他風度非凡,欲請之相見。又是怎麽回事?這種任務也接。正欲將信焚去,忽然想到最近確是有些無聊,不如正好出去散心。


  簾外馬夫喚道。聞言掀開車簾,略微適應了一下耀眼的光線,走下馬車。城外早已有官員候著,隨他前往府中,準備見見那個百姓眼中有些有趣的人。引路的官員把他帶到一處園林,隨後告退。


  步入園林,不遠處一裘白衣闖入眼眸,不禁看的有些癡了。連人走近跟前都未察覺。察覺手臂被人抱住,正欲掙脫,聽聞女子,長大之後,我嫁給你好不好?


  還沒來得及答應,就看到星藹藹相輝,月皎皎流光。


  今兒月色正好,便是於山上看去也望得到那山腳城池繁榮幾許,燭火通明竟有幾分與皓月爭光之意。


  仔細閑來無事,再瞥一眼那諸多繁華,平素冷清的性子竟也有些心動,又念著家中貓妖向來歡喜這些個熱鬧,回身喚上一句:“粟婭,可要去城鎮裏逛逛?”回應不出意料,便是致柳跌撞撞於山野中穿行,險些跟不上前頭身影,心下暗暗惱了自己,怎地便提了這入城一事?

  倒也熱鬧,縱一身素衣白裳,也映得幾分淺淡光影。於人群中穿梭,妖蔥蔥玉指緊牽著衣袂一角,似生怕丟了心尖珍寶,不自覺綻了笑意。


  總歸不很喜歡這熙攘之地,知會貓妖一聲後意欲尋處偏地稍候,路上卻見得一處攤,賭是熱鬧無比,盡是些女兒家鶯聲燕語,想著那位化了形不過少女心性,便忍了周遭脂粉氣擠入人群。


  那攤販要的銀錢不少,若是平日定索性掀了攤子拎著香囊走人,左右今兒熱鬧不好惹些見血營生,便納著性子掏了銀子再於人群中尋那少女。


  未及言語拽人出了街市,看著人尚有些懵懂也不言語,隻屈膝半跪,將那香囊係於少女腰間,起身正望進少女璀璨雙眸,映著萬千星河並璀璨燈火。罷罷罷,難得允她化形出門,此次便由著她玩個痛快吧。默默跟人身後,周遭是五光十色好不熱鬧,耳聽得少年少女嬉笑打鬧,再望望前方歡脫身型,雖是無聊卻也值得。


  已是入夜,不自覺打了哈欠,唇齒間卻多了甜膩味道,是少女喜笑顏開手中捏了糕點,由是綻了淺淡笑意。也沒什麽不好。


  星雲低垂,街上人群漸漸散去,倒有些歲月靜好之意,並肩而行也不顯擁擠,忽地試著指尖溫軟,垂首,正看著少女勾著自己指笑的歡脫。


  向著城郊山嶺行去,此次著實是有些晚了,城中百姓多已歇下,山間則更為寂靜,隻見得夜幕下一輪皓月高掛,映得這平日陰森的樹林也添了些許柔和,望向身旁並肩而行的少女,輕聲言道:

  “可滿意了?”


  月亮被雲給遮了,隱了光亮地一片昏暗,屋中燭火顫巍著,夜鶯鳴啼驚的兒嚶泣哭叫,擾去了清夢留煩躁環繞。師兄溫了酒,卻自己飲去大半隻留一盞,他倒好意思,是怕我喝不完,飲多了又容易醉,第二日定會頭痛。我便斥他:油嘴滑舌倒是厲害,你再如此氣人,便給我滾出去同那夜鶯睡上幾夜。


  :師弟莫鬧,夜晚涼,我還得替你暖床榻呢

  他聲若數日前聽過的鍾聲,低沉緩慢,似春日暖風入骨,卷去了那愁苦煩躁。我未回應,他便湊我耳邊再複述一遍,頗有地痞流氓之氣,於是我又斥他問他是不是真想出去吹著風睡一夜,他便收斂了。屋裏清淨,那哭叫的孩童也不知何時收了聲,許是睡去


  安靜了許久的人突然開口,那語氣中包含期待,不願讓他失望,便拉人入懷咬著那溫熱軟唇,本慾淺嚐輒止不料人竟得寸進尺,翻身而上如狼崽似的啃咬,肆意掠奪。叫他吻的頭昏腦漲,提膝頂腹,卻被順勢抓住架於腰側,我抬眸瞧他片刻,輕歎一聲攬脖頸湊耳邊低語

  “師兄”麵上滿是疑惑不解,問我可是醉了。我瞧、瞧他半晌不由嗤笑出聲,笑這東西怎會如此無聊,偏要把這一出戲演到底。心生厭煩抬腿將他踹到床下,抽劍離鞘直穿腹部,他似是不滿我竟如此不配合,褪去了皮囊,成了一灘散著惡臭的爛肉,他不甘的咒罵著,卻因腹中的劍不敢妄動,隻得放了狠話化成黑煙散去

  酒在杯中泛些漣漪,被牢獄走道中的火光籠上一層暖意,冬日的寒風在那些官兵開門時卷進,還是有些冷。他坐在對麵沒有束發,輕彎著唇角用食指沾些清酒在破損的木桌上寫下些什麽而後俯身將那些淺棕的字吹散,像是往昔同窗時盯著膝上還未被先生發現的人書那樣捂著嘴低聲笑著,在回神後用食指敲出些聲響。隻是輕聲笑笑,怕冷風灌入攏緊了脖頸間的衣料。去攏他的手,像是兒時那樣用指尖一點點勾勒掌心中的紋路,要把其中的不甘迷茫統統掘出像是縫隙中透來的月光碎在地上。


  碰杯,酒澆到霖上。


  “你應該很鄙視我。”


  “有些。”


  那一書鐵律他想必比我更熟知,卻還是落了個罪名,為的是求得世間榮華富貴而棄了閉眼後窺見的地蒼茫,書卷中的興亡理應照亮九萬裏風光,如今少年狂妄的一句“一肩庇乾坤朗朗”倒成了奢望。酒明明在口中被含的溫熱些,入喉還是冰涼。我自是迂腐,一葉障目,窺不見下無數不平事,捧著半卷文章相信“鐵鍘可斬子與庶民”,喃著世間善惡當有償,把那些腐墨吞入腹中吐出一個足以支撐自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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