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何為相思灣(五)
. 百裏風塵昏,金戈鐵馬踏破狼煙,烽火連空明滅,但聞角弓利箭撕裂長空,嘶啞而過翻卷起血汙,將士哀呼亦或是壯語相雜,敗馬號鳴向悲,渲染一方赤焰,燒痕空極望。
胡笳吹複起,軍心渙散,這是仿那劉三兒四麵楚歌,是催魂之音,是戲謔之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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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前,一封快馬疾書遞至相思灣。胡人覬覦中原富庶已久,終是按捺不住狼子野心,夜焚安西都護府,十裏狼煙燎得恍若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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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女兒已熟讀兵卷軍則,此戰凶險,懇請爹爹允女兒與兄長同去!“
“便許她去曆練罷!“祖父嗓音沉藹,似是用盡了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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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在書中讀“青是烽煙白人骨“一句,隻扼腕歎息,與友人戲敗軍之將是何等狼狽,口若懸河稱自己要如何如何展巾幗女將雄姿,如何如何勒了燕然,破了樓蘭。
如今眼下是真真切切的十萬頭顱血,卻無力挽乾坤。極目眺,所望之處寒光陰森,殷紅一片,斷臂殘屍,哀魂野鬼之怨念,閨閣思婦之翹盼,在這刀劍無眼沙場上,揉了個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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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夷之邦征戰素來拚得是蠻力,一擁而上非死不得報國,氣焰囂張,神魔難擋。我朝兵力雖精,卻也是地處中原滋得的英氣颯颯,不堪這死士般搏殺,無奈節節落敗被逼至一退再退,已是臨近攻破,徒守著個搖搖欲墜的隘穀關。
隘穀關雖,不經重兵囤聚於此,卻靠著地勢險要成了眾兵家爭奪之地。暖帳內,兵布圖前一眾將領金甲未卸連夜密謀。立於最前端,金甲內著緊袖紫黑便衣,發髻高束,麵頰尚沾有血汙,掩了本來眉色,左肩處新傷尚未好利索,草草包紮下深暗血漬點點滲出浸透了裏衣,聽著一眾將領一一報上戰敗之況。
“東營又折損輕騎七百。”
“我營將士無一人生還。”
聞之左手顫著握拳,傷我將士踐我國土,這筆賬,定要叫那賊人一一血償。
可,怎麽個血償法?
三萬精兵僅餘八千,四員副將止存一人,後援軍未到,前線兵被俘,自己這個將帥,做的可真是一手好籌謀!
握不住拳,倒扯動了箭傷,思緒混沌不堪,勉強扶住案角才得以站穩。
“不可能……孫武有雲……凡為客之道,深則專,淺則散。去國越境而師者,絕地也……“
“是了!吾等一直在邊境作防,以被犯之心禦之,自然屢戰屢敗!“
“傳我令下去,整頓編製,即刻入敵軍境內攻之!“
無一人離開暖帳,充斥血腥的帳內壓抑至極。
“你們,你們敢違軍令!“
副將陡然開口:
“夠了!我等敬孫老將軍,故而聽命於你個女娃娃,你倒好,不懂迂回之術,不懂應變之法,本當養精蓄銳之時卻貿然行軍,本當果敢潰敵之時卻安營休整!“
“滿口的子雲子曰,究竟是你那話本子頂用,還是我縱橫疆場數十載的經驗可致勝啊!“
啞口無言。
帳內一片嘈雜,武將們兀自叫囂著拍案離去。
終是脫了力跌坐於地上。
“不可能……書有雲……故兵之情:圍則禦,不得已則鬥,過則從……怎會如此棄帥而去……“
“許是,許是他們厭棄我是女兒身……“
跌跌撞撞起身,也不知衝出去是想挽回何人,剛一掀簾隻覺旋地轉麵目灼燙,胡人竟趁亂夜襲營地,火光衝之間,糧草帳幾近燒了個幹淨。
怔怔望著眾人徒勞救火,走水之呐不絕於耳。良久,竟覺麵上有異物蠕蠕,抬手抹,竟是兩行合著血汙的濁淚。一時間往昔的契闊談讌皆浮入腦中,呸!可笑至極,自以為賦異稟乃婦好再生,卻沒想是個趙括之流。
昨夜波聲,洗岸骨如霜。
今又狼,曾記淚沾裳。
“君不見。”
在這繁花樹下待卿歸來,早就聽聞駐守邊關大軍被攻破,全軍覆沒無一人生還。心中暗自許君的萬千期望成為泡影。如今返回你我相遇之地。
那日已入深春,景如世外桃源一般。見此景,心裏有些動容。輕把琴擱置一地,在那琴前坐下,手指微撥琴弦。曲畢,從樹上跳下一人,那人手拿一把折扇,與紈絝子弟一般。
他眸中含笑,如春風般溫柔。假象罷了,心中料想著這輩子定不會與人有交集。微微起身,拍去落在自己身上的花瓣,抱琴離去。
再一次的遇見是在同一地方,這次他卻帶了一把劍。我撫琴,他舞劍。時間久了,自也就習慣了,無意中也與他養成了一種默契。
突然有一日,在即將分別的時候,他留住了我,他他要去參軍了,讓我等他回來。我仿佛在原地愣了許久,待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走了。
那日過後,我依舊每日都會來這地方,也每日都會坐在同一個地方撫琴。可那舞劍的人已經走了,我似乎已經開始想他了,我開始期待著人什麽時候突然回來繼續在我麵前舞劍了。
他最後沒有回來。我閉眸倚著樹對著這地彈琴,覺著這琴音似乎少了些什麽,或者是自己少了些什麽心裏不禁有些浮躁。不知彈了多久,一雙手悠悠撫上了自己的眼睛…
垂睫盯杯盞中茶葉沉浮舒展,一汪清茶盛在其間。食指扣瓷托無意識摩挲。毛尖甘中帶澀香味隨嫋娜霧氣升騰而擴散,沁人心脾。不得不讓人稱讚句好茶。隻平素好飲酒不喜茶,就算得了頂好的茶葉也終歸是收入屜中落灰。
馬球會男女客席入坐,女眷這時鮮瓜果,甜膩糕點,格式茶飲不少。卻不見丁點酒影子。無趣,無趣!早聞這沈府老爺子釀酒一絕,隻是人至耄耋懶散動作,年年僅得十餘壇。有心品酌也無處尋覓。原就是衝著酒來,眼下無酒又淨是歌舞詩賦。不若早早回家去尋夢中嬌娥。柔荑撐案起身整理衣裳,蔥指提撚袍角,步履輕緩下階。迎麵行過的是沈府管家。他手持鑼鼓,敲打之餘亦扯嗓道:下局馬球賽彩頭沈老親釀一壇,參賽賓客在此香盡前自行組隊。聞語側頭見沈家侍從手捧木案,上置香案,陶壇以紅布捆紮口,隱約透出一股子玉蘭香。登時勾起腹中饞蟲無數。我指節抵下唇,略有所思。馬球賽?她可從馬背上出來的!美酒,且等著姑奶奶來一品芳澤……
原想隨意抓個會騎馬的湊數。誰知這偌大沈府筵席,女眷席沒看到一個男丁過來串門。眼見備賽香將盡。匆忙束了肩帶拎馬球杆赴往男賓席。
常言道——山不就我,我就山!
方至男賓席便被一公子攔下。相貌周正白淨像是個書生,開口就是中原酸儒那套男女授受不親,八歲不同席。長篇大論叫人聽著頭昏腦脹,索性用球鋼住他下頷,封了嘴圖清淨。誰料揮杆半路竟被他一掌阻攔。瞧他手上帶著厚繭。想來是會些武藝騎術。眼見這書生頓住教誨,擰眉又想教。中原書生都是這般能會道?我隻能強行讓他將未出口話語吞咽回腹中,兀自清楚自己目的並邀他同隊。左右自己騎術撩,同伴差些也無礙。末了還添上句他若不願,還得進男席找人。書生聽罷,抿嘴思忖片刻才同意。
正趕上香末敲鑼!我同他一塊領了紅綢緞綁繞球杆翻身上馬,臨行前再三叮囑他若得球,盡管往我這擊。
賽鼓奏響三下,第一回合!
判員將球拋往長空,我大致推測落點後驅馬直往。地理優勢叫我占盡先機。手掄馬球杆驅退左右敵隊,搶先鏟球起,草屑混雜泥塵飛揚。猛擊球入洞。得分!偏頭看去,侍從落得一紅旗幟。我又瞥了眼那書生,張揚一笑。讓他相信我的實力。有球?盡管來!
盞茶時間過。賽鼓複奏三響。第二回合!
這番球落點不遠不近。無論敵我都差不多,無先機可占。也不知是哪家姐,騎術不凡。與我並驅較量。我擊她阻,她扣我攔。來往數次不相上下,終我被她一阻杆動作忽悠,隻得眼睜睜瞧她擊球入洞。
回合畢。鑼鼓齊喧,紅旗受著驕陽迎風獵獵招展。
滯滯騎在馬背上半晌未動,直到那書生提著彩頭過來。濃鬱玉蘭香叫我登時回神。舔了舔幹澀唇角,接過酒衝他呐呐道謝。眼瞥見旁又有了群參賽賓客。下場馬球賽快開始了,也不好再滯留場地。便同他坐在席下階梯。我捧著陶壇分酒入盞,碰杯飲下,讚歎句好酒!許是場賽事讓我倆變得熟絡些。他啜飲酒潤嗓喉,他是這沈府男丁,沈易,字季平。想來是沒怎麽遇到過女兒家,耳尖通紅著又問姓名。瞧著他白玉麵龐染緋,煞是可愛。遂起了逗弄心思,飲罷杯盞中酒液,放置一旁。勾指示意他湊過來。也是好騙,就這麽湊近了。我探身,將和著濃鬱酒氣的吻印在那正如我想象中一般滾燙的麵頰上。一吻即離,衝著還在呆愣中沈公子眨眨眼。
“公子可記得了?”
日頹散暉映雲如火,風吹擺拂發曲膝跪地,前老翁闔眸躺於草席之上,俯身叩首。
“一謝恩師傾囊相授之恩。”
憶從前,自家中出,滿身狂氣,無甚本領,不知惹了哪家公子,被人毆打欲殘遇恩師,忍痛怒瞪,哪曉那老者竟是來解圍的,好奇老者一身本領,死纏爛打拜了師,同人四處遊曆,倒是學了一身本領。
不覺淚下,十指掘土,短劍於恩師所贈自是不可用於此,身無旁物,隻得用手,利石破膚痛若不覺,坑漸成,撕擺裹掌,至老者前,屈膝跪地又叩首。
“二謝恩師庇護之恩。”
年輕氣盛,自是惹了不少禍,一出英雄救美不知又惹了哪個宗教,竟是直追到院,滿身刀痕匿於梁上,隻得盼這恩師早些歸來,不時,忽聞老者輕咳,腥味入鼻微愣,透窗縫細瞧,竟是屍橫滿院。
支身抱老翁於懷,輕柔置於坑中草席覆其上遮老翁,再叩首。
“幸送恩師歸。”
複而起身填土,尋木抽刀削碑刻字,待成刀驀然落地,早已泣不成聲,恍然覺疼般顫手立碑。
“願恩師在上安好。”
夜難眠,月無輝,螢火隱隱,屋燭燈未燼,半靠窗沿撥弦,舉目未見月,琴聲悠揚,啟唇傾吐民謠,不覺間乏意漫,靠窗酣睡。
曦至,金烏振翅出山,驅長夜漫漫,暉成縷斜進窗拂麵,睫輕顫,睜眸微眯,竟是被曦暉迷了眼。
屈指回握琴身,斂眸攬懷不語輕弄弦聲清脆,驚鳥啼相應,久未見恩師歸,瞥院中丘恍悟,哀歎連連,解腰際酒囊拔塞猛灌,吞咽未及順顎傾落,酒液過喉微涼落腹灼人,數盡飲下才覺回神。
屈指弄弦低吟,遠鄉古調隨鳥啼傳。
“瓦銚煮春雪,淡香生古瓷”
手裏把這茶杯輕晃,飲茶這類事向來是皇姐喜歡的,何況自己身為皇室嫡出的公主,自然也該是懂的,平日裏隻要是心緒難平,都會將這茶具尋出,泡上一盞,聞著茶香,心虛自然也就平和了下來,但今日卻不知為何,心緒一直無法平靜
看著杯中茶水氤氳出嫋嫋青煙,抬杯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茶水入喉,卻覺喉中泛起了癢意,忍不住抬手壓住唇咳嗽了兩聲,卻覺得有一篇輕軟的物落在了手心
手中這瓣花帶著與平日裏皇姐所愛的牡丹完全不一樣的魅惑,像是妖女在午夜中低聲的呢喃,引誘人墜入深淵,手心不自覺泛起了冷汗,心底沒來由一涼
去書房查閱了一遍古籍,方知這竟是一病症,名曰:花吐
合上書本半闔起眼雙手交叉支著下巴坐在椅子上,書上洋洋灑灑一大篇的注解,可映入了眼簾中的,卻隻有四個字
“相思成疾”
初見不知相思,別後方知入骨
腦海裏與那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緩緩閃過,卻又如走馬觀花,看不真切,明明總共也沒多少回的相處,誰有會想到,那紅線已經牽扯不斷,到底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再騙自己不愛,也抵不過心裏對他的歡喜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