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八)
北有一地,喚東夷,境內一山,山中奇珍異草,四季常青,亙古不變。山西峰,向下徑走三十裏,可見一懸瀑掛於峰壁,自千丈高崖垂落下,其濺起水聲,聲聲蕩穀。因其地勢為山穀,故除潭水外還形一溪流,自上而下,由寬至窄,時而遇林中飛禽走獸,到此飲止渴,可謂孕育林中萬物。
尋得此地,甚歡喜,取林中材僻一處竹屋,雖簡陋,但於我而言,足矣。正值盛夏,燥熱難安,遂除去衣衫,踏入潭中。此地臨於崖壁,懸崖正下處仰望可見壁中有一洞,約五尺寬,一丈高,恰得入一人。盤坐石上,隔層瀑,依晰可見外景;滴落石聲,垂擊壁聲,聲聲入耳,益心靜。心靜,才方能憶事。
少時同先生習武,除去每日功課,僅一事先生待極嚴,便是靜心。先生教誨我還謹記:何謂靜心,是靜身養性,心如止水。初時隻是靜坐半個時辰遂耐不住性,因此得了先生不少棍棒,而後漸可閉目坐至兩個時辰。後每逢我心緒繚亂之時,皆會如此。
星河散落,落於腐草,腐草為螢,螢漫溪境,竹林山穀,襯下水瀑布越發悅耳。拾衣穿戴,撫平衣襟,歸去,途中遇一白鴿,咕咕直叫。拾一石子,指尖注氣,遂擊落,伴聲哀鳴。架起堆火,速解作料,配菜些必需品,倒也不難,這林中皆有,稍加工即可。
肉質細嫩,脂油豐滿,色味俱全,著實鮮美,細瞧,是難得的好品種,但鴿已入肚,再如何惋惜也皆是無果,何不盡享其樂。衣袖拭麵,跺滅星火。拂袖入室,草草梳洗入睡。
“你很強,我很中意。”
殺戮有時是種微末的快意,從劍鋒綻開皮肉的滯澀,到抽劍時微不可查的震顫,血腥氣味激惹血脈賁張,揮挑遞送間收割戰果,匍倒的性命便如同螻蟻。
嗜血,永遠是人性的一部分。
但屠殺的樂趣遠不及強者勢均力敵的對決,鋒與刃鏗然相接,於血雨硝煙中燃起滔天戰意,刀劍鳴奏出殺伐戰歌。久違的雙劍在掌心中翁然作鳴,熟悉的戰場重新讓熱血沸騰,凝神看向場中最強的劍客,洶湧劍意肆虐磅礴。
“劍是把好劍,可惜飲血不足數,
斬殺仇人的頭顱太少,鋒銳有餘,殺意尚欠火候。”銳利齒鋒如淬霜冰,隱在另一麵的劍刃寒意暗湧,轉輾間流光溢目。如此的鋒芒畢露,一如持劍的人——
終究年輕。
“恩怨,恩怨…”
從幹澀喉嚨裏滾出的仿佛是無盡思潮,卻深埋於意識囚牢中未逾半分,排天怒浪終究倒流回記憶黑海,溢出唇齒的唯有譏諷冷笑。
不知深淺。
少年心性總是銳不可當,卻獨不懂浸過歲月的仇恨,會釀成怎樣汙濁又摧枯拉朽的力量。
“這柄黑劍,為了複仇,殺死過一百三十六人…”
抬腕祭起黑劍,將刃上霜寒悉數向人展示。曲臂一揚,將白劍憑空拋轉數周,抽掣在手。
“這柄白劍,為了報恩,殺死過一百五十四人。”
劍尖擦地迸出燎燎星火,跟隨行跡劃下兩道深刻傷痕。
“為了修煉最強的劍道,黑白雙劍下的傷殘者更是數不勝數……”
少年人,你可曾聽過屍山血海中此起彼伏的絕望悲鳴。又可曾見過仇人的肮髒汙血濺在腳邊,償還不可饒恕的罪孽。隻要你還在這亂世中活著,你的劍就終究會沾惹恩怨,正如你也抗拒不了愛恨情仇。當然,如果你還有機會活著,從我手底離開。
“我跟你無恩無仇,但既然你也是劍客,那就給我試一下劍。
那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臉上卻帶著笑。
前一刻還想著要報仇,此刻卻哭得傷心欲絕。女兒舍不得父親,父親放心不下女兒,正像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父女,可惜自此生死兩隔。
沒有人天生就願意做惡人的,總有些刻骨銘心的人或事使得他們不得不成為惡人。等到真的成了眾人口中所謂的“惡人”,他們又會不停地告訴自己:我是惡人,惡人就要有惡人的樣子。惡人要去做好事,豈非丟了麵子,名不副實了?
若是做惡事出了名,被安上了“十大惡人”的招牌,就更無法脫身了。哪怕他們已經做膩了壞事,過夠了被人喊打喊殺的日子,卻再也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因為他們實在太有名了。誰能想象到靠吃人肉而惡名遠播的人,到臨終前都在垂涎幾盤紅燒蹄膀呢。
或許他們隻是“惡”的太久了,久到已經忘記了“善”的感覺。總是認為不論親情還是信任,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們都不配去擁有。他們篤定“十大惡人”養大的孩子,斷然會不念舊情,落井下石,從不敢奢求那個孩子把他們當成親人。
但他的確把他們當成了親人。
本是幸運的。可是,她呢,其他叔叔伯伯呢,他們經曆了什麽,彌留之際又會想些什麽,會……想起過去嗎?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視線卻早已模糊。算計利用我的是你們,可把我養大的也是你們。誰來告訴我,到底應不應該為你們難過。
冷風翻卷,一襲白衣隨風翩然,腰側銀鈴風中奏樂。足立山尖抬眸俯看入目皆大好河山、繁華盛世。
手持利劍戰四方,胸腔熱血意難平。不肯蝸居市井,碌碌一生無為。我要的是騎馬走天下、劫富貴斬貪官、濟貧窮樂善財,路程不計、危險不顧,我要的是一往無前、何事皆為盾為劍助我前行,我要的是戰無不勝、所經之地皆平安康樂。
沙場狂風鼓動,整齊兵列戰馬氣勢撼天,無形之氣為圈無端引人無限注目。寧漂蕩一生,遊江湖賞四方景,一生之路皆隨心所欲、即刻想即刻做。揮舞利劍戰群敵,跨下烈馬嘶吼躍躍欲試。令下,萬馬齊衝壓碾敵人頭骨,鮮血染四方,斬下敵人項上頭掛城門示勝。
褪下戰甲,重拾舊袍,遊走江湖、護佑安寧。
隱藏在帽簷下的是暴起的青筋,右眼眼尾略微有些抽搐,手指攥得泛白,人的掙紮也逐漸消失殆盡,不夠,匕首的鋒芒泛著銀輝,即使到了午夜,依然清晰印出人臉上的猙獰,以及眸子裏泛出那腥紅的光芒
理智完全泯滅,完全被衝動與怒火所支配,胸膛劇烈地起伏,就這樣,匆忙地結束了人的一切,他從未如此的失控過,待到清醒,麵前的隻剩一副殘敗不堪的屍體,沒有精心的策劃,沒有刻意的偽裝,隻是其本性的暴戾
呼吸逐漸平穩,冷靜下來,眸中也似一潭死水,人本不是他研究的目標,隻是,過度的仇恨與衝動使得他不得不將人作為藝術品之一,哦,他們之間的仇恨,無所謂了,藝術品無關個人情感
將屍體盡量低調地轉移拖進車內,並對現場進行了細致的清理,他偶然發現了幾處碎骨,遂仔細拾起,帶回去。午夜通常陰冷,地下室更是,細致的穿戴上手術用具,準備進行碎,屍
他細致地劃破人的表皮,挑開人的皮下脂肪,將其內髒一一摘除,哦,實在遺憾,因為他的瘋狂舉動,使得心髒和肺部嚴重損傷,無奈,隻得成為山上野狼的美餐。細致地剃去人骨上多餘的組織,實在可惜,肋骨也斷了幾條,仔細地取出那幾處碎骨,耗費心力,終於將其拚湊完成,不忍碰觸,生怕毀了這幅完美之作。
處理好一切,將粘合完成的白骨安然擺好,罩上玻璃罩,立在了那裝潢華麗的儲藏室,屋內大就是一似加大版金絲雀籠,嬌嫩欲滴的紅玫瑰攀在金絲籠身,點綴得異常豔麗,冰冷的玻璃罩內都是他的完美藝術
安置完成後。將所剩的爛肉以及他的罪過——那殘缺的心髒和肺部,分散拋在深山,深山裏不會有人居住,屍體腐爛的惡臭也不會叨擾人家
這次的衝動,是罪過?
朧月夜風淒涼,點星燈火映閣窗;風撫燭火,光影搖曳影竟有幾分似鬼魅臨現。雖已夜深,仍感熱氣繞身,似炙燒,餘心悶然,難寐。起身伏案觀舊書,提筆書盡心中事,蹙眉隻感未能釋懷,又以燭火將其焚燼。
憶不盡昔日烽煙,猜不透今時變數。此去南疆平亂,不知何時還,莫隻得於人世中浮沉?幽幽然,湮沒於心。
吾此生,總是生死離別多。
鮮衣怒馬少年時隨父出征,乃借一身肝膽曆風霜、將名揚!一人行便邀馬,此間江湖行。
攜酒遊水鄉,觀江南芝蘭玉樹,猶若人世尤物;階上苔枝上葉、山巔水淵遊魚飛鳥,皆是自生自息。賞此美景,怡然,心有感慨,吟作無名詩:嗔癡罷嗔癡罷,路遙一生短。水間漣漪波瀾,醉於山水,夢有桃花隨風去。
揮手擾煩緒,獨酌孤影,聞山間簫聲陣陣,清絕灑脫之響,不知是為何人所吟。岸有鴻鵠撲翅,疏狂瀟灑,撲翅攪雲卷,號鳴震雲舒。漁家樂,隔岸相呼道今盛收;遠眺落日餘暉,撐舟於水川間,臥倒細聽流水潺潺,觀河中山青影,天上雲濤聚,水上霧蒙矓,如臨世外桃源,一時入迷忘神。
忽感麵上星點涼意,凝神望,淅淅瀝瀝竟是雨起,雨落。
落雨忽驚醒,歎笑美夢一場。燈內燭將盡,欲抬手揉額卻見衣袖覆於硯上,墨跡如星落,亦如花綻,倒也看出幾分突兀美感。
可是思緒難平?是是非非不由己,夢外亦不得安身。
因雨之緣,屋內熱氣漸消;敞門觀此夜滂沱雨,月隱於雲靄後,未能辨得此時為何時,總感此夜漫長難過。半晌過,夜雨勢不減,此刻如同置身於雨牢,仰頭望夜空欲尋托情處,卻隻望得無盡灰暗與孤寂。
今宵無碧霄,有酒可解愁;奈何今夜無酒飲,唯有台上苦茶相伴。入室理思緒,閱覽詩書,於字句間尋解心惑之言。靜夜孤燈隨風搖曳,光影變幻擾人分心,一時恍惚。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文書奧秘如何解,世間紛亂如何平?人又如癡醉,噓唏……平生難尋是知己!心中意難抒盡,焚軀熱血自是難涼。忽拍案起:暫不可提多情之事,此時得將之名便要扞河山!作今時龍城飛將,潰敵萬千破梟闖險陣,即便是以一敵百,亦要勇戰,絕不畏退!
壯誌滿懷,是為昌平盛世,海晏河清。
昨日愁情留昨日,今後隻當江山英雄。
夜雨漸停,未覺已至破曉時分。庭樹落葉滿地,積水起漣漪。雲靄消散,青鳥盤旋而飛,薄雲遊散,曙光盡數散落天地間,照得水天一色。仰頭觀天竟現日月同輝之象,滿腔喜悅難言說。
哈.……!千秋雪並非孤軍一人。
江山便是吾之戰友,天地便是吾之寄托。
還百姓安樂,要世間靖平。
冷風吹過,他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個顫,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黑暗之中的那一束光,讓人從無頭蒼蠅變成了有著希望的一個人,更加賣力的向那個方向跑去,卻永遠去不到那個地方,仿佛近在眼前卻又在很遠。
猛的坐起,身上全都是汗水,好慶幸那個夢是假的,再閉眼的時候腦子裏全是內個夢,不真實卻又很真實。
心意兜兜轉轉,燒成滾燙滿眸的酸。她綠綢緞紅繡麵的旗袍外裹了一身西街煙火,梵婀玲和薩克斯音樂煙一樣跟隨著她散散晃動的耳墜,她走來,高跟和紅唇在巷影裏模糊了。擦肩而過。我回頭,鈍鈍的燈光已蝕盡她的背影。雨濯春生於她,究竟終於是一個笑話?踩碎雨裏的“午夜花”,喊她等等,求她等等。
睜眼,八月夏雨驚夢,窗外枝葉皆映在玻璃。等兼旬壓在粥底被咽下,我的心湖風平浪靜。
故土失陷。站在一無所剩的禿地,灰袍,緞褂,袖裙,皆如水中油油晃動的顏料,漩渦一樣地擦過。雙手空空,一低頭,卻又好似滿手血色。漸漸聽清一種鍾鳴,漏盡在夕陽與月色之間,又宕宕地壓在我心跳。薄霧一樣的寒冷從脊椎到睫毛,反覆地,反覆地問:我自由了嗎,我何時自由了呢。砂紙一樣的巨大天幕裹住高樓和矮屋,街巷之間,又皆是空氣。可我沒有得到答案,於是幾乎不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