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十三)
有人約他們在夜裏相見。
夜裏起了霧,她提燈出屋,冬日的夜,外邊寂靜得很,圓月高掛,幾顆星辰點綴夜空。月色穿過大霧,來人眼裏盛滿了月光。看他,他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高興。
“給你帶了酒。”他把護在懷裏的東西小心翼翼的拿出來看。端著架子。“等我一下。”幾次翻越帶他上了屋頂找了地方對月飲酒。
冬日圓月有些清冷,喝了些酒身子倒是暖和了,隻內心不免有些悲涼。尹錯弦唱起家鄉小曲兒,他笑嘻嘻的湊過來誇我。
側頭望,他的臉卻逐漸模糊,聲音也愈發悠遠
他存了帶她走的心思,她不願。
她知道有一獸生於海憩於山,通體為白,勾勒以青鬃,灑雨潤萬物,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可化為人,數物懼之
謂其以龍。
盤踞山巔,受貢品之養,亦盡己責佑此地少有天災,寸土皆甘露所沃,至今已有百餘載。念無友相伴隻自得其樂,入人之軀臨於宮中作畫師尋樂子。卻少為所用,日日悠哉悠哉。所幸京城繁華,比山中見枯草令人歡愉。北有茶樓最為稀罕,隻要去坐就是幾時辰。
那樓中的說書人,一頭黑發披背,周身籠溫潤之氣,先生二字僅是念叨念叨就安心。哪座山,哪闊海嚐未聞見?偏喜從他口中聽來千般天下,人情世故,悲歡離合。如此,他便被龍一朝一夕一回想,一顰一笑一窺望。
年月與時馳,意未與日去。龍習畫技有所長,在樓中不再隻聽書吃茶,而是攜紙帶墨妄描畫他容貌,隻惜大多不佳不敢以示人。後走時,往其案下壓一張,餘一摞像一二分眉目的先生帶回了山中。
自此未與人作畫。
所責依是盡心盡力,隻是常去山下人家偷酒吃。上山打柴所傳:通山巔之道,多是空碎的壇子。久而,有偷酒白龍之事婦孺皆知,卻也不罵不打,隻是偶爾碰著了就揶揄:大人你瞧著哩,把酒消愁愁更愁。
早春一日飲酒,念舊人不禁悲從中來。醉龍涕,山上蕩雨,瀑布江流,浩浩湯湯。穿林打葉,百鳥亂鳴,蕭笛囈語。半夢半醒,醺醺呢喃,切是:
冬寒未去嫌春早,醉酒忘今朝。撫琴誰來應,群山音餘繞。細雨濕袖袍,朦朧鵲歸巢,回夢別愁勞。隻恨念掛難忘卻,思舊人,淚相報。
何所謂山海?
龍山是皮肉,海為心。
越過山海不見君,
皮肉穿心,滿膛相思滾滾流。
夜裏樹影遮窗欞,敞襟身倚斜,問月攬明光,兼與暖燭閱卷,俶爾風起掀頁,燭熄暗堂,顰蹙仰頷長眺望,蟾宮渺邈,谘嗟遙夜空寂,恁凝愁。
棄卷,霍行出室,孑然月下影,敞衿閑逸遊蕩,身負綠綺,徐徐踱徑,聞聲秉息尋,覓得林溪清湍淙淙複汩汩,壤土沃若,軟風攜碎鳴,恁秀景,偎岸而席,素衣既禳,何顧浸濡裳。
橫擱撫玉琴,引頸了賞桂月,烏雲相掩,笑歌句‘‘芙蓉秋色猶遮麵。’’自愜慵神。
信手撩弦,起律寥寥數聲響,濺珠漱玉,無曲卻有調,已然闔目,神不知歸往。曲指攏弦,仿孤鴻逡巡之凋傷,顰蹙撚羽音,猶森崖幽壑之硿響,行雲流水,似泣未泣,又迭奏,墜音此際忽倏轉調,孰謂哀愁,情處青楓浦,遙夜難望,素指翩躚,幽幽疊音飄揚,韻催悲自心生,意癡醉。
撥弦再續,如絮牽遠巒渺邈,似承兼天嫋嫋,九曲銀瀑傾泄,欲融情山與雲與水,相與新鶯脆囀漾林,浮生耽於黃粱。
尾聲旮然即止,餘音錚然恍恍未平,霽月清風,明光映頰牽影長,頷首鬢發臨貼麵,袖袍垂弋。
姊妹中她排第七,大家都叫她小七。她也從未覺著哪不對,盡管其他人都不以排行做名。
直到遇到姊姊。
姊姊講於她,姑娘家的名字怎可如此隨意。阮是她最拿手的樂器,音色恬靜、柔和、富有詩意。她說喚她阿阮可好。當然好了,她終於有個正兒八經的名字。
“……阿阮。”
含著嘴裏來來去去念叨好幾遍,笑了。拉過姊姊的手,道,我喜歡。
從那以後她便以阿阮做名。若你喊我一聲阿阮,她定是要喜上眉梢的。
彎了眸子,嘴角止不住的笑意,應你一聲。
深秋的雲腳壓得太低,令人感受不到太陽的存在。烏雲如同黑墨,將天空暈染得陰沉。快下雨了。他立在黑幕之下,指扣上燦然刀柄。於她而言是一個無法望其項背的身影。快步跑上去,落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她攥著衣角直至手指青白,垂首回避與他眼神的交匯。半路無言,忽然仰目啞聲輕問他:
“我能拿起你的刀嗎,師兄?”
在此之前,所謂不合的關係,更像是由尊敬和害怕所催生出的產物。但,雷鳴,消失了。燁然的神使變成惡魔的奴隸;金光熠熠的好生之刃,化作驅使死神的凶器。從未在戰鬥中如此刻這般清醒,所有的無畏,都是我此刻對他打心底的厭惡。
那咒罵著爺爺的、尖利冰冷的語言,如同夜裏點燃的一支火柴,然後落進了堆積的薪柴裏。怒意不斷地在心裏叫囂,昔日所有溫情和眷戀如助長火勢的風。痛苦、仇恨隨怒意漸漸攀上脊梁,仿佛所有清明都要被吞噬。我就要聽不清他聲音了。
耳膜似乎被烈焰緊緊包裹,用僅能聽見那無處宣泄的悲痛在耳邊此起彼伏的呐喊。劇烈的情感起伏,使腥澀的膽汁漫上舌根,苦意頃刻回蕩在胸腔中每一個角落。
沒有溫柔的微風,沒有豐茂的樹木,沒有搖曳的花蕊。入口的櫻餅和茶,也都沒了味道。曾緊握不肯鬆手半分的桃山舊事,卻在此刻如此的不堪入目。
情緒的盡頭,是如古井無波的平靜。屈膝沉下盤,緊扣劍柄,凝劍封招。甫氣浪翻卷,便縱身躍進如枝頭雀踏,化作撕裂過往的驚雷。
遠雷。
雙刃尖嘯著撕咬,刀身震顫嗡鳴不止。那令自己憧憬的身影,像一把已經生鏽的刀,在雷的長吟與刀身相交的刹那寒光,被絞得粉碎。一斬之後收刀歸鞘,能聽見日輪刀在鞘中滴血的低語。壓抑心中手足相殘的疼痛,斜眼睥睨身後的惡鬼,報之以同樣惡毒的言語。
她不敢歎息,亦不言情,是怕再泄洪濤、指千鋒來索命。
月恍恍。她愈發沉寂,隔著萬裏用無光的眼眸窺我,不時癡癡地念著聽不清的囈語,大抵是暗自道些負癡情的酸話。
她發顫起身仍踉蹌,欲要伸手去扶卻被自心底而生的撕裂般痛意所阻,壓下喉間腥甜再去瞧,她又倒在無邊夜雨之中,那雙眸從起初的驚惶成了漫無邊際的茫茫,活像行屍走肉的木偶。雙眸下移又瞧去她襤褸衣衫,鞭痕裸露於暴雨之中,尚未結疤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血隨著雨化作血水滴落,她跌坐於橋邊,發絲被雨滴打濕緊貼臉頰更添幾分淩亂,癡癡的笑著眼角又帶淚,叫觀客唏噓一場歎聲可悲,然悲切從中刨析卻是利益嘴臉,心生不忍將抬步欲離的動作改而於她身畔,她失神落魄的抬眸瞧來,似是在懼。
似是三年前一場春秋大夢。帶笑眉眼成了每夜夢魘,雙拳緊攥卻撫上劍穗,動作一頓又去瞧她,啟唇不知從何言起,她便癡癡的笑,這夜她再無雙親,也落了遍體鱗傷。心下一沉指尖指向一旁橫屍,又將劍遞她手中,繞步於她身後緊握。呼吸緊促間教其緊握疚憂。
舞了一套劍招後停下動作,足尖輕翹踢了踢早已沒了生氣的橫屍,手持疚憂向下一刺,血便自劍下濺起落於臉頰,耳畔仿佛仍有溫熱血跡,她瞧著便停了發顫的身,漸漸的變成了驚與懼,分明是年紀一般無二的少女,卻在此時經了滅門,身型一晃險些滑倒,內力枯竭所致的反噬在一瞬間襲來,呼吸加重勉強笑了笑。唇角溢出暗紅陳血,毫不在意伸手拭去,一字一句朝她道。拿起你的劍,殺死欲行不軌之人,你的劍便是你的命,沒人會救你。
話音未落便自嘲般一笑,如喪家之犬般狼狽的模樣之前從未料想,傾身從她手中接過疚憂,轉身欲要離去此地,不欲多做糾纏。好巧不巧踏上橋上青苔,身形一晃便如她先前般跌倒,痛意蔓延開來不可置信,冥冥之間的主導者獰笑著嘲諷此刻的荒唐,耳根一紅不知如何解釋。寒鴉啼叫似是為此事作伴,狀若無事般起身拍拍衣角。她顯然尚未從疑惑中抽身,向後一仰倚著白玉橋,耳邊仿若飛過千萬句師父叮囑,莫要冷心冷情,該是有情有義,出手相助。洛陽不複往日繁華,門窗緊閉唯恐沾染禍事,門前濺了血隻道晦氣,年老婦人匆匆擦拭,笑看其慌張模樣,遙遙一指側身瞧去,忽覺這姑娘可悲又好笑。
未再言語,目光落於橋下青池,稱不上是往日青池,染了血就再也洗不淨,抿唇攥拳隻覺鑽心的痛,方才跌倒隻是頃刻之間真氣亂湧,自下腹處尖銳痛意,唇色烏青似要昏闕。撫上眉心輕按幾次,並無分毫用處,不過圖安心二字,痛意非但不減反而變本加厲,眉心微皺略生煩躁,啟唇卻發覺聲音是先前未有的沙啞,幹枯的像是垂暮之年。我聽,“我”言,既孤身一人,可願隨我走?
話音一出自覺好笑,然未有一法能將先前所言全當未曾出口,她聞這言像是水上漂泊的旅客尋到了岸邊的模樣,是驚喜與小心翼翼的試探,瞧她如此模樣更是不忍戲謔,她模樣逐漸與三年前聽聞瀲郎為我長兄時的痛悔逐漸重合,壓下心間所想將眉一挑欲等答複,此時這般囂張更是牽扯痛意,麵上不顯額側卻滲出冷汗。…可笑的從不是她,雖狼狽眸中的光卻未曾熄滅,該笑的從始至終僅我一人罷了。追不到心上人也未曾狠心斷盡。絲絲縷縷的牽扯更是難熬,一麵欲要徹底撕破臉皮,卻如犬般討好,自相矛盾,…可笑,可笑,實則可笑至極,令唇角的笑意凝滯。此念一出仍未有答複,瞧她仍然躊躇不耐,忍著脾氣輕聲誘哄。
行醫,用蠱,使劍,皆可。
她聞這言,唇角仍然帶著笑意,是無奈的、別無選擇的,她逃不脫這宿命輪回,便是拒了也僅能在長夜漫漫消散。頷首卻是帶著恨,恨的並非是我,而是這世道,是殺她父母的人,三兩步逼近她麵前,居高臨下俯視她麵容,拭去血印倒也算美人。
她答,我願。
伸手撫上她眉間,仍然是與我一般皺著的,此行一出不隻她麵露疑惑,就連我也是心下一驚。未有旖旎心思,她不夠格,似是因著頭次收徒帶了幾分關切。輕撫平她略微皺起的秀眉,卻不知如何開口打破沉默。…別皺眉,不好瞧。還是姑娘家應當是笑著的。總不能說你皺著眉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瞧著生厭。都不太妥當,回應是沉默。
對情感的敏銳捕捉正是打動人心的地方。文辭古典高雅,亦不乏尋常之語,成其細膩深遠的意境。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此為才女之卓爾不凡。
少時無憂,何識愁字滋味。自有少女清懷,惜美護美,癡醉於此不可常留之物。為花零春逝感傷,願美長存,是悲而非悲。至結良姻,琴瑟相和,有柔情相寄於筆下。閨中情思朦朧,非獨一意,何止於離愁。即有哀思,亦為甜蜜。
她的眸光極度純淨,她有她的視角。雖然她有批判這批判那的自負,但她配得上她的自負。她是詞苑之中最矚目的一支女兒花啊,縱是與她相爭嫉妒她的詞人們也不能無睹她的風華。
每日太陽初升時,她便早早提著藥箱出門,冷著臉卻做著實在的事兒。一言不發的處理完便也是不留麵的迅速離去,生怕沾染什麽麻煩似的。身後的病害已消除剩下的是老百姓的好話聲。說她做好事不留名,當真是個好女子。
隻是害怕收錢財罷了,畢竟不懂如何拒絕,怕傷了他人的心。
長念所欲理想,尋夢三山仙境。縱為說夢,亦顯堅強豪放一麵。無奈世間禁錮,所愛之事難以求全,遂舍身以女子之身破此桎梏,更二嫁匪人而不屈。一生浮沉,情傾詞藻金石。不改癡心。才女之癡,癡於寄情文字,癡於金石書畫,癡於世間至美,何惜己命。以此癡心求得極致婉約,不負一生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