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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十四)

  戰火不止,鏖戰不休,軍中斂卒以禦敵。頡頏數日,山河猶沉屙,滿目瘡痍。銀鞍駿馬,金戈長槍。醉霞液、搦角弓,踏白骨、逐輕騎。殘骸遍布,血流成河,偶有夭勒旋空。微雨靄荒原,凜風攜濃腥。遙望雲岫若琅嬛福地,判若鴻溝。鏖糟上陣,血灑暈殷紅。持長槍、踏殷土。固然身份低微,僅得柄粗陋破劍,倒也饜足。初從軍之戰栗皆弭,撚白花小心裹入帕巾,岸幘持劍迎敵而上。斂足矮身避其鋒芒,提臂振槍又瞄要害。


  屏息縮眸,欲要再刺。腕上驟緊,見擒於人。他指若鐵鉗,掐得腕處生疼。掌間驟然卸力,鐵劍落地清脆,被人一腳踢了去。無奈力微掙脫不得,提靴猛踹其下膝,然為時晚矣。寒光破空,劍氣凜然。受製閃避不及,上臂遽痛,血氣霎時四散。顰眉眯眸,足尖點地勾旁人遺劍,握弝振腕劍疾出。


  提掌覆臂啟唇急喘,複見寒光閃,抬腕振劍擋其鋒。低壓眉宇,冷眼斜睨。心中疾思,提臂壓劍身,輕挑劍鋒,三尺橫飛。又振其胸,鮮血四濺。咬唇抹腮邊溫熱,冷然乜手臂傷痕。


  不夠、不夠。太弱了,還要再強!

  險些喪命在區區一個小卒的手中,當真廢物!平日學的劍術統統都進到狗肚子裏去了?!憑這般如何護他周全?隻怕是半點用處沒有,還會成為累贅,給他徒增煩惱罷了。


  耳畔疾風陡襲,咬牙擰眉振劍又擋。鋒刃交錯間火花四濺,不相頡頏。屏息凝神欲尋他弱處,忽聞驚慌聲喚“大人”。驀然抬首,瞪眸惶然覓卻尋不見頎長影。霎時心急如焚,緊咬唇齒間溢血腥,才見抹人影晃過。


  胸口驟涼,肉綻聲貫耳,餘字刹那湮滅齒間。心知此番凶多吉少,思緒反而愈發清醒。挑唇露抹淒涼笑容,斂足頓首瞧胸前血刃漸長。喉間血腥翻湧,嗆咳欲嘔,指尖掐掌,生生吞了口血。抬眼竟見他朝那人方向而去,眉心突跳,瞳孔驟縮。不及細思,握弝拚力一刺,劍身直沒入他腹部。急促喘息,再拔劍,撐地以立足。揚唇露笑,額上冷汗涔涔。


  。


  額上青筋暴起,冷汗滾落鬢角。咬唇迫使自己清醒,強撐上身切切尋他影,卻又不見。四周並無甚慌亂動靜,想來他仍安好。虛弱一扯唇角,視線漸而模糊,周遭聲音愈發遙遠。仍覺胸口暖流陣陣,大概……血已染遍全身了罷,將死之人竟也這般難受嗎。四肢酸軟渾身乏力,疼痛仿若遭百蟻齧咬,令人頭皮發麻,甚而連喘氣都是種折磨。終於足下一軟,膝蓋重磕於地。


  殿下……殿下……


  好困啊。


  赤日半遮麵,餘暉籠罩他染血背影,白幡於風中獵獵。手臂卸了力,任由後腦砸向地麵。耳中嗡鳴,頭腦發脹。顫手撈胸口白花,遞唇畔落一輕吻。……對不起,我怕是不能繼續保護你了。思緒愈發混亂,腦中忽浮現起初從軍時上級教導之語,闔眸顫唇默念。


  “喂!你叫什麽名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蹲在牆邊的男孩叫到。“我,我……”那男孩雙手抱腿縮成一團,不敢正眼瞧他,渾身怕得發抖。“男子漢大丈夫,說個名字都吞吞吐吐的,快說!”“我,我叫業清。”“哦,原來你叫業清。你幹甚在這兒待著,你可知這是我柳家的府邸!”“我,對不起,這兒燈火通明,我瞧著,瞧著……貴人們都在宴會,這兒沒有人……”他的語氣似是要哭出來了,全身抖個不停,不時悄悄抬眼觀察他的神情。“這兒比河口的人家那兒暖和……”“你在他們,也是在牆邊?像個囚犯一樣。”“嗯……”那小公子笑了,滿是嘲諷。“你有手有腳,卻在這兒苟活於世,嗬嗬,真是丟臉!”他更是不敢說話,將頭埋進抱腿的雙手間。那小公子更是生氣。“你怎得這樣!你聽著,人活於世,本應心懷蒼生,如今你溫飽難平,自是應當自強,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就你這樣,如何存世立身,善己善人?!剛才,那些人欺負你,你怎的不還手?我在旁邊,你已瞧見我,卻不向我求助,我本以為你是個有骨氣的,有不時眼光尋向我這邊,是想要我幫助嗎!?嗯?你要知道,這世界,除了你自己,沒人能救你!我現在問你,要不要來我身邊,為我辦事,若你無能,我亦會棄!不然不要在這兒,丟我柳家的臉,滾回你的河口去!”他抬眼,便撞進一原熾火,這個人,很溫柔吧。似乎,星星,在他眼中那無邊黑夜中,升起來了,開始顯出幾億年前閃耀的光芒。“我問”那小公子斬金截鐵,“你-要-活-下-去-嗎?像個人一樣!”


  他抬眸,直視他的眼眸,淺然一笑:“好。”“嘭”是煙花飛入空中,在長安城綻放,絢爛光影,照射著這兩個男孩的臉龐,忽明忽暗。


  幾十日海渡陸路,當是滿身泥濘,魚腥相臭,全身僅有對兒眼亮彤彤的,恰似牛鈴折了光,給人搡到他麵前。不曉得說話,也不願靠近,腦袋垂下去乖乖跟著,像是知道自己現在不如個人樣兒似的,大抵弄去了旁閣子裏洗浴。


  良久推門,霧氣靄靄,著了新裳挽了頭發,雖為素色,但小臉兒也水靈。那人看上去還算滿意,接著便帶自己入了宮。


  這殿的金碧輝煌,京都比不得的。嚐未聞見,相相四顧,些許的怕和好奇摻雜著,竟是忘了請安叩首。


  霎時回了神兒,忙是胡亂跪下應了聲,直看著地麵叮嚀:“小人當是,您安。”


  這才是注意到一堂裏皆是姐姐哥哥,雍容華貴像兒,看得出神,忽聞清脆女兒聲:


  “是什麽?也是可愛妹妹喏———”


  抬頭去望,隻道這姊姊定不同常人,笑靨如花皆身珠光寶氣,大帝眼裏泛柔光,眾人皆相向。百花勾絲大袖衫,綾羅雲錦紗邊袍,多褶琉彩內襦裙,金銀五光朝鳳冠,翡翠包珠青蓮佩;粉胭淺描勾其唇,張口吟吟聲環繞。


  想稱人,卻又思得這身份不曉得如何開口,隻得又叩了頭去。不瞧也知她目光落此處,裙下的雙腿自是緊張的抖。


  著一襲紅衣,拿起慣用長鞭,腳下運力輕踏幾步行至一門前。門開,鞭起,人頭落地。


  用隨身帶著的袋子裝了那死狀可怖的人頭,稍稍清理了周遭的血跡,再一晃便已到了一小門前。


  推開門往裏走兩步,鶯歌燕舞好不歡樂,一些姑娘扶著醉醺醺的恩客在房外吐得昏天黑地。我不願細看,足尖輕點越上房門將袋子扔在房內桌子上。


  房間裏早已有人侯著,打開袋子細細驗過對此點點頭,說要帶他去見主人。她卻打發了他先去,稍後便前往,他上下打量一眼走了。洗了手,坐在梳妝台前,仔仔細細的梳理了有些淩亂的發髻,從小屜子裏拿了胭脂輕點在兩頰。


  待自己滿意後出了房門尋到主人房內,他隻同我說了三句話。


  “今日順利嗎?”


  答:“順利。”


  “那回去吧。”


  有些不甘心,他隻一瞥我隻得住了嘴。正當準備關上門,他又開了口:


  “我隻需要一把刀。”


  微微一愣,原來往日種種他早已知曉,隻是不想與之有過多糾纏。歎他果真狠心。關上門離開。


  隻是有水跡順著臉打濕了剛畫好的妝容,也許這世上最怕的就是自以為。


  魔氣四溢間,思緒難複平,隱而不發時。愈演愈烈,一人難抑,便拂袖而起,步於窗前,木窗縫隙透豔紅,中央喧鬧所隔,恍若未聞般,目色一凜,緊隨身影,心生悔意難彌,靈氣聚凝散入其身。


  破碎琉璃音,傳入耳間,足下虛晃,瞧去細聽,弟子正抬掌欲落間,豔紅身影揚唇所擋。口中所述囂張話語,輕狂肆意。未待反應,頃刻間更是足下蓄力,正朝胸口踹去,直教人橫飛三裏,輕歎本性難移,八派弟子欲與其爭,倒也不懼,念念有詞道“八派弟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無故傷人。”街畔民眾聞其言,愈發好奇,聚於此地,目光炯炯。皆瞧向她身畔弟子,懼恐怨憎,百感皆具。低聲議論,複又索證,所謂正派因此氣結,難成大器。


  揚聲尋釁,幼弟慍怒,不急不緩撥弄琴弦,心緒緊隨其身,正悠然間,忽聞她所訴風流韻事,相談甚歡,其中引人深思,情意悱惻,教人羞,眉峰微皺未啟唇所阻。非但未見好就收,更編造虛無空事,隻夜訪浮華宮,乃板上釘釘。——“言傳不了,自個意會去吧~”


  輕推木扉,抬步至圍欄。眉梢略挑,啟唇所訴,皆乃心中所惑,觀其回身,雙眸驚惶。欲要扯離話題,眯眸指向窗邊,指尖勾動間,九香屍骨無存,欣然啟唇,未待其答複,八派弟子俱驚,有甚者已倒地不起,一時間人心惶惶。——“死性不改。”所訴四字,見其慌張開口解釋。未將心神置於八派弟子,目光掃視沉思片刻,忽而一凝。再訴五字。解藥,交出來。目光一挪,瞧向司空氏。


  “你最想要什麽?”


  瑟縮在交疊傾覆的竹筐中,錯落編竹滲進天色初明時昏暗的光,纖指覆蓋空洞,遠遠撫摸著他的背影。那人攜她逃離,她一路不語,夜裏靜,他局促心跳異常明晰,思緒翻湧間不知從何問起,欲問他父母兄長屍骨可安穩,欲問他歸往何方,去往何處。


  直至跑到天色泛明,直至他的白袍層層盡染血才在一處村落駐腳,將她輕穩藏匿於某戶人家的竹筐中,她仰臉瞧他,天邊投下熹微晨光披拂在少年郎麵龐,淒美又悲涼。動了動唇,喉頭一哽,愣愣問出這句話。


  攥著掌心餘溫,憶起幼時,也曾被那人這般牽過,隻是萬不如今日倉皇。那年我還值孩提,亦不過年方十幾,他牽著小小的我將我送到母親身邊,我問他想要什麽,他頷首低笑不語。我說我覺得他人很好,趕明兒要為他娶世間最漂亮的媳婦兒。


  然今日恍若當年,已落落大方,他已長身玉立。


  止了腳步,頓了半刻後側頭看我,臉色死灰冷硬,唯有眼波瀲灩柔和,晦明日光描摹他的眉梢鬢角,如金淺細沙傾瀉鋪在他的白袍上流光溢彩,少年人立於風雲天地間,本當如此灼灼無雙。


  朝他笑了笑,疲倦然誠摯,嗓音低啞悲愴。


  “回大人的話,此生最大的心願是娶一個漂亮的姑娘,然後生一個,生一個小姑娘……”


  輕撫竹筐,平素的倔強與固執盡化溫柔。


  “你乖乖躲著,一定要乖乖地……活著。”


  他拂袖轉身,衣擺翻飛,再也沒有回頭地走了。心頭仿佛落了霜,徹骨的涼。


  木然地看著那些人漸遠,他被血染透的白衣裳像極了綻開的碩大的花朵,醒目刺眼,我喉中滾動,失語良久,暗啐著世事無常。


  在竹筐中躲了三日,渾渾噩噩未闔過眼。聞筐外蟲鼠窸窣,鷹犬低吠,仿佛都好遙遠。


  餘光落到竹筐外堆砌幾壇女兒紅,還沾著新鮮清香的泥土,想來這戶人家近日要嫁女兒。霎時愣了,陡然霧了視線,似乎一瞬憶起了悲傷與哭泣,滾燙淚珠簌簌下墜,梗著喉無聲哀嚎,嗓子嘶啞得灼燒般生疼。


  怨歎物是人非,因記起了與謝良辰婚期將近不足一月,如今理應歡喜待嫁,卻不該是這般狼狽模樣苟活於此。世事好不荒唐。


  他告誡她要好好活著,她遂作了這世間最懦弱的人。待預感一切已塵埃落定,方才敢推翻竹筐重見了天日。隱匿在這戶人家嫁女兒的席間,緘默著吞女兒紅,聞席間酩酊大醉的賓客高談闊論。那夜血濺淋漓的刀光劍影,竟也成了旁人茶餘飯後的閑話家常。


  我聽他們談論我的死訊,說齊郡主成泠前日暴斃,齊王脈斷,齊國根滅;


  聽他們談論七大夫的錚錚風骨,衣大夫齊齊自刎於阿雉殿,誓隨先主,不事敵臣;

  聽他們談論春風得意,說他改國換代,將故人掘屍骨,棄荒野;

  聽他們談論反叛異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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