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魂歸故裏(十三)
月上梢頭,綴星子一二,驚歸鳥,烹茶一壺,備好黑白棋子置於書案上,點燈一盞,人未至,閑敲棋子落燈花。
搖光到,哈欠連天,怨我半夜擾他清夢,扯嘴兩句,便坐到棋盤對麵;飲茶對弈,臉上無甚波瀾,落子聲清脆,如鳴佩環,給這黑白世界,方寸之間添上些韻。
棋過三盤,對方撐頭打個哈氣,問這半夜擾他何故?低頭不語,隻是飲茶。對方眉頭微挑,似猜到什麽,搖搖頭,道是萬年童子,便把持不住。臉頰微紅,輕咳兩聲,道他多嘴。
人輕歎,擱了茶碗,說是不下,回去歇息。無可奈何,收了棋,看人背影漸遠,起身欲回房,未到門口,腳步卻停;眉微皺,闔眼聽花墜,去,還是不去?亂心弦,五指攥成拳,一揮衣袖,朝殿外走去。
月越發明朗,似落了一地白霜,又是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風習習,亂人發絲。
行至一小亭處,聞喧嘩之聲,其中觥籌交錯,相談甚歡,人影八九,自然有熟人在其中,停了腳步,微咳一聲,道句,諸君好雅興。
八仙窮天皆默然無言,大約猜著我是來尋窮天的,賠了個笑,言不好打擾,自另覓他處喝酒去,便留窮天一人在原地。
窮天似有疑惑,又有些惱,平白擾他酒局。瞧人不悅,上前幾步,拉住人手,道“夜色甚美,同遊否?
他們說狐狸是狡猾的動物,狐狸今天就講個俗套故事
“他們說狐狸是狡猾的動物”稚子聲音軟軟糯糯的,像我初入人間時偷吃的米糕,也如我偷米糕時般露怯。我笑了笑屈膝俯下身去看他眼睛,他又滴溜溜的賺著黑眼珠也不與我對視,我邊想原先聽族裏老婆婆講年輕犯過孽障,扣了小孩兒眼珠子吃,雖是罪過,卻著實讓人流連忘返,好吃的很。邊說邊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絲毫不見罪過罪過的樣子。然而這樣靈動的眼,我卻提不起食欲的,隻想叫他安安穩穩的該在哪在哪,好來可以瞧我一眼。一邊說“你聽未聽過尖嘴猴腮這話,他們常來形容狐狸,可你見我,卻竟覺得是符合我的嗎?”
小狐狸剛入世不久聽了幾個詞卻也能驢唇不對馬嘴的哄騙稚子。幾句話就將他哄的服服帖帖再無防備。我卻道著別溜向他家院子偷食
按理說我不該在一處呆太久,可…許是這處佳肴盛多,許是這處數木更陰涼,也許是小子眉眼著實不錯。著著實實地呆到他抽個條罷了高,從孩童長成風流倜儻叫囂要娶我的翩翩少年,才驚覺,太久了,太久了…
世間可笑之事萬萬千,我不幸成了其中一個
是驚蟄,我與他赤腳踩在鬆軟草地你追我趕,當然我放了水,所求的不過是少年熾熱擁抱,墨發飄揚劍眉連著深邃眉眼,含的是我迷戀之瞳。唇角上揚端的是玉樹臨安的模樣。
黑夜皎潔的月光被烏雲所隱隱遮蓋而破敗殘缺,浩瀚雲煙唯有零散稀少的星星來支撐填補漫長的夜空。似乎是滂沱驟雨過後的停歇,聳立在枝頭交錯的樹葉都有幾分潮濕,被襲來的凜風漫過浮出冰紋可見的薄霜,略微雅致的木屋被高聳撐雲的龐樹層層圍繞,四周尤為寂靜伴隨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吹向更遙遠的地方,卷著堆積在地的葉片為途徑的自然景色增添些許裝飾。屋簷處的草種淅淅颯颯飄動著將匯聚的水滴落在坑窪的石地,窗欞依稀透著光亮,蠟燭燃燒的火焰被從窗縫悄然鑽進的風吹得搖曳百態的模樣。檀木書案整齊擱置著文房四寶,另與床榻間擱著屏風掛件青山綠水,文雅風韻猶存檀香彌漫。盤坐落於書案前,抬臂拂袖撚墨錠輕磨濃墨,再執筆蘸墨移至宣紙轉腕筆杆落字,凝神靜氣得以安逸清閑字字力道皆微巧力,垂首注視字跡時耳鬢絲絲發縷自然垂落至書案,落筆自靜動之。
偶時傍夜零星羸弱的閃爍,猶心頭積攢的掛念融成顆顆紅豆卻愈漸昏暗,更想將久遠的故往印證在滿天的星河延伸到他所行之地,正如被風神帶走的無數片綠葉,心底無盡的思念都鐫刻著並深深烙印在葉脈,從根部至葉頂,脈絡絲層凝聚匯結勾勒出他眉眼間的模樣。遙遙無期的念想便由那些遠去的物什四處漂泊,散落在可以散落的任何地方,清澈的湖麵,急湍墜落的瀑布,堅硬布滿苔蘚的青石,花草遍布的綠地,還有聚集著人煙的屋頂,繁華落盡的街頭,曆經萬水千山的跋涉,看遍人間喧囂的盛世和鬱鬱蔥蔥的樹林間,然後會落在他烏黑的發梢,被抬手他輕輕拂去,微涼的指尖在驀然觸碰後飄散然歸回地麵。再被風帶著驅趕到樹幹旁,被泥土吞噬連接樹底的根基來代替這顆樹,凝結的鄉思纏繞著盤旋樹幹將它生生覆蓋,再過輪回的四季,及經受來風凜冽和溫潤的洗禮,淡淡的紅自枝葉飄散生長。
而那些還未曾訴說的念想,便隔著遙遠山川海闊的距離默默守護,透過搖曳燭火的光亮裏,將畫中的雲月間錯落在心頭,傾瀉在長路漫漫的無邊盡頭,停留在某處被人遺忘的街巷裏,等待與之邂逅的瞬間將是在多麽遙遠的未來,飄搖在昨日的因緣緩緩而聚,擊中內心深處的柔軟懸掛在屋簷下那隻寫盡思苦的燈盞,火焰猛烈灼燒紙張裏的那串墨跡,最終化作無聲呢喃的晚吟。
未曾訴說的話,最終也消失在炙熱跳動的心髒裏。
風吹過,衣襟染血,火星燃箭矢墜落,金戈入肉,刀劍崩裂。
上元夜,血月當空,於城樓眺望,似有風雨將至,滿城燈輝欲落,搖搖欲墜。
手中銀槍緊握,江山飄搖,聖龍遲暮,燈影中有人已然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唇角擒著一抹笑,抬眸冷眼望向城下,花燈千盞,燈火若瑤光,就如同一場烽火燃盡了長安城。今夜,怕是不太平。忽而眉梢處覺有冰冷,玉龍漫天,翩然飛舞,上元夜雪,今夜過便是豐年。
可惜,等不到了,虎豹環飼,繁華之外的陰影中,東宮的箭矢已悄然而至,今夜,風起雲湧,亂世將臨。
朱雀大街,上元的喧囂尚未褪去,山呼萬歲,聲猶在耳。烏雲遮去了皎月流光,夜市的燈火尚映著燭光,斧聲已攜利風襲來,驚破了風華,人群如同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魚肉,咒罵哭喊聲不絕於耳,聲聲淒厲。
亂兵裹卷人流逼向宮門,佞臣百無禁忌,宵小無所不用至極,牙關緊咬,欲將作亂者生生撕碎,卻下不去一道軍令,將寒芒對準無辜百姓,聽得身邊黃服老者長歎一聲,一揮手,朝深宮緩緩走去。長槍猛然頓地,青石崩裂,振衣橫槍,攜精甲棄外城而去,聚攏禁軍死守住宮門,指間泛白緊攥銀槍,盛世怎能交於這種人手中。
曾今,也不過三個時辰罷了,無上風華,已成人間地獄。朱雀大街華燈夜市上光影浮動,金戈相撥,馬蹄踏破青石,震碎了盛世餘夢,花燈燃起,猛火吞噬著樓台軒榭,不久前的盛宴,禁宮前水袖翩翩,原是玉樹蘭芝風華賀宴,如今,卻成了靡靡之音。長安已如同一座囚籠,朱雀門前烽火盡燃,盛世將墜。
血滴落青石模糊了眼眸浸濕了眼眶,破碎的宮燈被燃著熾焰的鋒矢吞噬,廝殺聲已斷斷續續,鮮血沁染了戎裝,宮牆坍塌聲傳入耳中,琉璃宮瓦轟然而墜,朱雀大街的繁華彈指間已成昨日黃花,淒然落幕,竹燈燃於烈火,劈啪聲格外清脆,盛大的花燈廟會,已悄然無聲。
失去神采的雙眸中倒映著殘破的宮門,手中銀槍撐著頹然的身軀,血染銀甲,眉眼間再無豪邁,劍眉緊蹙,雙眸圓睜,如同地獄的羅刹。雪飄落在肩上遮住滲血的絳紅戰袍,血沁染紅袍,原先明豔的顏色愈發深暗,束發銀冠早已不知掉落何處,發絲掩住蒼白的麵孔,半遮半掩間,愈發如惡鬼般可怖。雪消融在肩上,匯著血液在身下的青石路上蜿蜒流淌。
曾今的一切在眼前回溯,一幕幕的劃過。尉遲家的小胖子,尚高喊著不醉不歸,秦家的小公爺出關前那一支不成調子的清曲,在眼前交織閃現,揚鞭聲,馬蹄聲,歡笑喝罵,推杯換盞,終究換成了金殿前的一聲尖利的詔曰
一夜風雪未斷,想來平明應是絳紅宮牆銀霜瓦,白雪綴紅梅,銀裝素裹又是一番史書閑情模樣。
伸手拭去新鎧落雪,亮銀暈染淡紅,肩甲狼首栩栩如生,這手藝出了長安可沒處尋,翻腕將槍一橫,抖落槍尖白雪,紅纓白珞。亮銀長槍倒提,摘下腰間銀壺,仰首猛灌一口,一拂衣袖拭去唇角滴落的烈酒,回首見身後幾個禁軍喉尖聳動,啞然失笑,一揚手將銀壺拋去,笑罵道“沒出息,酒也不多,你們幾個省著點喝”
摘下銀鍪,揉了揉眉心,要是知道今夜風雪平明未絕傻子才代人宿衛禁中,尉遲家的小子昨個可是放出話了,今夜群玉院不醉不休,待啟明晦暗過了宵禁那小子可就要走了,塞外硝煙未斷,盛世之外便是伶仃,繁華看盡才覺滿目瘡痍。輕歎一聲,去年懷玉出了群玉院,邁過朱雀門就再沒回來。秦家,千思萬緒化作一口濁氣悠悠長歎,解下腰間金杯,斟滿,揮手緩緩灑落,輕聲呢喃“老兵釀的無歸酒,知道你愛喝,可今年我這也不多,明年再說吧”
手腕輕抖,槍尖化作殘影,隨手挽了個槍花,微微躬身,此去崖高人遠,恕故友不能相送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塞外的風雪可不似長安的這般溫柔,錦衾綢衣可抵不住呼嘯如狼嚎的白毛風,亂石嶙峋,隨風遍地橫衝直撞,稍有不慎,非死即傷。那小胖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昨個試這新鎧時可答應了,若能撐回來,手中這銀槍就賭給他,就衝這槍他爬也得爬回來。指間撫過銀槍輕笑兩聲“若他能回來,在他手裏也不算辱沒了你”若回不來,長安少了個紈絝也算除了一害,不過就是長安走馬的少了個墊底的,宮門前挨板子的也少了個叫的最歡快的,再沒人肯明知酒量不好也舍命相陪,眉間稍有黯色,長呼一口濁氣,物是人非矣。
啟明星悄然隱去,黎明將至,天色青暗,宮牆外似有雞鳴聲斷續傳來。
打馬直奔群玉院,這時候應該還能趕上,卻不曾想拐角處陡然冒出一清秀少女,急忙提韁勒馬,攥緊韁繩,馬蹄揚塵,嘶鳴尖銳刺耳,待駿馬平複,定睛一瞧“喲,唐家的小姑娘,可真是好久不見。今個是來給你尉遲哥哥送行的?”想起眼前這清秀姑娘當年身手矯捷的把一幹將門子弟打下馬,摁在地上直叫喚的樣子,不禁笑著搖搖頭,似乎又想到些什麽,輕聲歎氣。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走馬章台道,十街任鬥酒。
曾經滿眼風光盡是知己,可惜如今五陵年少終究掩了關外的一抔黃沙,似錦繁華轉瞬零落,長安還是長安,隻是再沒了那一堆喧鬧的紈絝膏粱,嗬,自嘲般輕笑一聲,手中這銀槍縱使風流又逞給誰看?物是人非,青山白首依舊,故人卻早已遠去多時,當年叫嚷著要一人挑了全長安紈絝的小姑娘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英姿颯爽。
朝人伸出手“這樣太慢了些,大軍寅時東出朱雀門,上馬,我帶你去抄近路直奔鹹陽橋,說不定趕得上”
終究還是沒能趕上,隻能遠遠的望一眼,尉遲他,沒看見我們大概很失落吧,原想著,說不定,說不定回得來呢?天若有情天亦老,最後一眼卻是沒見上。
原來人死前真的會溯洄一生,清清楚楚曆曆在目,就好似不過是昨日。
將舊憶散去,踉蹌站起,橫槍前指,暈黑的雕梁畫棟劈啪炸裂,迸射在宮中的火星隨風舞動,點燃了鬢發,焦糊了紅袍,眼瞧著漫天鋒矢劃過宮門,自天際墜落,如上元的星雨,如當年灞橋春雨,火焰炸裂聲漸去漸遠,耳邊隻剩下尉遲被唐孌摁地上的叫囂,懷玉出關前吹的那首曲子,陳家小子金殿前高呼的萬歲。
鋒利的金鐵鑽入肉中,手中長槍滑落,大雪覆在耳邊,唇角微揚,眼底清冷帶著一絲嘲諷,鼠輩,將死之人,強弩之末也值得用那麽多箭矢,真是,膽小如鼠。
思緒漸去漸遠,眼前隻剩下一張笑臉,長安沒了故人,她便不會再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