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怨懟的前因
阿伊這質問聲聲如雷,扣入心扉,加持他站在權力之巔向群臣百官發號施令的威嚴,哪怕阿伊一身居家便服,霍普特依舊被他為官三十年沉澱出的磅礴氣場駭住了。
霍普特這三日**與精神飽受摧殘,日夜憂思夢魘不斷,哪裏受得住這樣的靈魂拷問,隻覺陣陣眩暈,有股氣悶在胸口上浮下沉不吐不快,憑借一種初生牛犢的執拗和勇氣,他還是將心裏話吐了出來,“大人,您是不是想架空法老,獨攬大權?”
聞言,阿伊虔誠地麵向王宮方向,拜了一拜,“我每天都沐浴聖恩,法老給我的恩寵就像地上的沙子一樣多,我怎麽可能背叛他呢。如果我當真有僭越之心圖謀不軌,就讓我死後屍身被毀,陵墓遭盜,墮入無窮之黑暗.……”
這是毒誓,很毒的毒誓,古埃及人認為發誓具有實際效力,倘若起誓者違背誓言,就會遭受到相應懲罰。可阿伊沒有信仰,連廢黜阿吞神這等改寫帝國命運的劇變都隻是他玩權弄術的工具,自然不會把幾句虛無縹緲的誓言當真。
可霍普特信了,無比懼怕毀滅的災難厄運會降臨在阿伊身上,驚叫,“別這麽說,神會聽到的!我信你就是了。”
於是,在阿伊的層層誘導精心設計下,霍普特打消了對他的懷疑,“您以後不要讓別人誤會你有不臣之心。您這樣被誤解,我真的也很難過。”
想到法老和娜芙瑞對阿伊的敵視,霍普特心裏百般不是滋味。
因為椰棗給的情報,他才鋌而走險,在朝堂上公認攻訐宰相,還好阿伊反應敏捷,才不至於造成無可挽回的惡果。椰棗方才說,阿伊對不起一個人,阿伊建隱匿者是為了一個人,他讓她們無條件聽命跟從保護這個人。
霍普特後知後覺,“耶華林知道我的身份?!”
“嗯,隻有他知道,他從小就跟著我,是我給你留的人,你可以信任他。我把隱匿者給你,為你精心培養親信,不是讓你背地裏搞你老子的,下次不準了。”阿伊更像是在閑談,沒有怒意。
他的寬容豁達讓霍普特羞愧難當,“對不起……是我武斷了。”
“你是我的兒子,無論你做錯什麽我都會原諒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臉,疼嗎?”
霍普特倔強地把頭別了過去,不給他看。
阿伊見兒子依然不肯親近自己不免失落,長歎到,“凱魯是我真心對待的摯友大哥,可他依舊想要踩著我上位,不惜以我的性命為代價。霍普特,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會害你,暗算你,但我不會。我是你父親,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相信我,明白嗎。”
霍普特倔脾氣又上了頭,“可你騙了我,你騙我你生病了,快要死了.……”
“對,我的病是假的,但你對我的關心,不是假的。我能感受到你對我的愛,霍普特,我很高興,父親很高興你在乎父親.……”阿伊難以自控有些哽咽,傳遞給他最真切的心意,“那晚下著雨,我就在院牆裏站著,聽到你的哭聲,我就明白你已經原諒父親了。”
霍普特鼻子一酸,又想掉眼淚了,他再也沒有辦法裝作無動於衷,他的心早已出賣了他。
那晚他以為阿伊要死了,哭得那麽淒慘,痛不欲生,沒想到一個音節不差全被阿伊聽了去,那時阿伊躲在牆角,指不定在偷偷怎樣笑話他,他簡直像個大傻子,想到這裏霍普特臉就燒了起來,垂頭悶悶道,“你沒事就好。”
細想那天晚上,其實早見端倪。
阿伊見他冷,就給他扔了一條毯子暖身。
阿伊知道他沒吃東西餓著肚子,命府裏的仆人給所有人送食物,就是為了順道給他捎一隻最愛的麵包。
朝堂上阿伊為了維護他,不得已裝病脫身,他追到宰相府後悔莫及,阿伊無法出麵,但還是想盡辦法,免他饑寒免他困苦,一片拳拳愛子心。
從小到大,他雖然生活清貧,但從無缺衣少食,他接受全埃及最頂尖的教育,周遊各大朝聖地開拓視野,不都是阿伊在暗中幫助他。阿伊雖然沒有直接教導他,但潛移默化中培養出他所有卓越的性格品質,霍普特才能在精英雲集的卡爾納克大神廟脫穎而出。
阿伊從來沒有遠離他,一直默默守護他。
霍普特以為永遠不會融化的堅冰正在一塊塊崩裂,融進心口翻湧的暖流裏,再也難覓蹤影。
他以為永遠不會愈合的醜陋傷疤,被陽光普照,被甘露滋潤,從縫隙中長出青翠的綠葉,開出一朵朵美麗的小花。
阿伊又一次呼喚,“兒子,過來。”
霍普特靦腆羞澀,還站著不動,阿伊伸手就把他拉到床邊坐下,動作很輕鬆,因為霍普特沒用反抗的力氣。
阿伊翻出一盒消腫藥膏,為他塗抹,“別讓人看出來了,多精致一張臉。”
霍普特沒有躲開,膏體清涼和指端溫熱混合在一起的觸感,讓他輕嘶了一聲,矜持克製的麵容頓時有了靈氣,他扇動著濃密全長的睫毛,一雙眼尾上翹,暈開緋紅桃花色,猶如盛開在枝頭最明豔的那朵,為他俊美絕倫的容顏增添了一絲女子般的嫵媚。
因為剛剛哭過,霍普特眼眸格外晶亮,純淨似雨後晴空,又如同一麵明鏡,阿伊瞧裏麵望,可望見的卻不是自己。
隔著遙遠時空長河,他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搖曳生姿、顧盼生情、美麗迷人的女人。
阿伊深知霍普特心裏最後一個疙瘩在哪裏。
“來,我告訴你,為什麽當年把送你去阿布薩特。”
“我不想聽!!”
因為這個問題惹出來的無盡風波,讓霍普特曾經那樣怨恨敵視阿伊,差點就失去了疼愛他的父親。
霍普特緊緊捂住耳朵,曾經如此執著於探尋答案,但現在阿伊要坦白,他卻不敢聽這個答案了,霍普特緊張得心髒狂跳,見阿伊一定要說,像小孩子一樣扭動身子,腳踢著地板,哼哼唧唧地撒嬌耍賴,“我不想知道!你別說嘛!”
阿伊無視了他的不情願,開口,“你母親生下你後,就嫁給了別的男人,那個男人很有權勢,如果他發現她曾經和我有過孩子,我們都會有麻煩,所以不得已把你送到了阿布薩特。”
霍普特心裏抗拒,但感官格外敏銳,盡管霍普特堵著耳孔,但阿伊的話還是一字不落清晰地傳進了他耳朵裏。
霍普特頓時僵住,雙手無力地從耳邊滑下,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肢體的存在。
他猜想過很多種可能。
出生時某個祭司高深莫測的占卜,預言他會衝撞阿伊的命數必須送走,或者,就是阿伊單純看不上他生母的身份所以不想給他正名。
原來,真相是這樣。
霍普特扭頭去看阿伊,阿伊靠在床邊,胳膊腿都裹在被子裏,露出的臉孔上染著一抹戚哀之色,這位老臣隱藏情緒心事的本領登峰造極,掩蓋不住必然是苦痛太重陰影太深,霍普特渾身顫抖,心髒如同泡進了冰冷澀苦的海水裏,十八年前,被拋棄的何止隻有他一個。
霍普特張了張粉唇,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昧心稱呼那個陌生女人為母親。
“是……她拋棄了父親和我嗎?”
阿伊聽出他話裏味道不對,朝他投去慈祥寬慰的目光,“霍普特,你不要怨你的母親,她也有苦衷。”
霍普特隻想淡然一笑,他怎麽可能會怨她呢,他都沒見過她,記憶中沒有關於她的任何圖像,甚至人生前十八年他都不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世間從來沒有無來由的恨,既然沒有過感情,自然也就不會怨恨。
霍普特未察覺,心田深處,怨懟的前因已悄然種下——
他是親生母親不要、不愛、扔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