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我回家了(約3600字)
阿伊告訴過他,不要追問這個答案,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否則他會痛苦的。
霍普特現在才真正領教了這句話的深意。
他一直以為隻有自己是個小可憐。
但阿伊何嚐不是被心愛的女子背叛,那個冷血勢利的女人連他們生育的孩子都不要,將阿伊和自己踹到一邊,也要攀附地位更顯赫的男人,阿伊隻能看著他兒子的母親嫁給別的男人,甚至和別人生兒育女,他心中的苦又有誰知道。
霍普特曾無數次問過阿伊,為什麽當初拋棄他,為什麽把他送去阿布薩特,是因為他生母嗎。如今知道了真相,霍普特幡然醒悟,過去他每問一次這個問題,就是在阿伊的傷口上插一把刀子。
偏執殘忍得令人發指。
霍普特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個東西,坐立難安無地自容,他將臉深深埋入手掌中,從耳根到脖子全因羞愧而變紅,“大人,您也別傷心了。”
“沒事,都過去十幾年了,你出生時我多想把你留在身邊,看著你長大,但.……”
阿伊說著話,突然以手掩口躬身往前,像是又要吐,霍普特急忙從地上拿起罐子,阿伊對著罐口幹嘔了兩聲,已經沒東西可吐。
阿伊沙啞地咳了兩聲,嗓子被刺激得生痛。
霍普特心疼地端來潤喉的清水,“您以後不要隨便吃東西了,傷身體。”
阿伊嘖嘖,什麽都瞞不過霍普特的眼睛,這臭小子生下來就是為克他而存在吧。
“沒事,我身體硬朗著呢,再陪你二十年都不成問題!”
阿伊的身體素質比很多年輕人都好,他作息規律堅持鍛煉,處理一整天政務也毫無疲憊之態,聲音洪亮中氣十足能讓議事廳每個角落的人聽清。
可阿伊畢竟五十二歲了,在古埃及已經算是高壽,古埃及很少有人能活過五十。
霍普特方如大夢初醒,隻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他可真是個合格的兒子!他都忘記了父親的年齡,原來,父親已經很老了。
阿伊已經沒有很多時間陪伴在他身邊了。
父親還能健康地活著,他是多麽的幸運。
阿伊喝完水,霍普特又殷勤地拿起毛巾幫他擦拭嘴角,隻想盡可能彌補。
門從外麵被推開,比斯尼探出頭,低聲道:“老爺,探病時間結束了。”
阿伊抬手轟霍普特,“快走吧,再晚就讓人懷疑了。”
霍普特失落地站起身,他不想走,相處的時間總是格外短暫,轉瞬即逝,門口像是埋著一道隱形的障礙,霍普特怎麽都跨不過去。
阿伊所在的地方對他有無窮吸引力,他腳步不由分說,又回到床邊。
霍普特知道見阿伊一次不容易,他真怕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會化作此生永遠的遺憾。
“大人!”
“何事?”阿伊應答,從霍普特炙熱的眼神中讀出這次交談將非同尋常,下意識靠著床頭坐直了身體。
“大人,您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嗎?”
“嗯,在阿瑪爾那,你求我讓你去檔案館讀書.……”
“對,霍普特小時候第一次在生命之屋見您,您就是我的榜樣。您真的很棒,您知道嗎,我以您為驕傲。小時候,霍普特為了買您寫的詩集,可以省吃儉用半年,霍普特把您的每句名言抄寫在床頭,每日溫習上一遍。那時霍普特就特別崇拜您,敬仰您,哪敢奢望會和您有任何交集,以為此生隻能站在遠處眺望您,但原來我是.……”霍普特說到出激動處,太過動情,以至於竟突然失聲凝噎,青澀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輪,才吐出來剩下幾個詞,“你的兒子.……”
“真的?”阿伊雙眼放光,又驚又喜,頓時容光煥發。
“法老遇刺後,我在監獄,我好害怕我會被處死,我渴望您去救我,但您並沒有來,我在想上次爭吵後您應該就不想管我了。後來我故意在朝堂上詰難您,也是想讓您再注意到我,這樣您才會跟我多說幾句話,您為什麽不來救我,是不是生氣了……”霍普特委屈地耷拉著嘴角,眸中波光粼粼泫然欲泣。
阿伊急不可待地解釋,“我一直在設法營救你!隻是查不到你在哪兒。放心,兒子,隻要我還在一天我就會保護你。有父親在一天,就沒人能傷害你!”
阿伊望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兒子,滄桑深沉的眼眸裏溫情蕩漾,像是一隻柔軟暖和的繈褓,搖啊搖,搖啊搖,哄著倒映在裏麵的小寶寶睡覺覺,他的目光太過熱切渴求,恨不能彌補兒時虧欠他的所有愛。
霍普特胸口劇烈起伏,心湖激蕩,愛的巨浪要將他掀翻,他曾經以為會很難說出的話,在不經意間,自然而然滑出了唇邊,“我之前做了很過分的事,還說了很絕情的話,你還願意要我嗎,我……還想做你的兒子。”
“我何時不要你了!”阿伊一把將他緊緊擁入懷中,老淚縱橫,“霍普特,我等這一天,真的等好久了。”
他的懷抱太過溫暖,霍普特覺得自己要淪陷進去,渾身的防備都卸去了,內心發酵了數個日夜的苦痛和憂懼如決堤的尼羅河水,一發不可收拾,他不必壓抑不必忍耐不必強撐,因為有阿伊在他身後,他不再是一個人孤苦無依飄零在底比斯,淚水奔湧衝出眼眶,霍普特趴在阿伊肩頭痛哭流涕,“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不聽您的警告,如果不是我被仇恨衝昏了頭,陛下也不會受傷。”
阿伊提醒過他不要和梅多羅這種喪心病狂的人糾纏,他們都牽扯太多,可他不聽規勸自作主張,果真被阿吞暴徒利用,險些害陛下丟了性命,現在霍普特才明白了老臣的深謀遠慮和過人智慧。
阿伊胸口被哭濕一大片,滾燙的熱淚貼著他的衣服向下洇開,阿伊身子卻隱隱冒出一絲寒意,霍普特大哭是因為圖坦卡蒙,因為他心疼圖坦卡蒙,霍普特對法老的忠誠遠超那些標榜忠心的所有臣子。
阿伊眼中的光倏而黯淡下去幾分,如果讓霍普特知道了他的真實想法,會容得下他嗎,還好這次沒露餡,若讓他知道烏納斯和瑪德基瓦都是在為自己辦事,估計要炸了吧,萬幸萬幸啊,阿伊不露聲色地撫著他的背。
霍普特愧疚又懊悔,斷斷續續哭訴,“那時梅多羅拿刀捅向我,是法老推開了我,不然我可能就死了,還好陛下傷得不重,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說,是陛下推開了你,也是陛下出手,為你斬殺了那個狂徒?”阿伊難掩驚訝。
“是。”
“可他尊貴之軀為什麽要幫你?”
“我也不知道。”
阿伊忽然一悚,圖坦卡蒙難不成是看出了什麽?
不可能啊。
霍普特的身份檔案全是他精心偽造的,他把霍普特偽裝成村民的遺腹子,母親也是一個鄉野村婦,圖坦卡蒙不會懷疑吧。
圖坦卡蒙和霍普特從小相隔千裏,未曾相見,成長環境截然不同,身份地位天壤之別,但鐫刻在生命血脈中割不斷的聯係,還是讓他們走到了一起,站在了一起嗎?
阿伊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形,發生了。
這威脅他的大計,他必須馬上做新的打算,阿伊眸光閃了閃,“霍普特,我們的關係暫時不要讓旁人知道。”
阿伊感覺霍普特抱著他的氣力小了一分,他低頭,一雙深棕色的眼睛帶著迷惑的水霧,正望著他,為什麽。
從小沒有父親陪伴的男孩子多少缺乏陽剛氣質,內心敏感,害怕再被拋棄。
阿伊真誠地凝視著他,“霍普特,我自可以向眾臣宣布,你是我的兒子。人們自然敬你畏你,連法老都會禮讓你三分。可若這樣,你這輩子就隻能是我的兒子,宰相的兒子了,臣民會將你所有的成就歸功於我的恩惠,法老怎樣監視提防我,也就會怎樣對待你,你想這樣嗎。”
霍普特自然不願活在父親的陰影下,有這樣一位優秀卓越的長輩,如果他自己也爭氣,人們會說他不愧是阿伊的兒子,如果他遭遇失敗,人們又會說他不配做阿伊的兒子。
霍普特含淚點頭,“我明白,我也想靠自己的能力,成為一名喪葬祭司,像您一樣,為法老效力,為埃及效力,像您一樣,做一位忠臣,一位名臣。”
“好,父親相信你,你的未來比我輝煌光明。”
得到宰相的肯定,霍普特熱血沸騰,卻做出一個略顯幼稚的舉動,“這是我們的秘密,來,拉勾。”
阿伊笑著伸出一根手指,與霍普特的長指勾在一起晃了晃,兒時父與子的遊戲,過去沒陪他玩過,現在補上。
阿伊看著對他燦爛笑著的霍普特,還感覺是在夢中,“我的孩子,終於回家了。”
“我……回家了!”霍普特緊緊擁抱住阿伊,眼眶一次次被淚水潤濕,嘴角幸福快樂地上揚,眉梢和睫毛都掛滿了喜悅。
這次,他再也不會推開他了,他從小沒有父親,原來,有父愛是一件這麽幸福的事情。
他從記事就被羅茜告知,他的父親已經病故了,他每次在文獻上看到父親這個詞,或者聽到別人喊出父親這個詞,心底都會一震,然後就是無法排解的苦澀漸漸襲遍他的全身。
霍普特不是個逆來順受安於平凡的人。
他堅信想要的東西都可以通過努力爭取來。
但唯獨沒有父親這件事,他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
他曾抱怨命運對他太過殘酷,誰知命運留給他這麽大一個驚喜,他終於有父親了,還是這麽一位偉大出色的父親。
“霍普特,叫我一聲父親吧。”
話到嘴邊霍普特還是害羞了,臉頰像是塗了胭脂,泛著兩圈亮光,他抿了抿嘴唇,哎呀真的好害臊。
“叫啊。”阿伊催促。
“改天吧,”霍普特找了個理由,“因為你騙我你病了,我這次不叫了。”
阿伊哼了一聲,真拿他沒辦法,“不叫就走吧,神廟不是還有晚課嗎。”
霍普特依依不舍,抹去眼淚,“大人,請您多保重,我會再來看您的。”
霍普特的身影已經消失很久了,阿伊還一直望著門口,老臉笑開了花,可笑著笑著,他斂去了笑容,深深歎了一口氣。
羅茜把這孩子養得太正直了,眼裏揉不得一點肮髒。
以霍普特所受過的教育,倘若知道自己謀劃的大業,一定會無法忍受。
這次聯合耶華林暫時騙過了他,但又能隱瞞多久呢。
也不需要很久,等他深入政局,終會認識自己的真實麵目。
阿伊小聲囁嚅,“霍普特,父親不是忠臣,也不是不願做忠臣,而是……不甘為臣。”
“父親多希望在你的麵前不需要偽裝,父親多希望你可以接受全部的我。”
“等那一天最終來到,我和圖坦卡蒙,你又會作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