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再生事端
未及一個時辰,頌琴回到架閣庫。
太監小豐與架閣庫當值掌事劉公公蔫蔫跟在頌琴身後,劉公公親手抱了新換得的羽錦。
趙安坐在椅子上,二郎腿晃得悠哉。
“怎麽,事兒辦完了?”
一見頌琴步履輕鬆邁進了門,娟秀的五官揚著得意,趙安心知事成,表麵還在裝腔作勢的問她。
頌琴挑眉,斐然笑意溢出整張芳菲的臉頰:
“奴婢剛剛去了尚工局,把那些織工好好臭罵了一頓,又讓她們取來庫中那卷子羽錦,從頭到腳仔細看過了,確是好的。隻是,這卷顏色有別於櫻粉,是桐金的。公公您看看,覺得如何?”
“嗯……”
趙安從椅上慢吞吞起身,接過劉公公手上的料子,反複看過,逐的點頭,一臉不爽的對劉公公拱手:
“也隻能如此了。若是拿回去昭儀主子不滿意,咱家少不得還要勞煩劉管事。如此,咱家先回去交差了。”
“您、您走好。回去務要在昭儀跟前替小的美言幾句。有勞趙公公了,有勞……”
事辦完了,劉公公卻依舊滿腦門的官司,不住點頭哈腰,恭送曉夜軒的瘟神們離去,才在四個人黑壓壓的背影後麵,暫時如釋重負般長吐了一口氣……
回宮路上,頌琴與趙安並排走,回想剛才的種種,不禁噴笑:
“還是趙公公足智多謀,這麽個高招都能想得出來!瞧瞧剛才把那劉公公嚇得都快尿褲子了,簡直慫得可以!”
趙安並不接話,臉色沉寂如水,張嘴隻吐出兩個字:
“快走!”
四人腳下生風,很快便趕回了筱夜軒。
剛進門,趙安就急匆匆奔書案而去,抓起毛筆蘸墨,彎腰在白紙上快速行雲流水了一陣。
寫滿兩頁,趙安這才落筆,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盡似的,下一刻人就癱軟在高椅上。
顧雲瑤走到他的身旁,安撫的輕拍他的肩膀,吩咐宮娥端了杯茶過來。
拿起紙,清灩的眸光落於字裏行間,上下翻動。
“你可記仔細了?萬萬不可出錯啊!”
看過,她將視線移向了趙安。雖知他有異於常人的本領,卻因事關重大,不忘謹慎,再次與他確認。
趙安飲茶幾口,心情逐漸穩定下來。
忙起身,篤定的回:
“主子放心,奴才在架閣庫已反複看過多遍,絕不會錯。主子快些派線人出宮,將名單交給小主子吧!”
“好……”
顧雲瑤定定直視趙安,對他頻頻點頭,難以挪動的眸光粲然生輝,淬著感激與傾慕,是多重感情交匯的複雜。一張明媚臉龐即刻間光輝奕奕,別樣可人。
趙安也在看她,被她無聲的感情流露感染到。奈何眾多宮人在場,一時半刻無法與她互訴,隻得緩緩開口,聲音無抵溫柔的催促:
“主子,您就快些吧……”
冷青堂在府裏休養數日,時時以江太醫獨配的藥膏療傷,加之自身武功底蘊深厚,即使傷未痊愈,如今卻不會太過疼痛了。
在床上趴得筋骨鬆散,他偶爾會讓府中的小太監幫著側側身,手扒床沿動動身體。
嫣晚白天會守在督主屋裏,端茶倒水,親自喂飯,對待人府中下人也平易溫良,隨和乖順的性子很是討人喜歡。
顧雲汐一壁等待宮裏裕昭儀帶出消息,一壁打理督主的一日三餐。除晨起去問安外,之後整天功夫再不到他院中露麵。
冷青堂從那日差人叫她用膳被拒後,也沒主動差人再去找她。
二者的關係異常疏遠,這種匪夷所思的冷淡,一時半刻,總叫旁人無法看穿。
下人們不敢議論,獨把晴兒急得團團轉。若非每回都遭雲汐嚴厲斥責,她簡直就快蹬上房頂,揭光整個提督府的瓦片了。
顧雲汐雖是表麵沉穩,全副寵辱不驚的淡泊姿態,她的一顆心無時不在惦念督主。
隻是,嫣晚入府來得太快,而督主留她的決
定做得太快。這兩樣“快”的事實令她措手不及,一種無以招架的感覺,使她對督主的思念之情,大降了折扣。
每次,顧雲汐見到姿態款款的嫣晚,見她於督主的院落中風拂輕紗的漫步,顧雲汐都會羨慕不已。
那種自然流露的曼妙美感,總是令顧雲汐缺乏自信。倘若有一日自己換上女裝,立於院落中,是否也有嫣晚那種種的仙姿媚態。
又見嫣晚每每掬著優雅的笑臉,與下人們親切的攀談,顧雲汐更會心生些忌憚出來。
那位佳人如此秀外慧嫻,性格溫婉如剔透無暇的水滴,每寸柔軟而緩慢的淌落,是否正一點點滲入人心?甚至是……督主的心……
日暮,靄色沉澱,銀潢初落。碧穹千裏清光,氣爽天涼。
嫣晚興衝衝的進院,腳步輕盈,身下翠紗裙擺紛飛,好似行走間,有朵朵綠蓮於她身前身後盛放搖曳。
走到督主房裏,她看到兩個小廝正幫督主側身。於是在床前翩然萬福,將手中一根紅木拐杖高舉過頭。
“督主請收下此物。”
“這是何意?”
冷青堂目光鎖定保持福身姿態的嫣晚,向她那嫩菱小手上的拐杖落一眼,略顯消瘦的俊臉上無明顯疑惑的神情。
嫣晚答得從容:
“這拐杖是奴婢在街上的鋪麵尋來的。想著督主不久便可下床活動了,有了它,行動也會方便些。”
“倒是個有心人,起來吧。”
冷青堂淡笑道,一句話裏沒有太多語氣,使人辨不出,他的話到底是不是誇讚之意。
突然間他問起:
“雲官兒近來在忙何事?”
嫣晚剛剛起身,不等小廝回話,便含笑搶先說道:
“這幾日公子都與程千戶在一起,想來確有要事。”
“哦?”
冷青堂聞言,一對黑亮眼眸光芒定定,向嫣晚粉琢晶瑩的鵝蛋臉上望去,如曜石火彩,深沉而複雜,叫人捉摸不定。
果真是有心之人,可謂事事留心啊
嫣晚被他別樣的目光盯得表情一怔,似是意識到什麽,瞬息啞口無言。
冷青堂這時垂目,眼底的神采被鴉羽長睫擋盡,晦暗不明的,俊臉上的表情越發叫人看不分明。
“嫣晚,去把雲官兒叫來。和他說,本督找他有話講。”
“……是。”
嫣晚不敢耽擱,轉身走出房間。
此刻顧雲汐正在自己房裏與程萬裏密談。
一刻時辰前,他風疾火燎找到她,進屋就從懷裏掏出兩頁紙,神情欣悅之中帶幾分焦灼,覆滿整張黝黑的大臉。
“是飛天舞的花名冊?!”
顧雲汐一手一頁的攥緊,驚喜若狂。
“這是最近入宮的貢女名單,與春宴飛天舞的花名冊,剛從宮裏帶出來……”
程萬裏坐下來,粗糙的手掌抹一把臉,神色稍稍有所鬆弛:
“雲丫頭,你在貢院裏呆得年頭最長,好好看看上麵,有無你認識的姐妹。”
顧雲汐將兩頁紙排列擺在桌上,右手持毛筆,眸光流轉,認真對照一番,口中道:
“沒錯,這花名冊上七個舞姬名字都在這頁貢女名錄上,說明這七人確是出自貢院無疑……”
顧雲汐用毛筆在勾出三位舞姬的人名,麵帶驚喜道:
“程叔,您來看!花名冊上的‘寶婷’與‘淑儀’,我太熟悉了!至於這個領舞的‘綠凝’我也見過,她的容貌我至今也能憶個大概!”
程萬裏重重點頭,凜凜恨意盡現:
“原來如此!假借刺殺皇上為名嫁禍督主的刺客,便是與這名叫‘綠凝’的舞姬調了包!”
“是!”
顧雲汐確認道,言語間也夾著絲絲怨憤之意,將兩頁紙折好,對程萬裏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畫師畫出三名舞姬的頭像,盡快找到人證!”
“好!”
門外,晴兒喊聲尖利起
來:
“喂!你走錯院子了吧!鬼鬼祟祟在我公子門前做什麽?!”
顧雲汐與程萬裏止住議論,豎起耳朵細聽。
嫣晚的聲音明顯含著無辜,諾諾顫抖的嗓音依舊悅耳動聽:
“不,我……是督主差我來叫他……”
顧雲汐推門,隨即看到廊下滿麵委屈的嫣晚,與她旁邊不依不饒的晴兒。
“怎麽了?”顧雲汐不解。
“雲公子,督主找你……”
嫣晚說話時,敏銳分明的眸光似是無意轉動,瞄過屋裏的程萬裏,又迅速回到顧雲汐這麵。
“哦,我即刻去。”
就在顧雲汐答應之時,程萬裏大步走到廊下,對她道:
“我先告辭,你忙吧。”
經過嫣晚身邊,她淺笑莞爾,對千戶大人頷首一禮。他像是沒看到,徑直出了院子。
顧雲汐合上房門便對嫣晚說:
“走吧,我隨你去見督主。”
顧雲汐此刻並不清楚,相互冷落對方十來天,督主此番再次派人叫她過去,究竟為著何事。
往督主院裏走的一路顧雲汐臉色雲淡風輕,似是對彼此再見,已不抱太多的驚喜與期待。
即便心懷驚喜與期待又能怎樣?就因為另一名女子隔在中間,種種相思與大喜悅,頃刻間也會變得索然無味……
在督主房門前,嫣晚很懂事的止了腳步,放任顧雲汐獨自扣門,隨後應聲進了屋。
精致的麵容閃過一抹笑意,美豔卻也陰惡。
蓮步輕移,嫣晚從廂房喚出宮裏帶出的嬤嬤,與她咬耳說了幾句。
那嬤嬤隨後福身,急匆匆出了院子。
嫣晚目送嬤嬤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之處,眼底有幽冷至絕的光芒迸射而出。
獨自蹭進書房,她安靜的掌燈,信步四處觀看。書房裏陳設有序,桌案上擺筆墨紙硯。
最終,銳利的目光落於書案旁一小葉檀雙雕流水紋四層屜櫃上麵,遲遲不移。
她漫步走去,拉開第一層抽屜。裏麵是枚琺琅彩蝶放大鏡、造型奇趣的茶寵小物件。
冷冽的勾了勾唇,嫣晚從袖兜裏摸出疊得四方的嶄新手帕,悄生生的放入抽屜一角,將其推回原位。
許是好奇,她沒馬上離去,又拉開第二層、第三層抽屜,逐一觀看。
依舊沒什麽特別之物,無非是些宣紙、幾方描金的鬆煙墨塊和兩盒朱紅印泥。
拉開第四層,抽屜裏空蕩蕩,隻放有一長方湖綠色富貴花暗紋錦盒。
嫣晚看得微微蹙眉,好奇心加重了幾分。
慌忙將錦盒取出置於桌案上,迅速揭開盒蓋。
一本青皮線簡裝書冊,靜靜的躺在盒裏,被紅色綢緞包裹,不禁讓嫣晚大失所望。
嫣晚心煩的一翻眼眸,漫不經心向著封麵上白色書簽的位置粗掃了眼,看到一列娟秀工整字體,上書:
《珍饌琳琅錄》
居然是個手抄本!
嫣晚突生疑惑。
這字體,不難讓人想象得出,該是出自一女子之手。
入冷府這段時日,嫣晚還未見過督主親筆提書。可她卻能肯定,這樣的字,斷不是督主手筆。
難道是她?不會吧
為證實內心想法,嫣晚即刻翻開藍封,又見一行字,以同等字體風格書寫:
山有木兮木有枝
裴如是
嫣晚的兩隻眼瞳猛然縮為極小的黑點,爍動的眸光跟隨“裴如是”這三字躍入眼底的瞬間,兀然的急急刹了車。
果然,裴如是……才是這手抄本的主人!
嫣晚內心震撼不已,像是截獲到了重大發現,一對清眸犀利如芒,再次投向第一頁白紙上唯有的那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嗬嗬
紅潤的花瓣唇輕輕舒揚,女子的笑顏冷厲無聲,眸光寸寸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