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傷口複發
陽春四月,月末。
幾場春雨綿綿,草長鶯飛,花木芬芳,正是踏春賞花的好時節。
日暮,大門燈籠一家接一家的點亮起來,被徐徐晚風,吹得左右搖擺。
街頭巷尾遙遙看去,一路燈火在昏昏夜色中婆娑爍動,蜿蜒曲回,如一條發光蟄伏的長龍。
顧雲汐接到消息,如約趕至抱月酒樓,在包間裏與顧雲瑤、趙安、頌琴見麵。
這三人,皆是一身普通內侍裝扮。
“雲汐!”
“姐姐!”
姐妹再次相見,相互執手。
顧雲汐晦暗的眸光一亮,上下打量顧雲瑤的裝束,幾分欣喜的神色揉著一絲擔憂,淡眉若蹙道:
“這樣做太冒險了,姐姐不該這時辰出來!”
顧雲瑤莞爾,清眸映著燭火,光澤深淺不一:
“我們姐妹相互惦念,上次是你入宮見我,這次便是我出宮來見你。這間酒樓旁邊便是賭坊,聽趙安說,宮裏每到夜間換值的時辰,都有內侍買通宮門守衛,偷偷放他們出宮賭錢。趙安便是以此為借口,帶我喬裝出來看望你。”
“可是很晚了,萬一皇上找你,又當如何?咱們姐妹既然見到了,你看我過得挺好,便是放心了!此刻你還是快快回宮吧。”
顧雲汐左思右想,總歸擔驚受怕,拉起顧雲瑤就往包間外麵拽。
“哎!”
顧雲瑤中途止步,柔和的手掌落到妹妹手背上,綿綿拍打,勸慰:
“你放心,皇上早有安排,今晚到儲秀宮看望小皇子,斷不會再往曉夜去。”
一壁說著,一壁將顧雲汐引回桌前坐好。頌琴將熱茶敬予顧雲汐。
姐妹落座,顧雲瑤舉杯抿口茶,恬靜的目光投向桌子一側的顧雲汐,認真的看著。
顧雲汐察覺到姐姐神色異樣,立刻眼眉飛揚,擺出歡天喜地的勁頭,咧嘴笑道:
“都怪信兒來得突然,我來不及準備。若時間富足,我親手做幾樣點心帶給姐姐,想來你好久沒嚐過我的手藝了!”
一刻安寂
顧雲瑤牢牢看住妹妹,眼底清淺的光寸寸柔軟,逐漸化作了粼粼水波,在眸前薄薄的覆了一層。
無論顧雲汐如何壓製、如何偽裝情緒,她的容色總歸騙不了人。
才一月時間,當初於皇宮闞芳亭中意氣風發、英氣逼人的小番衛,早已不見了蹤影。
此刻,她是那般頹然落寞,膚色萎黃,雙眸幽暗無神。
顧雲瑤眼眶染紅,語速緩慢的哽聲道:
“我總在想,你我上輩子定是一對感情要好的親姐妹。再投胎時喝過孟婆湯,便在輪回道上走散了,這一世才沒再做親姐妹。
然,你我的情分卻比親姐妹還要親。你如今有事,我怎可袖手旁觀,安心待在宮裏?”
顧雲汐霎時垂眸,鴉羽長睫撲撲落落,鼻翼“簌簌”翕動幾下,立時就有幾顆淚珠子滾進熱氣騰騰的茶杯裏。
趙安垂手立在顧雲瑤身後,瞧見了,神情逐的一沉,暗自歎氣。
關於東廠提督與坤寧宮宮人結為對食之事,早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
今兒個顧雲瑤冒險喬裝出宮就是為著此事。她知道,此刻妹妹雲汐的心必是倍受煎熬,急需有人陪在她的身邊。
顧雲瑤眼望雲汐,手攏茶杯,聲音輕柔:
“當初我便說過,冷公公為人心機太重,非可托付終身之人。如今,你總該相信我的話了吧?”
顧雲汐眸色微滯,澀然笑笑:
“他有他的難處,為解東廠圍禁之困,我理解……”
眼見妹妹仍
是執迷不悔,顧雲瑤不禁懊惱歎氣,沉聲道:
“左不過在他心中,你遠沒有他的東廠重要!”
顧雲汐聽得心房劇震。姐姐的話,還真是一針見血!
顧雲汐感覺此刻身體正被無數利劍淩遲,千刀萬剮之痛究竟滋味如何,隻有她自己清楚。
……
一盞茶的功夫,顧雲汐將春宴過後冷府發生之事,與顧雲瑤講了大概。
顧雲瑤認真聆聽,驚歎連連。待顧雲汐全部述完,顧雲瑤不語,聚精會神作沉思狀。
陡然間,她問起:
“那名叫作嫣晚的女子,可有查過她的底細?”
顧雲汐眸色微斂,篤定答:
“聽督主說,之前派線人仔細查,確是幹淨,入宮未及一年。想來錢皇後宮裏用人,也會在遴選過程嚴格把關。姐姐,你是感覺哪裏不妥嗎?”
顧雲瑤凝眉,容色深沉:
“我有種感覺,那女子不似善輩。她既從皇後宮裏出來,為何偏要跑到你房中,與你那般推心置腹?連帶皇後以她為棋這等事,都要擺在桌麵來講,你不覺有欠妥當嗎?”
顧雲汐垂眸,表情謹慎:
“倒也挑不出什麽來。原本初次入府時,任誰都知她是宮中派來的眼線。想是二次回來,她也知自己身份不是秘密,索性為圖自保,才在我麵前做小伏低。畢竟我跟隨督主已久,最知他的起居習性。”
顧雲瑤擺手囑咐:
“萬事還需多加小心。宮裏麵的女人,終日活在你爭我奪,見慣了爾虞我詐,哪個不是生得七竅玲瓏心?雲汐,務要自己留個心眼!”
“嗯,姐姐放心。”
顧雲汐微微點頭,眸光放遠。
趙安見時辰不早,一旁提醒:
“主子,該回了。”
姐妹兩個相繼起身,十指相攜。別離在即,俱是不舍。
顧雲瑤又是落淚,繼而神色一凜,化作怒火中燒之態。
眼眸眯細,眸光驟然如刃的鋒利,淬著森森恨意。她陰聲說道:
“我不會放過冷青堂!當初他逼我入宮,毀了我、害了趙安。如今他又負了你,日後於宮中見麵,我定然不會與他好過”
“姐姐!”
顧雲汐神色惶惶,扯住她的手臂,容色哀婉的祈求:
“這事不能怨他!他沒了司禮監掌印之職,若然再失去東廠,他便真的什麽都沒了!你不要對付他,我從不怨他!”
“傻妹妹……”
顧雲瑤清眸之中泛起水光,微顫的玉手抬起,輕撫雲汐失血幹澀的臉頰,聲音戚戚:
“就算他沒了掌印一職、沒了東廠,可他還有你。而你……在你心裏,失了他便是失了全部,不是嗎?”
“姐姐……”
顧雲汐再無話說,淚水肆意奪眶,一頭紮進雲瑤懷中,失聲痛哭。
顧雲瑤靜靜摟著她,輕淺說著:
“我恨他!隻因他原本愛不起,卻要留給你希望。”
顧雲汐回到冷府,迎頭碰上小太監康海。
“爺怎麽才回?”
他形色匆匆,看上去正為著什麽事焦急不已。
“怎麽了?可是督主有事?”
顧雲汐不免心頭一緊。
“哎呦,可不是嗎?我和您說啊……”
康海驟然頓步,瞧瞧四下無人,便湊近過來,附耳對顧雲汐低聲說:
“爺的傷痂前幾日才掉,原本以為好利落了。今日過晌午,爺說身上不對勁,讓我傳來江太醫。一查傷口,才長好的地方竟然出疹潰膿了。宮裏那位對食就說,是
喝了您做的羊骨豬肝湯所致,派我四處尋您。這不,折騰我來來回回四五趟了!”
“怎會如此?”
待康海委屈的抱怨了一通,顧雲汐拉起他直奔督主房裏。
江太醫、程萬裏、蕭小慎、晴兒與嫣晚都在,加上伺候的小太監兩人,站了滿滿一屋子。
看見顧雲汐隨著康海推門進來,嫣晚唇瓣抽動,挑帕抹起眼淚來。
晴兒走到顧雲汐身邊,神色怨憤,低頭抱住她的一隻胳膊。
顧雲汐茫然環視滿屋的人,經嫣晚一哭鬧,此刻多少有些緊張。
冷青堂在床上側身,單臂撐在壘高的被墊上。見狀沉了臉色,低喝道:
“哭什麽!本督還沒死呢”
嫣晚嘎然止聲,身形抖了兩抖,默然勾指,攪動手中的帕子。
“督主……”
顧雲汐怔怔走到床頭,他那張膚色不正的瘦臉立時衝入她的瞳眸。她隻覺驚然,一時半刻不知再說什麽。
江太醫在一旁,和顏問道:
“雲官兒,午膳你為督主備的羊骨豬肝湯,放入何種配料,如何煲製,說來與我聽聽。”
顧雲汐頷首,據實回答:
“羊骨一斤,熱水焯過,投滾水文火燉製骨酥。豬肝二兩切片,焯去血水入薑汁醃一刻時辰,入羊骨湯,投馬蹄、茅根與紫蘇葉同燉。少時盛湯,點鹽、麻油、碧蔥花。”
顧雲汐剛說完,那處嫣晚詫然驚呼,一雙美目圓睜:
“雲公子,你打理督主飲食許久,合該知曉春暖時節,食補最忌發物。督主眼下傷口才好,你又是羊骨又是薑汁的,豈會不勾出舊患嗎?”
“我……”
顧雲汐剛要說話,江太醫猝然揚聲道:
“這食療方子想來無錯。羊骨、豬肝性溫入脾經,最是補血益氣、強健筋骨。春暖時節萬物雖是蓬發,然雲官兒在湯料中輔以紫蘇葉、茅根與馬蹄幾多清涼敗火之物,可起到溫寒相抵之功效。按理說,並不會致督主舊傷發作。”
嫣晚不甘的緊咬了下唇,一刻又道:
“那、那是什麽原因?我才到府上侍奉督主便出了岔子,這要是宮裏來人問起,要我如何開脫?”
說話間,犀利的眼光直懟顧雲汐。
顧雲汐麵色霎時有變,緊張、羞愧之意顯而易見,心口起伏不定。
冷青堂俊臉板起,厲聲開口:
“你不說,這事便傳不到宮裏,你便不需為自己開脫”
嫣晚嬌滴滴的容顏凝成一臉的無辜,倏然間跪於地上。
“滾出去……”
冷青堂厭煩的剮了 她一眼,垂目對眾人道:
“都出去,雲官兒留下!”
大夥紛紛退出屋。
顧雲汐靜立一刻,惶惶的問:
“您的傷口疼不疼?”
“……”
他驟的抬眼,緊盯她那張枯黃幹瘦的小臉。
“你去哪兒了?最近,你好像很喜歡跑出去。”
他突然問話不著邊際。
顧雲汐嘴唇動動,卻沒回答。
她不想將裕昭儀冒險出宮與她會麵之事告訴此時的他。姐姐嘴裏,橫豎說不出有關他的一句好聽話來。
等了會兒,冷青堂俯身,從枕下摸出個東西,托在手上朝她伸去。
是她遺失的紅繩。
顧雲汐雙眼即刻現出十足驚喜的清輝:
“您在哪兒找到的?”
冷青堂牢牢鎖定她的五官,像是密切審視著那處瞬息變化的表情,再次問:
“十五日,你去過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