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一語多關,冷督主表“忠心”
四象廬外,雲銷雨霽。
璟孝皇帝負手站在樓台之上,眼神沉沉的眺向天邊。
雨後的輕風微涼,泛著飽和水汽迎麵襲來,將帝君一身滾龍袍吹得衣擺翻飛,“喇喇”的響聲蕩於空中。
單視背影,便透出獨屬於王者的肅冷與威嚴。
日歸之時,殘陽如血。一線西下餘暉將帝君身上的黃袍染得鮮紅,漣漪層層,就像猩目的血液,汩汩的淌遍帝王全身。
自古以來,至寒高處的君主,哪個不是一手屠刀一手執筆,看滿目血染的江山畫?
這江山來之不易,身為帝君,絕不容他人覬覦——
“假人案的疑犯,還沒查出眉目?”
安靜一刻,璟孝皇帝陡然問起,聲音沉浮,無溫無緒。
身後,冷青堂拱手:
“啟稟皇上,是微臣無能。七月七日之後,那麵具人再無行蹤。為早已將其捉捕歸案,臣已派五番齊動日夜逐排查,並集外省分緝事設下重防。一旦犯人出沒,定將他當場拿下。”
帝君緊斂的眉頭,眸色寸寸漸冷:
“朕要活捉的!朕要你將他帶到朕的眼前,叫朕好好看清他!”
帝君暗自咬牙,內心一個聲音在時時提醒著他:
得知那件事而反抗朕的人,都要死!
“臣遵命。”
冷青堂薄唇微揚,躬身行禮。低眉間,鳳目中一抹清凜之色悄然蕩過。
受傳召入宮,來四象廬的路上就有人告知他皇帝罵跑神樂侯之事的前前後後。
冷青堂何其狡猾,焉能不知萬禮那小子跑到國師道廬裏的目的?
東廠前腳捉了工部、樞密院三位官員,萬氏父子立馬借獻寶試探皇上的口風,足可見多年前白水關秘事及鄭氏之案,確與萬氏有牽連。
投石問路,這招果然奏效。
接下來他冷青堂要做的,便是煽風點火,利用璟孝皇帝暴戾多疑的性格,讓他與萬氏反目,自相殘殺……
帝君這時又問:
“近日民間可在流傳什麽話?”
眉梢的神經輕微波動,冷青堂早有防備,緩聲開口:
“回皇上,確實聽說些閑言碎語。此番行動波及京城範圍頗廣,恐是連連驚擾四方民眾,致百姓許多不滿。
然東廠自建成之日便以鏟奸除佞為己任,臣為社稷、為皇上,就算被不明真相之人誤解、唾罵也在所不惜。”
這一番話並不長,卻遞出太多的信息。
在皇帝眼皮底下,冷青堂既信誓旦旦的表達了為人臣子的忠心,又暗喻那些指背東廠、沒事跑到皇帝耳邊吹風之人,才是懷有二心、對帝王不忠的奸臣。
璟孝皇帝旋身,膚光羸黃的顏麵對準容色謙卑的臣子。唯有兩道目光,炯然如電,徑直凝注在眼前人的俊臉上,仿佛有種頃刻間穿透人身、看透人心的神秘力量。
“難道,就沒人說起十二年前鄭家的案子?”
感覺到頭頂上方有對犀利的眼神打過來,冷青堂麵色澹然,不慌不忙的回複:
“皇上放心,自十二年前邊默琲身故,那傳言便於市井絕跡。若然再有謠言,無論朝堂還是宮外,臣在的一天,必會對造謠者加以嚴承、力止謠言,保皇上安枕無憂。”
璟孝皇帝神思一愣,隨即點頭,眉目彎彎,臉上浮出滿意的笑。
“好、好啊,朕還有何信不過你的!”
“邊默琲”這個名字提得真是時候,似乎是在提醒著璟孝皇帝另一樁往事。
帝君不會忘記,當年自己初登大典,為絕後患,他派人秘密滅了鄭冉一家。沒過多久,又將殺機對準了與鄭冉曾有暗中往來的東廠前任提督。
而出麵查辦邊督主之人,正是那時的東廠千戶冷青堂,邊督主自己收的好徒弟!
很快,邊督主受迫害慘死昭獄的消息傳到了皇帝耳中,他賞識冷青堂的狠辣,提拔其接任新一屆東廠提督。
璟孝皇帝前行兩步經過冷青堂身邊,心理活動不停:
確實,冷青堂接手東廠以來,對華南皇室一直忠心耿耿。
其屢辦奇案不說,前年蒙冤受了杖刑,就連在府中養傷期間都要勞心勞力,暗中調查,大破了貢女調包與穆陽布政史貪瀆的案件。
對這等忠心耿耿之人還要心存懷疑,不免顯得自己心胸狹隘、非是英明神武的君主了。
再想想沈、孫、丁三人,哼!什麽社稷的功臣?簡直可笑——
隻因為他們曾助朕奪權上位,如今就能堂而皇之視自己為“社稷功臣”,大搖大擺、為所欲為,甚至以那件往事、以“社稷功臣”這四字來要挾朕嗎?
別以為朕有眼無珠,不敢動他們!
璟孝皇帝清楚,為千秋基業的穩固,有些往事注定要成為不可公開的秘密。隻有死人,才能永久的守住秘密!
幽幽舉目,璟孝皇帝那對渾濁氤氳的眼底彌漫出絲絲猩紅的顏色,仿若擰血一般,負手冷聲道:
“沈坤、孫淵與丁奇韋三人既已認罪,案子就此了結吧。朕處三人誅滅九族,後宮琪嬪為丁氏之女,賜鴆酒自裁。你下去,朕等會兒要回勤明殿去擬旨。”
“微臣遵命。”
行禮之後,冷青堂欠身告退,唇畔一絲笑紋隱現,陰鷙而得意。
眼下是皇上要殺那三人的,待聖旨一下,事實坐定,對萬氏、對萬氏黨羽將是絕好的打擊。他們與皇帝之間,自然免不了相互猜忌,心生隔閡。
他們那頭君臣鬥法,自己這個東廠提督便可坐收漁翁之利。從此,距離他的大仇得報之日,又前進了一步——
……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時至八月中旬,顧雲汐進宮已一月過半。
這天清晨,顧雲汐穿戴整齊,早早走進儲秀宮正殿。
她感念許妃親往司禮監救回她的恩情,十幾天的休養,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隻是痂痕尚未褪全,可這並不影響歸崗伺候娘娘。
手捧托盤,上麵一盞涼茶,顧雲汐恭恭敬敬站在許妃麵前,曲膝施禮,口中輕淺的喚了聲:
“娘娘萬安。”
見她來,許妃清眸一亮,語氣沾染幾分喜色:
“怎麽出來了?傷口好全了?我這裏暫且不忙,若是身子不適,你可再歇幾日。”
“回娘娘,奴婢身子大好,不敢懈怠。眼見暑末,奴婢新製了杏梨涼茶,獻與娘娘降暑嚐鮮。”
顧雲汐乖巧上前,將涼茶奉於許妃手中,接著雙膝跪地,言之切切:
“娘娘對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沒齒難忘,唯有當牛做馬以報答娘娘的恩德。”
說話間,一叩下去,額頭碰到地麵,發出“砰”的沉響。
許妃麵色平澹,注視顧雲汐磕過頭,才說:
“起吧,你本不必謝本宮。其實本宮出麵與司禮監對質非是為你,而是為本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