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本督不愛聽!
看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向自己聚過來,吳道士穩穩坐在床頭,忽而咧嘴樂了,黑黢黢的十指插進油膩的頭發裏,來回撓了兩撓,澹然道:
“不瞞督主,貧道直到此刻水米都未曾沾過牙,先前又被你們的假死藥折騰到吐血,方才又講話許多,已然是氣力衰竭,前胸貼後背了,能不能先先賞口飯吃?”
“可。”
冷青堂無溫無緒的轉眸,吩咐番衛:
“去端些酒菜來。”
“哎,等等!”
吳道士擺手叫住番衛:
“酒就罷了,貧道險些被毒酒害死,再不敢貪杯了,莫若……”
尾音拉長,他閃轉狡猾的狐狸眼眸睇向了顧雲汐。
她就站在督主身邊,見狀立刻身軀一緊,有所警惕。
“你想怎麽樣?莫耍花招!”
顧雲汐將眼目瞪圓,對床上邋遢之人低斥一聲。
吳道士“嘿嘿”的笑,厚顏賴賴,兩根指頭豎起,擺出個示以“極小”的手勢:
“貧道就這般小小要求,隻稍微勞動暮姑姑一下,親手為貧道燒製幾道可口小菜即可……”
“放肆——”
不等顧雲汐說話,冷青堂已拉黑了無儔俊臉,眸底精光咄咄生厲。
讓自己心愛的丫頭去給一個階下囚做吃喝,他如何看的過去?
身後兩番衛察覺到有股氣勢冷凜的殺氣從督主周身崩裂而出,立時擰眉炸起膀臂,大步奔向床頭,兩隻眼睛瞳光猩紅。
吳道士知自己口無遮攔的闖了禍,咽喉裏“嗝囉”一聲,兩手抱頭紮進棉被裏麵,顫聲道:
“貧道在宮裏當值時便聞暮姑姑廚藝最好,現下貧道口述這多重要信息,討要一頓餐飯並不過分吧?能夠嚐到姑姑的手藝,他日即便是死,貧道也覺無有憾事了。”
“簡直無理取鬧!”
冷青堂促狹了鳳目,麵上沉沉怒意不減,用力揮了揮衣袖。
顧雲汐舉手攔住:
“督主,何必與他一般見識,不就一頓飯嗎,橫豎不費太多時候……喂,吳庸,你說話算話,等會吃飽喝足,你可要老實交代下文。”
顧雲汐此時冷靜異常,情緒遠沒有其他人那多義憤填膺。僅一頓飯就能換取督主想要得到的供詞,那她願意一試。
左不過被這牛鼻子道士戲耍一番,那時督主也不會輕饒了他。
吳庸從被裏撤出腦袋,兩隻髒手捋著淩亂黏_膩的頭發,對顧雲汐不停點頭,眉目神情討好而期待。
“好,吳庸,你等著!”
顧雲汐說話大步出了廂房。
半時辰後,她自廚房原路折返,身後是手舉托盤的晴兒與一番衛,進屋就將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擺滿了桌子,就連錄供的石磊都要搬開筆墨紙硯挪到西側角案,為事多臭屁的吳道士騰出地方。
冷青堂靜靜的目光掃過桌麵杯碟,沒吭聲。
晴兒與番衛剛退出去,吳道士立馬來了精神,翻身跳下床去,鞋都顧不上蹬一隻,踩著襪套便奔到木桌前方,對著一桌飯菜吞咽口水、兩眼放光。
黃澄澄的油煎雞、綠茵茵的長壽菜燒香菇、紅白相見的是香辣毛豆腐,白瑩瑩的粉翅炙蛤蜊鮮味十足。
另有鑲肚子、水楪肉,以鯰魚靡碎豬肉、茄泥雞蛋清煨餡的三福肉龍,一海盞酸香蝦湯。
吳道士看得目不暇接,一屁股坐在椅上甩腮幫子,顛起槽牙大吃特吃,臉上表情豐富多彩,邊吃邊品,極為專注認真。
終於酒足飯飽,吳道士用油手拍拍滾圓的肚皮,撐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哎,盡興了、盡興了……”
他咂著嘴,意猶闌珊的感歎:
“要說貧道這些年帶領玉虛觀弟子行走大江南北,也嚐過不少珍饈美味,今日所鑒傳言非虛,暮姑姑的手藝與盛名在外的鳴鶴樓、遊賓閣相比,真是有過之無不及啊!”
“你別油嘴滑舌耍花腔,吃飽了就繼續說你知道的事!”
看到牛鼻子老道在自己眼前挑起油光發亮的大拇指,顧雲汐麵頰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壓下嘴臉嗔聲命令。
吳道士手握淨帕擦抹幾把,斂起恣意的表情,狡黠的眼光轉向冷青堂,再次征求:
“接下來的事關乎重大,貧道要是說了,督主便要信守承諾,萬不可再將貧道交給聖上,更不能取貧道性命啊!”
冷青堂精美的唇弧微微勾動,精芒隱爍的目光瞄過滿桌狼藉,轉而看向吳庸,淡淡的輕緲無根,讓人辨不清情緒:
“放心,本督一言九鼎,留你在東廠休養生息又有何難?”
吳道士猶疑紛亂的心總算有了定心丸,一個飽嗝打過,貪戀的端了海盞,勉強又吞下一口酸湯,實在塞不進了。
擦過嘴,吳道士開口道:
“剩下的近五百萬兩一半用在西羿邊界地開采金礦,一半……集於南疆廣西!”
話到此處,吳道士再次語頓,目光輕忽顫動。
冷青堂發現了關鍵問題,緊追不放:
“用於何處?”
“……”
吳道士的眼神刻意閃躲無注,本能的避免與冷青堂犀利的眸光對接。
“快說!”
顧雲汐不耐的加緊二指禪功,在道士眼前比劃兩下。
“我說、我說,萬禮在南疆擁有一支私兵隊伍,近三百萬兩便是充了軍餉,購置夷人的火炮武器。”
滿室皆驚,空氣像是凝結的堅冰將人的全身封凍,叫人感覺沉重、窒悶到難以呼吸的同時,周身上下也為刺骨寒涼。
近三百萬兩,該是能構建出數量多麽驚人的秘密部隊啊!
想來神王萬宗擁有兵權,其子萬禮又在南疆匿藏私兵火炮,若然謀反,其勢必所向披靡。
顧雲汐倏的急切追問:“那支隊伍所聚何處,人數多少?”
吳道士麵露難色,怯聲道:
“貧道隻負責銀錢周轉,生意場上遊刃有餘未必就是帶兵的行家,故而隻知大概,詳細的隻有萬氏父子清楚了。”
許是發覺氣氛靜的詭異,吳道士話到最後也沒了洋洋的氣勢,腦袋耷拉下去,低聲說道:
“三年光景,萬禮與摩逸、麻喇國之間的火炮交易所得紅利,也被夷人存入他們國的錢莊,利滾利如今也有不少……”
半晌,冷青堂謔的起身,幽幽一句:
“行了,今個兒到這此為止。吳庸,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盡情享受吧。”
話音未落人已推門到了院子。
突發狀況令顧雲汐心生不安,趕忙跟了出去。
一路快步追到南院,她看到督主立身在氤氳的夜色下,舉目望向星鬥不多的夜穹,眉眼若畫的五官端的平靜,於慘淡月輝下越發淒涼、落寞。
“督主……”
顧雲汐輕喚一聲,慢慢移動腳步蹭到他的身後。
“那些國之蛀蟲——”
冷青堂陡然鳳目挑起,幽暗盡染的眸裏猝然躥起灼灼火苗,怒吼:
“那些人,對外聚壟貿易把持苛稅魚肉百姓,對內聚斂錢財致國庫虧空。去年應天河通淤、建造跨河橋,兩項工程便被工部盤剝去白銀一百萬兩。那些惡人又將土石以次充好,致連陰大雨時節大橋坍塌,死傷百姓無數。
朝廷年年稅賦不減仍是捉襟見肘,戍邊將士寒冬食不果腹,還要跟隨遊牧民族學著挖掘野根宿果充饑,再看他們……他們竟敢——”
語速見漸疾,冷青堂越說越氣,右掌猛然抬起,對準五米外的枯樹便是一劈。
“哢”——
盛怒之下的冷青堂掌風如刃,竟將碗口粗的樹幹劈端,帶著那光禿禿的樹冠斜斜躺在地上,四下塵土飛揚。
顧雲汐一聲不吭的瞅著,當留意到盛極憤怒的督主額頭兩側那許多道清晰凸起的青筋紫絡時,她的心驟然剜痛。
這大羿疆土幅員遼闊,外表看來一派美麗荼毒之景,而內裏已是千瘡百孔腐水橫流,好似爛心的蘋果不過將紅豔示於表麵罷了。
任憑誰,想要做功彌補這腐敗的局麵,也是無力。
可就是這絕俊男子先天下蒼生之憂而憂,那滿副痛心疾首之態,使顧雲汐為之動容。
她不知該說什麽才能令他排解胸腔中的熊熊怒火,隻好靜靜的攏了小手陪著他,目睹他發泄夠,恢複為原本纖纖的風姿綽骨。
緩緩的,冷青堂注意到燈影繾綣之下蹙眉神憂的女孩,連忙走近過去,大手扶住她的肩頭,輕淺低聲:
“對不起,方才是我失態,嚇到你了。”
顧雲汐搖頭,傾身埋進督主懷裏,清音婉轉:
“凡事自有定數,如今人證已在東廠,扳倒萬氏指日可待,督主不必太過煩惱。”
冷青堂輕歎,下顎抵上女孩的頭頂:
“東廠先前的計劃確是如此,我以為隻要拿下吳庸,先前收集的諸多散亂證據便有了一脈穿成的絲線。裕妃懷子之事算是個天賜的強大助力,使得吳道士最終反水為東廠所用。
隻是方才聽他之說,眼下貿然獻圖借機對付萬禮,隻怕南疆的私兵會伺機而動。當務之急,是先搞清那夥勢力的盤踞點,人數與實力規模如何。”
顧雲汐從督主懷中脫出,蹙眉細忖,自語:
“眼下難的,是東廠在南疆邊界並無分緝事。”
冷青堂附和:
“廣西地勢偏遠,多侗、瑤蠻寨,故而東廠力量觸波不及,距離最近之據點,也在滇界。”
顧雲汐沉思半刻,眉色欣然一喜,拍掌道:
“有了,明日我進宮去見孫婕妤,她是兩廣總督孫敏之女,不如由她修書一封快馬送至孫大人手中,由他與滇界東廠分緝事聯手暗查萬禮的私兵。”
冷青堂想了想,眸色璀然,含笑點頭:
“如此甚好,兩廣總督涉轄廣西事務,對當地民風最為了解,由他協助分緝事的弟兄才會事半功倍,隻是……”
觀督主清明的麵色複而沉鈍,顧雲汐有所意識,忙做解釋:
“孫婕妤可以信任。去年她才進宮便遭萬玉瑤的打壓,險些沒在宮裏頭。之後我受許妃之命引她入局,使她終蒙聖寵。
她私下與我討論起來言語間恨毒了萬家,此番我有求於她,想她不會拒絕。”
冷青堂斂了神色,開口應允:
“明日你暫且進宮一試,對孫小主無需隱瞞,實話實講便是。時間勿多,我那頭再請國師出麵,以吉時未至為托辭,暫緩獻圖之期。”
“督主放心,我明白該如何做。”
羽睫抖動,顧雲汐忽而語鋒一轉:
“督主,那日你與國師自雨燕塔中救出我與陸大哥,你可知陸大哥後來去了哪裏?”
冷青堂被問得容色一怔,幽深的眸光微閃,正色道:
“彼時因他蓄意奪圖,我將他與他的部下擊昏在樹林裏麵,後來他的去向,我也不得而知。”
“啊?”
顧雲汐大驚失色,小巧的五官皺皺疊疊的不甚好看,唇瓣翹起,口中喋喋埋怨起來:
“您、您怎能這樣啊!陸大哥即便揣著旁的心思,可無論我是顧雲汐還是屠暮雪,都受過他太多次救命之恩,您不該如此對他!”
冷青堂半晌不語,目光沉沉浮浮獨具複雜,緊鎖顧雲汐神情不悅而焦躁的麵容,片刻沉聲無語,一雙漆黑無垠的眸好像平寂無底的潭,足以攝人心魄。
又抱怨一通,聽不到督主的回應,顧雲汐頓的失了底氣,幽怨的頷首低垂,也不再吭聲。
耳畔,男子低沉的嗓音靡靡而至,帶有一腔怨懟:
“你總陸大哥長、陸大哥短的喚他,本督不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