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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各打五十板

  幽穀澗,茅舍——


  聞人君正推門而入,手提一隻野兔,寬方的額頭蒙著細汗,澹色勁服的前襟、後背皆有大塊濕漬。


  陸淺歌立在床頭,正往腰間軟皮腰封裏塞入柳葉鏢,看到師父,與他打過招呼。


  聞人君正向徒弟晃晃手上的獵物,朗聲道:


  “新打的獵物,想著過會兒給你燒了補補身子。怎麽,你這是要走?”


  陸淺歌點頭:

  “徒兒考慮許久,認為還是回宮去最為穩妥。眼下東廠平亂獲勝,昆篁島圖合該陷在宮裏頭,徒兒打算進京潛伏,打探些可靠的消息。”


  聞人君正兩道臥蠶眉皺起,滄桑的老臉現出一抹驚訝,目光向陸淺歌英挺打量著,逐的轉為擔憂:


  “淺歌,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師父放心,徒兒的身體自己心裏有數。”


  陸淺歌掬眸談笑風生,短靴蹬上角凳,繼續動手整理綁腿的絛帶。


  扔了野味須臾沉吟,聞人君正開口:

  “眼下你離宮數日,再回去無疑於飛蛾撲火,萬一被人認出可就……”


  當初自己的徒弟與人同入雨燕塔險些被擒,他的容貌該是被那詭異的坐陣之人窺到。若是那人早與大羿朝廷勾結的話,此番徒弟再回宮裏便是自投羅網。


  不過,這刻陸淺歌倒顯自若,一派輕鬆微笑淌盡風流:

  “師父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不過徒兒在宮裏還有朋友,自會幫徒兒度過難關。”


  聞人君正凝眸:“你是指信兒?”


  這位獨臂遊俠的前半生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陸淺歌,一個便是宸王華南信。


  從前的時光裏,聞人時常為著一人冒險進宮去,便在那時起教會幼小的宸王一些拳腳皮毛。


  而陸淺歌不同,他是安和公主與烏丹國王的親生之子,極賦練武天分,聞人君正自然願意傾囊相贈。


  眼見陸淺歌點頭後又作搖頭,聞人君正不解其意:

  “這是何意?”


  陸淺歌也不隱瞞:“能不勞動師弟便不勞動,再者,皇帝的四公主華南季豔也能助徒兒一臂之力。”


  “四公主?”


  聞人君正臉色微變,熾亮的瞳光緊鎖徒弟年輕的俊臉,敏感的打探:

  “是狗皇帝的女兒?你如何能夠信她?”


  陸淺歌沒有立刻回答,紫眸轉動避過與師父的目光相視,內力幽光恍若琉璃,清澈而幻惑:

  “她腦筋單純與師兄的關係極好,對徒兒也算有些利用價值。”


  聞人君正肅然的臉色有所收斂:


  “利用歸利用,莫再生出旁的事端便好。”


  語頓想了想,他繼續開口道:


  “如今你年歲委實不小,為師帶安和公主的書信離開烏丹那會兒,公主還與為師說起,此番昆篁事了待你回去,便要商量著為你娶妃之事……”


  “什麽?!”


  不等聞人君正說完陸淺歌便大叫一聲,當即急了眼目,手臂一揚氣鼓鼓的叉腰:

  “徒兒心中早有雲汐,什麽納妃不納妃的才不幹我事,此生我隻要娶雲汐一人!”


  聞人君正愕然搖頭,無奈歎息:

  “莫再胡鬧了,你別忘記自己真正的身份,倘若你隻是尋常一江湖草莽倒可隨心所欲,然你生在烏丹帝王之家,納妃乃是王子的責任。”


  陸淺歌紫眸圓翻,氣到胸口劇烈跌宕,忿忿的扭頭:


  “不聽、不聽,師父您素來懂我,那烏丹王位一早便是我大哥索羅熾的,納妃自然是他的責任,與我何幹?要我娶妻,我便隻娶雲汐,否則我終身不娶,躲到大羿哪家僧廟裏剃發當和尚去——”


  “你小子!”


  聞人君正怨憤卻是無奈,隻得摩拳擦掌:

  “你與她並不合適!若兒自小誤入歧途認賊為親,她已是殘花敗柳……”


  “師父——”


  一句“殘花敗柳”極端刺耳,霎時心中絞痛無比,陸淺歌火冒三丈叫囂著,劈掌擊碎了腿邊的坐椅:


  “我不準你如此說她!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即便非完璧之身也是被那閹人所迫,我才不會嫌棄她!”


  “你……”


  聞人君正驟然無語,他完全被徒弟滿麵毅然決然的表情震懾住,盡管嘴上並不認同他的觀點,一顆心卻在此時被徒弟的眷眷熱忱感化了。


  一刻對視,寂靜的茅草屋裏響起一聲幽歎:

  “你真是長大了,為師也管不住你,這事啊不提也罷!”


  聞人君正低眉揮了揮手,再不動聲色,靜靜注視陸淺歌穿戴整齊。


  突然心血來潮一般,聞人君正臨時做出一個決定:

  “徒兒等等,為師換件衣服,與你一同前往京城。”


  “師父?”


  陸淺歌詫異抿唇。


  許多年前,他的師父在那京城裏麵深埋了兩件最為沉痛的往事,從此無機密要事,便再不會踏足京畿半步。


  如今這般,又是怎麽了?

  聞人君正披簾進入裏間屋,甕曠的聲音隨即從簾子那端飄蕩而來:


  “為師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與你一道入京吧,順帶見一見信兒……為師已有幾年沒見他了……”


  陸淺歌噤聲沉眸。


  如此看來,師父真正想要見到的人,並非是宸王華南信。


  ……


  皇宮暮晚,蒼穹一派濃雲翻滾,遮天蔽日,微風將濕重的水汽潺潺的送入永寧宮斜打的窗欞。


  明瀾正襟步入正殿時,便被一股肅冷陰沉的氣息震懾住,頭皮不由自主陣陣發麻。


  交椅上端坐著萬玉瑤,正眼睫微垂品著香茗,白皙纖長的指尖挫搓著冰冷的寒意,星月水眸之中流光熠熠。


  兩側,璃瑚、屠暮雪與幾個年輕宮婢眉色清冷無溫。


  “臣明瀾參見皇貴妃娘娘,娘娘萬安。”


  難道是錯覺?為何總感覺到此刻的娘娘,正被股濃烈的肅殺之氣籠罩全身呢。


  周遭壓抑無聲。


  得不到回應,明瀾隻得保持匐身的姿態,一時雲山霧罩的摸不到頭緒。


  過了一刻,萬玉瑤總算緩緩抬了眼簾。陡然,兩道凶戾的眸光如同鋒利的劍芒迸裂而出,與此同時玉腕翻揚,將手中的杯盞狠狠的拋出去。


  瓷杯砸在明瀾的額頭,所幸被玄紗網紋帽的綢緞邊沿擋住才不至肌膚受傷,一杯熱水卻悉數潑在了男子的臉上。


  妝容見花,明瀾來不及擦抹,誠惶誠恐再次深拜及地,陰魅的嗓音驚顫無度:

  “娘娘息怒……微臣所做之事有何欠妥不周惹怒了娘娘,還望娘娘明示,寬宥微臣……”


  頭頂上方,女人冰冷的聲音憤然揚起:


  “好奴才,本宮一手提拔你為二品提督,如今你翅膀越發硬朗,對本宮也敢有所欺瞞!”


  “娘娘息怒!”


  明瀾桃花眼眸驟然瞪大。戰戰兢兢跪在地上,蟒袖之中指尖彈跳抽搐,深吸一口氣道:

  “娘娘對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絕不敢欺瞞娘娘啊!”


  萬玉瑤怒火正盛,眯眸緊盯明瀾,嗤聲:


  “哼,不敢欺瞞本宮?那顧雲汐本是司膳房前任掌事裴如是之女,這是你一早便知道的事,如何不肯報予本宮?”


  明瀾霎時心頭咯噔一下,垂首的容顏劇變,臉色慘白如紙。


  不需多想,向萬玉瑤揭發顧雲汐身份的人,定是屠暮雪無疑。


  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挑撥本督與皇貴妃生出間隙,更是想要顧雲汐死無葬身之地吧!

  真是可惡的女子……


  明瀾壓下不寧的思緒,上身挺起,平心靜氣的拱手細聲,回複:


  “娘娘,有關顧雲汐之身份臣當初確是有所懷疑,然苦無實證可尋。本想拿下此女後細細審問,不想一年半前人被隱山之寇劫持,彼時線索跟著斷掉了……”


  “你要線索,本宮這裏便有線索!”


  萬玉瑤砸拳,不耐的打斷明瀾,偏頭看向屠暮雪,凜凜眸光淬著無邊怒意:


  “現下本宮已然知道一切,明瀾,你該知本宮待你不薄,你的西廠從建成之日起幾次三番惹出事端,你自己說說,哪次不是本宮在萬歲爺跟前替你遮掩過去?如今便為了區區一女子,你決然要與本宮二心不成?”


  “娘娘,臣、臣非有此心啊……”


  明瀾倏然心驚,渾身顫抖不止,接連幾個響頭磕在地上,吐納之間鼻腔唇口滿是冷冽的凍死。


  瀲灩水眸危險的促起,沉麵一刻,紅豔的嘴唇驀的釋出陣陣冷笑:

  “哎,說來也怪本宮思慮不周。你在永寧宮中伺候了有些年頭,眼下官升二品執掌西廠與貢院,每每為公事勞碌苦無分身,想來回到提督府邸也是空房冷炕。


  既然那東廠提督都被東宮的張羅與人結了對食,本宮今日便也恩賜一個與你,可好?”


  明瀾詫然斂了眉色,不知娘娘的意圖。


  萬玉瑤眉目彎彎,轉而含笑側目,視向屠暮雪開口:

  “夕兒,你原是頂替顧雲汐的身份入宮。明瀾是本宮最寵的奴才,對永寧宮還有一分作用。他既是青眼顧雲汐便是青眼你,如此過些時候,你尋個吉利日子到他府上與他結個伴。你們共同為本宮效力,本宮才可高枕無憂啊。”


  “娘娘,娘娘不可!”


  屠暮雪大驚失色,完全將宮規禮儀拋在腦後,那副慌亂的模樣讓萬玉瑤心底生出一絲鄙夷。


  真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隻想利用皇貴妃生性多疑、喜怒無常的性子挑撥萬氏與西廠的關係,不想那該死的女人非但不領情,還反將了她一軍!

  明瀾此刻一臉狡猾陰笑,驟然拱手,捏起嗓音揚聲向上:

  “臣,謝過娘娘恩典。”


  萬玉瑤矯情的翻眸,懨懨對門口甩頭:

  “好啊,知情不報你也有錯,即刻拾起地上的碎瓷,拿到外頭庭院裏罰跪半刻時辰。”


  “微臣謝恩。”


  明瀾艱難扯動嘴唇,勾出一絲僵硬的笑紋。手捧碎裂杯片起身之時,幽暗的目光便與屠暮雪一對陰鷙銳利的眼芒撞上。


  主仆三人,他暗地揣有私心,她妄想借刀殺人。而萬玉瑤不偏不倚,各賞二人五十大板。


  這局棋,真真兒下得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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