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千秋功罪任評說 海雨天風獨往來(3)
王攸聽到道台大人四字,心中更是覺得蹊蹺。他自西出金陵之日,便知曉這位江南道的道台大人去了鬆江府,怎麽眼下卻出現在姑蘇。
從二者職權上來說,這位道台大人才算是王攸這位巡察禦史的同僚,前者重於對地方上的政務把控,後者重於地方官員行政的監察。
盡管巡察禦史是代天子巡狩地方,然而地方上難免有陽奉陰違之事頻出,而相應的政務一把手就成為了巡察禦史所要結交的對象,王攸始終堅信著隻有高層勠力同心,才能夠事半功倍。
王攸蹊蹺的同時,心中又多了一些隱憂,那就是自己該以何種態度對待這位江南道的一把手,雙方的初次印象是能夠決定未來一年內很多事情的。
“大爺!”魏畑提醒了一聲,讓王攸盡快的緩過神來。
王攸側目看向魏畑,又聽得魏畑鎮定且快速的說道:“大爺且放心,隨後我帶上王亥,王寅和您一道前去。”
王攸點了點頭,然後對著魏畑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後,急忙退去前往正房吩咐那兩個小丫鬟替王攸準備公服。
這公服不比那件繡有獬豸補子的朝服,而是先前掛在衣架上的那件深藍色,象征著正七品文官的服飾。
魏畑在交代完後,直接前往大門處,和那些自稱是道台大人的屬下官差進行周旋。另一麵,王攸則是在仔細詢問張德輝事件的經過。
“張管事,你聽到或者看到了什麽?”王攸一麵走到書案前,在書案的角落中找到一份來自錫城知縣盛鋆的請帖,一麵說道。
“回攸大爺的話,小的到了姑蘇衙門口的時候,見到了不少官差和官老爺,隻聽得他們正高呼著什麽‘俸祿’,又是什麽‘上天難欺’的話,隨後不知怎地就互相吵了起來。我花了些銀錢找人問了那四名女子的事情,聽說事故的原因是那輛馬車的車軲轆在馳行過程中不知為何突然間脫離了,然後整輛馬車一下子就衝到了河裏。這寒冬臘月的,又是夜裏,加之那段橋上那個時辰也沒多少人,這才有了眼下的結果。”張德輝如實說道。
“沒多少人不代表沒人,難道就沒人聽見呼救聲或者落水的巨大噗通聲?還有我記得那輛馬車應該是咱們家裏的吧。”
“確實應當如大爺您所說,可是並無證人,那些衙差和捕快將那處橋邊的十幾家住戶都問遍了,都說是沒聽見有什麽奇怪的聲音。”
“馬車呢?”
“還在衙門大堂前的場院內,那匹馬不知所蹤,連屍體也沒找到,小的遠遠的去看了那輛馬車,上麵結了一層冰,就像是從河裏撈出來似的,隻不過一個車輪子沒了,斜倒在那。”
“那四名女子屍首呢?”
“沒見到,也不讓任何人接觸,不過我聽一個看守的衙差說那屍首已經泡的都紫脹了,一麵是凍得,一麵是水泡的,臉孔什麽的已經不成個樣子了,隻能根據身上的衣物和飾品來辨別身份。”張德輝驚恐的咽了咽口水,忙搖頭道。
“道台大人你可見到了?”王攸又問道。
“場間那麽多官老爺,小的當時心中惶恐的厲害,哪裏還分辨的清誰是道台老太爺,誰是知府老爺,不過小的看見通判老爺跪在地上,口中直呼冤枉,又是什麽栽贓嫁禍之詞。然後就值守的衙差趕出了府衙,接著就急急忙忙的回來向大爺和您報信。”
“好,辛苦張管事了,回頭我讓川兒將賞銀送些過去,也好吃杯水酒。”王攸笑著打發了張德輝,張德輝千恩萬謝的也請辭離開了。
張德輝前腳剛走,兩個小丫鬟手裏捧著那件深藍色的公服走了進來,名喚翠蘿的丫鬟正要上前褪下王攸身上的飛魚服,不料卻被王攸阻止了。
“不用,直接將這件公服罩在外麵!”王攸命道。
翠蘿應聲稱是,經過一陣梳洗打扮整理後,王攸接過翠蘿手中遞過來的那頂烏紗帽,徑直的往大門口走去。
“小人鬆江府兵房經承(注1)王小謨,小人鬆江府刑房經承路炫,小人姑蘇府兵房經承魯弘德見過禦史大人!”一出大門,就有三名官差上前躬身行禮道。
王攸重重的哼了一聲,直接進了早已備好的轎子中。
王小謨和路炫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冷笑著看向魯弘德,魯弘德也知道兩人的意思,無外乎是想讓自己待會在落轎之時去請這位怒火中燒的禦史大人下橋,想到這,他心裏不禁升起一陣悲涼。
魏畑,王亥,王寅皆翻身上馬,整裝跟著轎子往姑蘇府衙門而去。
王攸端坐轎中,平靜的麵孔之下掩蓋著洶湧的內心。根據張德輝的那一番陳述來看,任誰都能看得出造成那四名女子身亡的原因就是自家的馬車不夠牢固,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會對自己的聲譽造成不小的影響。
沒想到那張大網來的如此之快,一下子就將自己牢牢的束縛住了。
趁此時機,王攸將那封密函拿了出來,撕開上麵的封條,取出裏麵的一張黃紙,這種紙張隻出自宮中。透過黃紙,王攸已經看到了那沁出表麵的朱紅色璽章,小心翼翼的攤開黃紙後,隻見上麵寫了兩個字。
織!
舶!
王攸見此二字,第一時間想到的正是織造局和市舶司。
“難道聖上要準備動手了?”王攸心神俱震,這兩處機構眼下皆在江南甄家的把控之中,很顯然這是一個信號,可緊隨而來的是一種無力感。
甄家若倒了,那四大家族的結局又當如何。這守孝的兩年中,王攸見證了許多事,甚至眼下的一些事情也給了他明確的指示。
那就是家業太大,下麵的人結成所謂的利益共同體,逼著上麵的人不斷的往前進,直到分崩離析。
他似乎有些理解賈母,王子騰這樣的當家人為何不能夠挽狂瀾於既倒了,他們並非看不出家族的隱患,而是有心無力亦或者說是英雄遲暮。世家大族,哪一個不是經曆了百年的,這其中牽扯的利益太深,太重,任何改革手段都有可能加劇家族的滅亡。
可這樣真的好嗎?
王攸想起了賈敬的出家,想起了賈赦的得過且過,想起了賈政的那句船太大了。或許他們都曾經試圖改變過,但最終都發現自己的能力有限,或者說牽扯麵太廣,讓他們都深深的感到背後發涼,此刻的王攸同樣如此,他需要沉下心,認真的思考自己的後路。
正胡思亂想之際,簾外傳來魏畑的聲音。
“大爺,衙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