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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尚候一聲令下,守城將士大開城門,將人群攢動的街市敞開在數萬大軍麵前,參將接令放行。城牆上高高懸掛著的、風雨飄搖半生的旌旗被緩緩取下,從城牆往外望去那叫一個黑雲摧城,城裏男女老少擁簇尚候走出城門口,我跟在身側,隻覺數道憤懣不平的目光敲打而至。


  滕歌沒有揮軍進城,數萬鐵騎靜靜佇立著,他下了氣宇軒昂的白馬,朝眼前有些岣嶁的老人鞠了躬:“恭請尚候。”


  我認識的滕歌,囂張跋扈,不近人情,有著累累戰績,除了對師父有過溫言軟語,再無此刻的恭敬。


  滕歌素來治軍嚴厲,即便親眼目睹總帥的低聲下氣,身後數萬大軍依然肅穆而視。


  尚候受滕歌一禮,轉過頭反問我:“你師兄吃錯藥了?”


  “我也沒見過他這般,興許是腦袋燒壞了,可想想,他該覺得慚愧。”我脫口而出的話讓滕歌嘴角抽搐:“為了滕家的名聲和榮耀,即便知道您遭人構陷,也不會理會。”


  滕歌皺眉:“你是不是閑得找抽?”


  我聳聳肩,無奈道:“不過,這或許就是權臣吧。”


  謀算時局,權衡再三,選擇穩妥,拋棄根骨。隻是到底心中有愧,這一躬更像告慰良心。


  尚候哈哈大笑:“不必多禮,你們師兄妹三人屬實有趣,滕家出常青藤果然沒錯。”深紋密布的老臉貼近我看,“這麽一瞧,你跟滕今月還真的很像。”


  “哪裏像?”我漫不經心地問。


  “對皇權無畏懼,對儺教無恭敬。”他每吐露一字,震得人群振聾發聵。


  我望著燈華架著悠悠駛來的馬車,半晌答他:“你們說像就像吧,不過有一點還是不一樣的,我有著不屬於這裏的記憶,就像被清清楚楚掰成兩半,一半寫滿童話,一半雕琢歲月。”


  漫長時光真真假假,留在這裏越久,越分不清哪邊的世界才是真的。我看向遠方的白端,從心底裏發出輕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真假交錯時發生的事、遇見的人,是不是從沒走進我的生命裏。”


  “如果說,我是說如果,你還能回去呢。”尚候語氣平淡地闡述著驚人的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過客有很多,也有拚了命地要去那個世界的人。”


  “什麽是去那個世界的人?”依稀有什麽要聯係上。


  也許是錯覺,當然我並不覺得白端耳力甚好,但他偏偏抬眸望來,眸子裏飄著如煙似霧的雲靄。


  “世事有來有往,你想的還很少。”尚候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從不會多想。”


  尚候隻是微笑:“你雖不多想,但未必猜不到。”


  我瞪著他,對峙片刻,無奈從氣勢上相差甚遠,隻好招呼燈華攙扶尚候上馬車:“去往王都的路途艱險,師兄會派親衛護送,我已讓葉家的人在王都附近迎你,您自個兒也要小心。”


  燈華肩負護送尚候的重任,得即刻啟程。尚候落下簾子前問我:“你不想知道是誰刺殺你?”


  我嘴唇微動,露出明眸皓齒:“勸降前我讓初拂辦了點私事。至於是什麽私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滕歌瞟來狐疑的神色,顯然他也好奇高富帥組怎麽都不在我身邊。我主動替尚候鬆下車簾,風雨中他的側臉看不到迷惘,隻有腳踏實地追尋前路的堅毅,還有從容不屈的風骨。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有趣的人即便身處黑暗,靈魂也發著光。


  “尚候啊。”送行的諸人悲慟。


  我也破天荒的傷感道:“尚候與我有收容之恩,年少慘淡時是他老人家管我吃住,他就像天地般偉岸無私奉獻曙光……”


  馬車裏傳出尚候的哀嚎:“別拽文惡心我了,趕緊都走。”


  “好嘞。”我利落的拍拍馬屁股,終於送走這座“瘟神”。


  滕歌指揮將士安靜進城,這座繁華中透出溫馨的城市,在尚候的治理下從未滲透戰火的氣息,以至於滕歌接管尚城的下一刻,街市店麵在緬懷尚候的同時,像普通的日子那樣,歡迎四方來客。


  隻是家家戶戶掛著城牆上的旌旗,不算隆重卻與人間炊煙一同升起。


  我閑來無事在街市逛了一會,有蒼老的手藝人傳授幼徒雕琢儺麵的手藝,隻見他顫巍巍地拿起刻刀,刀尖在碰觸到紋理流暢的木頭時,奇跡般的生出繁瑣美麗的花。我蹲在鋪麵前看得認真,絲毫不覺有人悄然走近。老藝人教得仔細,無奈幼徒托腮打瞌睡的,顯然瞧不上這種傳承許久的手藝。可能他夢中要封候拜將或者做富家翁,被老藝人一個疙瘩敲響後撇撇嘴:“師啊師,這些老把式跟不上新潮流,聽說王都有人會做遮陽的眼鏡哩。”


  老藝人聞言,周身光華流出,我才發覺他體內氣息不似之前渾濁,甚至比壯年人還要強上許多。


  “你懂什麽?”老藝人唾沫橫飛:“舊的並不代表不好的。”


  幼徒挨了罵,吃癟走了。我仍蹲在鋪麵前托腮望著。


  老藝人見我沒有走的意思:“你說新把式有沒有比老把式好?”


  “好是自然好,但隻顧追求向前卻不回顧,怎會有未來呢……”眸光緩慢移向立在身旁很久的人身上,他是繁花春淺下的和風細雨,是擎天巨木後的朗朗浮雲,現在回想過往的迷茫和執著,原因記不得了,但痛覺還記得。


  “貓兒……”他聲音低沉悅耳,帶著難以自持的動人。


  “嗯?”我難得認真聆聽著。


  刹那,整個世界,安靜起來。他在微笑。


  “滕少!我給你抓回很多男人!”突兀響起,很煞風景。


  初拂帶著得意洋洋求撫摸的神色,牽著好幾個青年壯漢走在街上,白端收起須臾的笑意恢複澹薄,我將心裏的失落燒到初拂身上。


  都是他壞我好事!

  一掌拍過去,初拂狼狽躲過,想來抓捕這些人,已耗光他所有力量:“老娘在後麵累死累活的,不過掃了你的雅興罷,怎麽翻臉不認人呢。”


  “人都捉到了?”


  白端一點都不驚訝我讓初拂捉人,反而緊張道:“確定都捉到了?”


  初拂一聲歎息:“隻跑了一個。”


  我拽住他:“跑一個都會帶來麻煩。”


  “沒辦法啊。”初拂也很無奈:“那人太強了,根本打不過,幸好他貪生怕死,也沒想纏鬥,就逃往容城東邊了。”


  “既然你不是他的對手,他幹嘛懼怕你?幹嘛要逃?”越想越不對勁,我快馬加鞭回容城。


  一進將軍府,四周找遍,沒有豐慵眠的影子。我急著問守衛:“梨落公子呢?”


  侍衛聽聞方才勸降的事跡,皆一臉崇敬的望來:“東湖麵上有個畫舫,公子說在那約了人。”


  東湖麵什麽時候有個畫舫不重要,重要的是豐慵眠約人我怎麽不知道。


  一邊往東邊走,一邊琢磨,豐慵眠有傷在身,上次在新婚之夜遭刺殺,而眼下又在攻城之日約了人,實在說不過去。


  如此想著,我施展身法,遠遠見到西湖畔停著一艘畫舫,絹紗蒙窗下透著舞樂歌平,本來疾馳的腳步卻又停住了,也許他當真憋悶壞了,想去散散心呢?


  就在我嘲笑自己大驚小怪之際,忽然“嘭”的一聲巨響,畫舫炸了!


  愣愣的看著江麵驚濤波瀾,任由火光躥到船櫞,眨眼燒到船身,直到白端清冷的嗓音喚回些許神智,而最後的理智在向我嘶吼叫囂著,快救豐慵眠!


  我幾乎忘了施展身法,那樣銘刻在骨子裏的功法在情急之下仿似雞肋,我用跑的、用奔的、用渾身的顫抖與腳步的踉蹌迎向化作火海的畫舫,耳邊傳來人們的呼叫:“有人在裏麵!”


  湖麵被渲染成鮮紅色,畫舫中衝出襤褸人影,一瞬間跌到我腳下。


  她昔日的雲鬢花顏蕩然無存,隻是驚惶地看著漸漸消融在火光裏的船艙,我抓過險些喪命火海的天羅王質問道:“豐慵眠呢?他在不在裏麵!”


  她一見是我,怒從中來:“在,又能怎樣!”


  我周身氣息一緊,推開天羅王,一個猛子紮到水底,可我忘了,我並不會梟水,隻能拚命掙紮著朝火光湧去,卻被更大更驚人的爆炸氣流拍回岸上,白端攬住我的腰,一個字接一個字的道:“你不能去,沒得救了,已經太遲了。”


  天羅王更是渾身顫抖,咬牙切齒地盯著我,眼裏溢滿怨毒:“如果不是你對東夷死咬不放,他們怎會破釜沉舟的將你軍!”


  畫舫盛滿火光,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視線,有汩汩硝煙彌散。


  “他不會在裏麵……我不信!”


  “是你害死的梨落!”天羅王怒吼著殺來,我避也不避,迎麵對上她的真氣,本該招招落到實處的痛覺驟然散去,腦海響徹一句話。


  “豐慵眠……死了。”


  身形微動,黑氣直取心口,鏗鏘一聲,神智徹底空白,好像迷失在濃霧裏的殘魂,飄飄蕩蕩毫無知覺,有誰在怨毒的詛咒我,又有誰緊緊抱住我,任我張口狠狠咬下他肩膀,濃烈的血腥味讓我更加昏沉,心裏蔓延的痛快似乎要占據上風,正欲劈手斬斷一切,旁邊倏有兩道氣息攻來,我怒火大盛,低喝一聲,魔氣蕩滌四方,誰擋我,我殺誰。


  就在腦海回蕩這想法之時,緊抱著我的胸膛倏然鬆開,他似乎張開雙臂,任我的手穿透他胸膛,手指感受到身體的阻力和炙熱的液體,我的魔性跟著褪去一絲絲,眼睛終於不再被刺疼,隔著鮮紅的血水,看見白端捂著被洞穿的胸膛,滿臉心疼:“你該有多難過,才會心甘情願的入魔。”


  我哭得淚流滿麵,不能自已,口中卻依舊笑得放肆,大約是母蟲作祟,又或者是一直的隱而不發:“我想要做個普通人,可你們偏不讓。你們說這亂世由不得我,自顧自的給我判了死刑,唯有豐慵眠待我真摯純良,我想守護他,守護這世道最後的光,我有什麽錯!”


  “你這種禍害死就死了,你竟然害死了他,今天我便要除魔衛道,叫你給梨落陪葬!”天羅王使出通天功法,和魔氣碰撞到一起。


  她一聲悶哼,讓滕歌和初拂加快布下困住我的陣法:“快住手!”


  住手?沒有豐慵眠,誰能約束我的心魔?陣法剛落成,便被蠻橫而出的魔氣震碎。


  我從白端身體裏抽回手,盯著天羅王,嘴角帶著笑:“若天下善人都像你這般道貌岸然,那我做個惡人又何妨。”


  過招的片刻,指尖剛刺進她心口,天羅王翻出我的魚袋,大喊:“你就不怕我毀去你的魚袋,讓你做這世間無主的孤魂野鬼!你若殺我,就永遠逃不掉被儺教追殺的命運!”


  申城河畔,那專注輕柔刻下我姓名的男子,已經不在了……指尖毫不猶豫地刺入她心口,鮮血噴湧。


  “聽我說。”白端:“梨落身死,是他心意已決,他早與我說過,要用這條命換真相。”


  “什麽真相?”我聲色涼薄。


  “東夷城天君。”


  我不知他為何這時候要拋出這段話,但真相對我來說根本如鏡花水月,除了耽誤時間毫無作用,我總不能去東夷城親眼看看,豐慵眠以命換來的真相是什麽吧?


  “為何不。”白端似乎能猜到我的想法,靜靜望著我,胸膛是我剛剛用手掏的血窟窿:“東夷城天君絕非凡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會找上你。你想想,能在七絕劍劍氣下全身而退的,又豈是普通的東夷殺手?梨落的事顯然隻是個開始,他會一步步將你引到東夷城,有些事還得你親手了結。”


  我頭疼的厲害,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好像有濃霧遮在眼前,我咬著牙關,忍受著心魔附身後的劇痛,剛剛抬頭,就見天羅王的簪隨著她冷厲的嗓音刺向我的雙眼:“今日你必須死,誰護著都不好使。”


  耳邊風動,那抹湛藍色自身側劃過,擋在我身前,迎向那枚簪。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握住簪子,薄唇輕啟:“她的命由我護著。”


  那般不屑一顧,強大冷靜,再次抱住我因心疲力竭而搖搖欲墜的身體,再次將胸膛毫無防備的對準我,有輕柔的手指撫摸我臉蛋,落在我掌心:“什麽時候拿的魚袋?”


  天羅王瞥見她剛剛拿捏的魚袋,轉瞬出現在我手裏,眼中仿佛經曆過一場山崩地裂:“你敢拿走自己的魚袋?你想幹什麽?”


  我直視她的雙眼,將魚袋捏碎,有霓霞旖旎:“不幹什麽。自此我做自己的主人,不受任何人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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