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小廝點點頭。
左相的花船後,陸續現出幾隻遊船,顯然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正納悶呢,什麽時候三品的禁軍參領,能入左相的法眼了?
不過人家喊我上船,我也不好唐突的拒絕,萬一丟了飯碗怎麽辦。可恨滕歌將我身為先鋒軍的月俸停了,我的小金庫又被陳二狗同誌掃蕩幹淨,沒了禁軍參領這個飯碗,隻怕要露宿街頭行乞為生。
幸好,我從小學會的就是,得罪什麽,都不能得罪金主。
我硬著頭皮上了花船,撩開珠簾一看,謔,好家夥,人坐得滿滿當當的。不僅有三品的,還有五品七品的。按官階來說,我確實不是最底層,莫名多了幾分硬氣。
左相的花船真的大呀,上座立著簾幕,簾幕背後是高挑纖瘦的人影。
應該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左相。
在他的兩手邊依次往下按官階坐,不但有未弱冠的小王爺、齊王蘇子默、董王董三無等王爺,還有或手握重權,或不甚重要的官員。隻是不見滕歌和白端。
我剛一坐下,就眼尖地瞥見葉默坐對麵,高興地朝他揮手。
他頷首以示回應,臉上有些醉意。
作為臣子,左相能把諸多王爺大臣請到自己的花船上,也是蠻拚的。在最近不太平的日子裏,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他卻赤條條的這麽做了。
我敬他行事有股子魄力,遙遙的朝竹簾後麵舉了舉杯。
“這位就是在王上身邊效力的葉參領吧。”左相的聲音沒有臆想中的粗獷,反而很清澈好聽,像百合花盛開的聲音,帶著股寧心靜氣的味道。用好的話來說,就是書生氣。
用壞的話說,就是娘娘腔。
我差點以為這是哪個東廠總管,笑噴出米飯:“卑職不敢當。”
周圍人一臉嫌棄。
二狗子不知道什麽跟上船,湊到我身後嘰嘰咕咕道:“都說王都有四位兔公子,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四位兔公子?我怎麽沒聽過。”
“不會吧,你真不知道?”
“昂。不曉得。”我就知道四位主棋者:梨落、碧蓮、笙竹和六出。
“青袖扶,白雪飛,黑木槿,粉桃核。”
“還,還挺好聽的。”
陳二狗咳了咳,不懷好意道:“你猜都有誰。”
“你說不說。”我舉起拳頭要打。
他舉手妥協:“儺教的儺非,翩翩白衣,目送秋水,稱之為‘白雪飛’。食味閣的樓主胡季,喜好粉衣,麵若桃花,稱之為‘粉桃核’。而咱們這位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玄衣墨發,如淵似槿,故而被稱作‘黑木槿’……”
我掰著手指頭跟他數:“一、二、三,還差一個。”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朝我擠眉弄眼。
“你啊?”嘖嘖,瞧不出陳二狗同學還能被稱得上公子?連帶著其他三個都跌了身價。
“你啊。”他咬牙。
“唔…?”我驚道:“什麽?我?”
周圍人又嫌惡的遠離我一分。
我臉黑了一圈:“你才兔公子!你們全家都是兔公子!”
“什麽兔公子?”簾幕後的左相突然問道。
我這才發現自個的嗓音大了,沒想到坐這麽遠都能被他聽到。於是惱怒地跺了陳二狗一腳,讓他閉嘴,別惹我。陳二狗無奈的聳聳肩。
酒過三巡,正酣暢,配合著瀝瀝雷雨,湖上飄起悅耳的蕭聲。
不一會兒,又有琴聲與之和弦。
聽起來如同仙府樂奏。
有人道:“這般琴瑟和諧,想來是君王爺與他夫人了。”
又有人附和:“難怪左相沒有請君王爺來,原來是佳人在旁啊。”
說起君王爺和夫人的感情,無不豔羨。
隻因君王爺和夫人成親五年,雖沒有子嗣,但一直伉儷情深。夫人身子薄,他便日日將她接在身邊,夫人喜愛竹子,他便做成了蕭,夜夜吹給她聽。
讓人聞之動容。
坐席上的人紛紛讚其情義無雙,而我卻對儺教暗地裏扶持的君王爺毫不感興趣。所以左相叫我拿玉雕像給君王爺送去的時候,我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我去送?”
“你去。”左相不容分說的語氣讓人摸不清頭腦。反正隻是跑腿,我也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捧著玉雕像出了船艙。
我對君王爺的船喊道:“卑職奉左相之命,給君王爺送玉雕像。”
君王爺的船順著緩緩的水流,慢慢地靠近。
一雙手挑開遮住船內風光的竹簾,露出他婉轉流光的臉龐。
我被震驚得無以複加,捧著玉雕像的手定格在半空中,他那雙挑開竹簾的手仿似狠狠摁住了我跳動的心髒,而我幾近半年多都不曾泛起驚濤的心海,迎來翻天覆地的動蕩!
“多謝,滕少將。”他準確無誤的喊出我真實的身份,一雙眼角微微上挑的眸子泛出異色。我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包括他說話時候的眼神,涼薄得教人心寒。
我突然一個激靈:“你怎麽在這兒?”
他深深的、波瀾不驚地看著我:“你的心,亂了。”
他伸出手,做出接住玉雕像的姿勢,然而卻是扣住我的手腕。
“夫君。”船內探出一個巴掌大的腦袋,眉眼清麗,皮膚白到發著光。和高中學生模樣不同,她如今也有了成年人的秀婉懂事,隻是她看見我的那一刻,竟是抓緊身旁的良人。
擋在她身前的人以為她是在認生,於是抬起另一隻手捂住她小鹿般不知所措的眼睛,體貼道:“不要看,馬上就好。”
船隻撞過來的那一刹那,我終於瞧清他眼底滲透的寒芒。
我仍捧著玉雕像,隻覺得這玉觸感冰冷,上麵早就沒有任何氣息溫度。腳底下煙水彌漫的鏡泊湖,將我連同玉雕像一起湮沒。
強烈的撞擊感伴隨著天上閃現的驚雷,引來船艙裏的眾人。
君王爺麵無表情地收回手,隔著驟變的湖水,淡然道:“葉參領太不小心了,怎麽說掉下去就掉下去了?”
我在水中朝他伸出手,看見他慢慢地放下竹簾,隔絕一切黑暗。
我向著他大聲道:“君、盡、瞳!”他要殺我。
原來君盡瞳沒有死。他看得見了。
卻也不認我了。
他的神態始終清越高雅,宛若神祗,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宣判了我的生死。
幾年前,我曾言語懇切的跟他表述,我不善梟水。唯一做過最瘋狂的事,便是跳進水裏給白端抓魚吃。幸好那裏水不是很深,剛好漫過頭頂,勉強能站起來,壯一壯我的膽氣。
若是換做很深的水……我隨著波瀾漸漸沉落,望著他緩慢掩下的竹簾,隻覺痛徹心扉。
哪怕是現在沉入水底的我,隻聽數道劍花攪動湖水的動靜,不用看也知道,這是劍刃與殺機相接的聲音。這時忽覺身上一緊,另有四道與方才不同的殺機從四麵八方襲來,化作鎖鏈,套住了我的雙手雙腳。
動用這麽多人殺我,當真高看了我一眼。我合上眼睛,心中沸騰的痛與醒根本無法沉寂。
四個手持鎖鏈的人用盡全力握緊,仿佛要將我四分五裂。
刺客瞬息殺至跟前,劍刃刺入心髒的前一刻,體內的魔氣蕩滌而出,在胸膛與身上遊走。
我身形一動,心知今日要交代在這湖底了,若不能殺個痛快,比起溺亡,簡直憋屈死。思爾劍直取眾人心房,隱隱有血色光華在水波流動,他們此時才將我手中思爾劍看了清楚,驚愕的表情卻永遠地定格在了臉上。
回應我的,還有天上驚現的雷聲。
今夜,是我計劃的開始。
也是君盡瞳和他背後的儺教動手的時候。
墜落後不久,幾道身影先後入水,和水中埋伏的刺客撞個正著。而我已經氣息奄奄,視線幾近模糊,隻剩下眼前微弱的湛藍色。
他的身影有如雪山般巍峨清冷,又仿似千刃萬仞,堅不可摧。
我呼吸艱難,猛地揚聲大喊:“公子!”
這個稱呼像是有魔力一樣,直接穿透喧囂激烈的抗衡,衝入了白端的耳朵。他倏爾一轉頭,與我隔著血與水四目相接。
“今天誰也救不了你,你身懷魔氣,為了蒼生,不死也難休。”耳邊有人冷笑,利劍洞穿包裹周身的魔氣,抵達心口,紮進皮下三分的血肉裏,我疼得弓起身子,在他的驅使下利劍不停的刺進身體,像蒼蠅一樣見縫插針,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殺人便殺人,道貌岸然個什麽勁兒啊。
我動了肝火,幹脆不躲也不避,本著你不讓我好過,我便讓你也付出代價的心思,將一身魔氣灌入思爾劍中。劍氣化作濃鬱的黑氣,大喝一聲,手中思爾劍向湖麵一揮,襯著雷鳴之聲大作,猶如長龍席卷而至,觸碰到與空中低氣壓接觸的湖麵,直接在水上炸裂開。
連帶著電閃雷鳴和狂風,通通被甩了起來,“轟”的一聲,與君王爺的花船撞成一團。
隻聽船身一陣劈裏啪啦作響,暴裂轟鳴之聲不絕於耳,湖麵上所有人的動作仿佛在這一瞬,都有了因驚駭導致的停頓。
趁此空隙,君盡瞳抱著夫人迅速跳上了左相的花船。
下一刻,尖銳的刺痛穿過我的腹部,持著思爾劍的手霎時脫力,往前送上穿刺。
此時劍勢已經削弱了大半,被最後所剩的刺客攔截打開,思爾劍徑自飛到了白端的手中。
他幾乎想也沒想,握住思爾,手上的劍鋒半點不客氣的削掉了那刺客的手。
他以思爾劍不停穿刺刺客身上的皮肉,每一次都簡潔利落帶著無與倫比的盛怒,我握緊他持著思爾劍而顫抖的手,搖了搖頭。”
他倏然停下了動作,一咳,滿嘴的血腥洶湧而出。
方才被刺成漁網還不覺得有多疼,眼見他吐了血,登時一陣更甚一陣的疼痛,直擊心房,教我渾身顫栗。
他的手圈過我的身體,溫熱掌心貼在我後背,隻覺有股強大溫柔的力道傳到四肢百骸,轉瞬緩解我心口沸騰叫囂的魔氣,那擒住周身的無力感即刻消散,隨之而來的是一波波劇痛,而他的力量溫熱、綿厚,填補了我被刺成篩子般的內心。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我抱上了岸,渾噩與嘈雜聲中,唯有他的聲線清晰刻骨:“你既招惹了我,便要招惹到底,千難萬險都不許放手。”
我撐住白端的胸膛勉強睜開眼,眼前的他,是那麽的憔悴。
突然有些後怕。怕自己死在鏡泊湖底,死在他的麵前,死在我們剛開始的可能……
我將頭埋進他胸膛:“幸好我還沒死。”
他抱住我:“幸好你還活著。”
花船從湖中央駛向岸邊,船上走下來很多達官顯貴。左相言語關切的問:“葉參領,沒事吧?”
幾年沒見了,很多人的眉眼都變得模糊不堪,唯獨她的眉眼還如同上學時那般犀利、顯露鋒芒。左相似乎認出了我的輪廓,俯下身想要看清我的臉:“步、步遙?是你?”
我曾無比羨慕個子高的女生,所以有過那麽一段青蔥歲月,死纏爛打的追著她喊“班長”。同樣是假扮男兒郎,她的五官配上向來拔尖的個頭,倒不顯出突兀。
是啊,班長的能力本就十分突出,有著尋常學生沒有的果決與前瞻。
如今她將這步棋穩穩的下給了君王爺,隻是沒想到君王爺設計要千刀萬剮的人,會是我。
流落異世多年,各自拚搏,誰對誰都不用感到虧欠。她很好地掩飾了情緒,緩緩挺直天鵝般的頸背,接過最開始的話道:“葉參領沒事就好,怎麽這般不小心呢。”
隨後走出花船的君王爺,攜如花美眷踏上了岸,神色鎮定地看我一眼:“葉參領太不小心了。”
“君盡瞳。”我道:“你屬狗吧,咬人這麽疼。”
“你喊我什麽?”他斂下眸子,有沉思的光忽閃而過。
曾經,我用血肉成就他看得見,他傾盡全力庇佑我周全。那樣生死與共的日子,刻骨銘心。
而今,兩清了。
他身旁嬌弱的夫人不敢看我,隻是細聲細語的對他說:“夫君,今晚雷聲吵得耳朵疼,咱們回家吧。”
“好。回家。”君盡瞳輕攬她的肩,紫衣裳竹紋花於眼前一晃而過。
白端倏然開口:“君王爺可曾看過戲?”
君盡瞳回首,雅正無匹:“九王爺何出此言。”
“戲看得多了,就不知道哪段故事,是自己的了。”白端淡笑:“你說,是麽?”
王都的風雨來勢迅猛,伴隨著狂風和雷鳴的怒嚎。直到清晨的曙光劃破被暴風吹歪的枝丫,透過薄薄的紗窗紙照進眼睛,這一夜的“狂歡”才算結束。
我看著桌上盛放的藥膳,這次沒有掠食一空,而是拿起來倒進旁邊的花壇裏。
曾以為自己百毒不侵,如果不是砍頭斷手腳,斷不會在鳳血種脈的保護下中毒,亦或是中迷藥。可惜我對鳳血種脈了解還甚少,沒想到吃大補的藥膳,竟會將力量透支得這般厲害,讓我昨晚麵對水底的埋伏,顯得有心無力。
更沒想到是,那位經常給我送藥膳送秋波的胖大廚,昨夜給回王送去了一道菜。
也正是因為這道菜,讓王上突發的目眥劇烈、口噴鮮血,接著臥榻不醒。
我費了很大功夫才打聽到菜的名字——今宵之月。
好聽是好聽,可惜沒有味道。它無色無味,甚至無毒,卻能擊潰一代帝王的心牆。
天子大病。
眾臣惶恐。
天下嘩然。
同夜,天現驚雷,劈開了祭祖的銅鼎和城門關立著的蟠龍銅柱。上麵分別刻著一行字:
“亡國者君。”“亡儺者民。”
自此,傾回終於,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