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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有一個人,你用心看過且自認為懂得,到頭來卻發覺不過是一點皮毛。你會不會消沉難過?

  不知為什麽,今夜的月色分外通透,白端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臉上神情被月華氤氳得模糊一片,回王看清他麵容的那一瞬間,臉上有著難堪和不知所措。


  我雖然也看清了他的神色,還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微微笑著:“看來你是準備好了……”


  從白端回王都的那一刻,他的態度心思,讓人越來越摸不透。


  主棋者中,六出公子暗地輔佐年輕的離州少主,已經不是什麽秘而不宣的事了。而高居廟堂的人自然清楚,六出公子背後的身份,亦是九王爺回良端。


  如今離州和王朝分庭抗衡,此時回歸肯定不是什麽簡單的事。算了算日子,轉眼間距白端回歸已經過去五個月。


  我曾思量著要不要找白端商量,畢竟王都乃藏龍臥虎之地,非頭鐵之人不可獨身犯陷,能全身心幫助我的人,也就白端一個。


  如果能結伴闖蕩,一定很八麵威風,狐假虎威。


  可白端的行蹤太難捉摸,他好像在潛心織就一張滔天大網,隻等收網的那一刻。


  這一刻,就是祭祖大典的今夜。


  於眾目睽睽之下,揭露回王因嫉妒而構陷離州的醜事。


  忽聽坐席間傳來幾聲極輕極穩的腳步聲,隻見一人頭冠珠玉筆直走到回王麵前,徑自跪下道:“舅父,好久不見。”


  我看到的隻有他低垂著頭,略微顯露的鼻梁,有點熟悉。


  白端讓他抬起頭,竟是在東夷城消失的華林!

  華林確實清減了些,原本就不太合身的衣袍顯得空空蕩蕩,本就挺拔秀氣的鼻梁顯得更加高聳。他的容貌不算姣好,隻是眼裏眉間總有那麽一絲書生氣,反而將長相襯得清雅而俊秀。我正看著出神,隻聽白端淡淡道了一句:“林崢表哥,你幫四哥做的那些事,都可以說了。”


  我能看清華林聞言便微微抬起頭,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回王:“眾人皆知,碧蓮公子的死有蹊蹺。主棋者中的碧蓮公子李燼嵐,十年前之所以遭儺教嫁娘算計,隻因他想查清楚一件事。這件事是回王極力掩飾的,也是四王爺幫忙掩蓋的。”


  “什麽事?”白端笑了一笑,語氣依然溫和從容。


  如果眼神能成刃,那麽回王死盯他的目光,幾乎能將其千刀萬剮。


  白端在幹什麽?他在挑戰君威,在觸犯王權,在撕破用人血糊得嚴絲合縫的假象。相比之下,我的那些個小把戲,似乎顯得拙劣而可笑,稚氣而魯莽。


  “相形見絀”這個詞頭回被我參悟透,而我簡直受寵若驚。


  華林似乎和白端達成了某種交易,不顧四王爺投來的震懾目光,斟字酌句地道:“李燼嵐公子和原先的離州侯爺景亦端是生死之交,景亦端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麵還有個大哥名叫景少端。很多人都知道,景少端和當時的滕家姑娘滕今月,皆師從簡山。與他們一同拜入師門的,還有過去的成王爺。”


  “給孤住口。”被觸碰逆鱗的回王大聲喝道。


  “成王爺和景少端對滕今月都表露過好感,而年少氣盛的滕家姑娘隻為一人放棄仙途。”華林頓了頓,又道:“這人就是景少端。”


  “住口!孤叫你住口!聽見沒!”回王怒極,帶著歇斯底裏。


  “可成王爺,知道滕今月俠骨柔情,便假意懦弱,跟他們訴苦遭儲君陷害,讓他二人幫自己爭奪王位。當時的滕家、葉家、林家等幾個名門世家,先後被滕今月和景少端說服,為毫無臂助的成王爺傾盡全力,最後才鬥敗了當時的儲君尚袁君。讓尚袁君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母族兄弟,也就是現在的尚候,會為了所謂的同袍情誼,在緊要關頭,刺了自己一刀。隻因在眾人口中,這位成王爺實在是好,雖才華不算出眾,但禮賢下士,風度翩翩,誠摯可靠,是個謙虛低調的善人……”


  聽到此,我立馬豎起小耳朵,禮賢下士,風度翩翩?誠摯可靠,謙虛低調?


  他說的不會是眼前目眥劇烈、忍著沒掐死他的回王吧?

  那可真是……我真心實意地說:“大善人呐。”


  白端低聲笑了笑,轉頭看著四王爺片刻間衝了上來:“四哥可要想好,原本憑林崢的話,最多是造謠汙蔑,而你如今迫不及待的攪進來,可就坐實了陷害主棋者的罪名。”


  四王爺腳步一頓,聲音也變得生硬起來:“你到底要做什麽。”


  白端微微笑著:“四哥急什麽,聽他說下去便是。”


  四王爺知道從白端這裏問不出實話來,隻好去找回王:“兒臣請求捉拿這個狂徒。”


  回王正怒火中燒,見四王爺主動請旨,便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準。燕統領?”


  可燕小司分明聽清了,卻一動不動的,眼觀鼻,鼻觀心。


  我恰好站在他旁邊,見他這副模樣,低下身柔聲道:“原來你始終是白端的人。”


  華林看了回王一會兒,幽幽道:“舅父,我祖輩文官清流,隻因識人不清,將你這隻笑麵虎捧上枝頭,讓你有時間伸出爪牙,對準所有知道內情的人。


  我們林家,還有滕家、景家、葉家和尚候,費勁千辛萬苦輔佐的王,竟會是將我們抄家問罪之人。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舅父可有夜不能寐的時候,可曾夢見無數的屍山血海,將人緩緩吞沒……我不止一次夢到過。


  我阿爺曾說王上身份卑微,但體恤民情,會更懂得愛人。可阿爺等啊等,等到的不是一個嶄新的王朝,而是舊的王朝的苟延殘喘。王上登基後的所作所為,與先王無異,甚至與原先的尚袁君無甚區別。


  王上允諾並描繪的藍圖,終成了海中蜃樓,虛如泡影!您答應的盛世,腐朽不堪!”


  “可笑,孤的眼界,豈是爾等宵小之輩所窺探的!”年老的回王最後不甘道。


  “父王的眼界屬實高瞻遠矚,不如再說說景少端的事吧。”白端嘴角帶起幾分笑意,更顯得眉目清雋,可他的目光深如淵,古井般毫無波瀾,卻又帶著一絲悵然:“景少端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發覺白端此人當真有十分可怕的控製力,才在王都待過幾個月,已經能牢牢操控圍觀的眾臣視若無睹,繼續吃吃喝喝喝,仿佛沒看到回王和四王爺被逼到極境的窘態。


  而夜色也漸漸深濃了起來,想來是秋天的時節,空氣中壓抑著夏天最後的放肆。


  華林身子一晃:“景少端死於蠱毒——婆娑劫。”


  “中婆娑劫者,會殺性極重,漸漸迷失神智,又稱入了魔。景少端便這樣背負了惡名,被世人逼死。”


  我心裏咯噔一聲,恍然看著白端被秋意濃的露水沾濕的眉眼,這眼裏眉間的神情絲絲縷縷,在心頭纏繞不去。還來不及細想,隻聽白端的聲音輕柔,勾起幾分久違的熟悉,他的笑意微斂,就這樣望我道:“婆娑劫是父王讓人煉製的。父王想拿這種蠱害多少人……”


  婆娑劫是回王煉製的話,那給景卻下蠱的鳳清,就是回王的人?沒想到回王能在儺教安排諸多眼線,更沒想到這隻老狐狸一直深藏不露著,想借機除掉這麽多人?那我身體裏的心魔呢,也是受到婆娑劫的影響,這幾年殺性大盛?

  原來早在幾年前,老狐狸便布上了殺局。


  我被震驚得腳步踉蹌,還沒完全站穩,忽覺麵前敵意森森,卻是衝著回王去的。


  我忙施展身不縛影,閃身擋在回王麵前,攔腰橫飛一道劍氣,隻見天妃身盤賊穩,彎腰躲過我的劍氣,而下一劍已然要劈開那蓋住她所有目光情緒的麵紗。


  舉劍而起,一聲短喝,思爾劍劈砍而下,全身的真氣灌入劍中,與她通身白光摩擦撞擊,感覺到體內全所未有的力量湧動,衝擊的力量流轉愈發通暢與迅猛,我眉目一凝:“你是誰?想幹什麽?”


  麵紗似彩瓦般細脆而碎,如罩上一層晚霞。


  我便在這層霞色中看清了她的眉眼,手中的思爾劍怎麽也劈不下去了……


  見了我,她沒有絲毫停頓,而我怔愕非常,隻呆呆的盯著她,想不起再次祭出思爾劍,便親眼見她越過我,將手指送進了回王的心口。


  她的目光中沒有太多的麻木不仁,仿佛是牙牙學語的孩童般,澄清而純潔,好似做了一件稀鬆平常不用想的“瑣事”。


  燕小司的動作僅落在我後麵一步,見此景象無法阻止,更是渾身顫抖的嘶吼:“哪來的妖女,我要殺了你!”


  這怒吼著殺來的招式淩厲非常,落在她身上必然會掉半條命,她眼裏仿似匯聚江河山川的更替和湧動,緩慢而宏大,待燕小司拚了命飛奔到她麵前,她始終沒有眨一下眼,好像無知無覺,又好像無所畏懼。


  我想也不想地周身氣息一震,迎著燕小司徑直就是一掌,將他震後退了一步,令他掌風和她擦身而過。


  在燕小司眼裏,我大概是瘋了吧:“葉扶,你幹什麽!”


  我卻不看他,一字一句的呢喃出她的名字:“葉真。”


  “嗬。”回王被徒手掏了心口,已然氣若遊絲命數盡絕,他挽出似笑非笑的嘴唇,仿似在說:“看吧,你不殺我,總有人殺我,而你不但無法阻止,還要為此賠上一條命。”


  原來,這就是帝王心術。


  他不會親手殺我,令他和白端父子之間產生隔閡。


  可如果是葉真殺他,我為了護葉真,勢必要與白端包括天下為敵。


  我無力的冷笑,周身魔氣大盛,手中思爾劍收回腰間,眼見眾人圍上來要將葉真撕碎,回王留下詭異扭曲的笑容後,轟然倒地。


  鮮紅的血水從葉真抽回的手中,噴濺而出,她的紅衣被染灼了,仿佛浴血綻放的紅牡丹。趁眾人還未行至跟前,我將禁軍護甲脫下來,沉默的給她套上,接過浸染鮮血的紅衣,披在自己身上。


  而後將她使勁一推,推給在一旁侍奉的高個子宮女,那人沒想到我會保葉真全身而退,驚訝之餘伸手一撈,就將她撈到手臂上:“你?”


  “我說過,不要她再受半點傷害,隻盼你能護好她。”


  他捏著葉真肩膀的力道有些大,對她可能會麵臨眾人的磋磨與迫害,感到深深的後怕:“我不會讓她有事的。”


  “可你還是讓她攪合進來了。”我耿耿道:“君候,你明知道儺教要借阿真的手殺回王,卻還是任由她胡來。”


  “儺教讓容兒殺回王隻是其一,他們真正想除掉的人……”


  “是我。”我接過話:“儺教讓她殺回王,陷我腹背受敵,我認。這個坑是她挖的,所以我跳。可如果她今天受一丁點傷,君候,我要你以命抵命。”


  我的魔氣拉拽著他和葉真,甩向宵雲台下,隻有這個辦法,才能保全葉真。


  眾人終於圍攻而上,我眉眼一沉,手朝燈華焦急探來的方向,微微屈指:“七絕劍。”


  黑影一動,七絕劍穩穩地落在掌心,鏗鏘一聲,劍尖擋住燕小司緊逼而來的威壓,另一隻手攥緊成拳,身形瞬移,登時繞到燕小司的背後,手上的拳風半點也不客氣的捶在他身上。我頭也未轉,背過劍去擋住背心,魔氣大震,將背後數人震飛。


  “葉扶,你真的要保弑君之人?你要為她與天下人為敵?”燕小司吐血。


  一切仿佛退回到很多年前,我初出茅廬,跟著白端不知好歹去闖山陰地。山陰地前,君候的人對我動了殺心,是車廂內伸出的一雙手,製止了這一切的發生。


  盡管她毫不知情外頭的人是我,可她卻不會仰仗身份高貴,去欺壓別人一頭。這就是葉真。


  難說她到底哪裏好,好到我願意以命相搏,可如果換作葉真,她大約也會這麽做。


  我咬緊牙關,心中的血與怒在翻騰:“你該問問,儺教為什麽不放過我?而這天下人,又有幾人看得清。”


  “葉扶,你真以為我不能殺你?”燕小司驟然間起了氣勢,目光像隻炸了毛的獵豹。


  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即便被逼到宵雲台的死角,也笑得停不下來:“誰都能殺我,卻沒一個人想救我。這世道,殺人容易,救人太難。”


  燕小司沉著眉目沒有說話,四周被我魔氣蕩滌的塵埃漸漸褪去,眾人聽聞我這話,皆露出嗤鼻可笑的神態。


  仿似滿麵正直的仙者:“葉扶,你不要太猖狂,殺人償命,你放跑了殺人者,自當以身正法,告慰王上先靈。”


  他們說得義正言辭,我依舊笑容放肆:“我等著。”


  眾人聞言,再不顧魔氣的阻攔,拿著手中的利器,徑直向我衝來,嘴裏是正義的嘶吼:“替咱們王上報仇!”


  我冷眼盯著他們蜂擁撲來,魔氣在身上遊走,同時漫天離蟲傾巢而出,在眾人脖子與身上遊走:“你們盡管來。”


  我以離蟲擋住接踵而來的人,換來無數惡毒的咒罵聲,四王爺怒不可揭地叫我停手,我隻望著宵雲台下披星戴月走來的紫衣人:“這就是你想要的?”


  君盡瞳,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算計得毫無遺漏。


  連自己兄長也能算計進去,真是心上生出了堅硬的殼。


  我讓離蟲在他臉上輕輕比劃,他的俏臉即刻見了血,我冷笑一聲,終是喚得君盡瞳開了口:“你在掙紮什麽。”他涼薄道,“束手就擒,不會少些痛苦麽。”


  “是麽。”我望向雲深寂寂,月色仿佛在為它暈染最後的顏色。


  離宵雲台的邊緣越來越近,我直直的注視著君盡瞳,終於,一步踏出,離開了圍困的宵雲台。


  “可我想好好活著。”


  腦海裏閃過青竹小築相處的那些畫麵,他信誓旦旦地承諾,在小築可以護我一時安穩。沒想到他還真信守承諾。在小築護我風雨,隻不過,出了小築以外的風雨,都是他給的。


  星光粼粼之下,君盡瞳淡然望來:“儺主和回王,乃至天下人都叫你死,你又有什麽辦法活下去。”


  我忍受著身下的勁風撞擊後背的劇痛,剛剛想抬頭與他辯,一張嘴,滿嘴的血腥洶湧而出,而君盡瞳遙遙站在高聳入雲的宵雲台,口中熟悉的兩個字輕吐而出:“走好。”


  我不想,可誰又能救我呢,我隻剩自己一人了……


  “貓兒。”


  耳邊有徐徐的風臨近,湛藍色的衣袍自身側將我包裹。


  我一仰頭,他的手便這樣輕描淡寫地攬住我的腰身,將我牢牢抱在懷裏:“別怕。”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眸子,隻見其間漆黑幽深糾結在一起,方才所有的盛氣都沉入眼底,他衣袖輕拂,身上泛出淡淡的柔軟的青色光澤,將我整個人籠罩起來,似乎在阻擋下落時那股能撕裂身體的勁風。


  宵雲台上眾人逃的逃,跳的跳,響動嘈雜,十分混亂。然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他的麵容平靜從容,像是九天倒掛的星辰山海,慢慢凝聚在他眼底湖澤。


  我將頭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之上,哽著喉嚨輕輕地,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沒能救下你父王。”


  他低聲道:“他走時可有痛苦?”


  我想起方才回王倒地時,嘴唇還掛著詭計達成的笑,於是如實跟他說了:“開心又得意的,痛苦不見得。”


  “那就好。”尾音有了一絲顫抖。


  天成二十七年仲秋,萬物蕭瑟,回王於宵雲台薨。


  大慶之日轉瞬成大悲之時。


  九王爺與禁軍參領葉扶不知所蹤,四王爺下達十二州懸賞令,舉國捉拿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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