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連著下了兩天的小雨,王都煙水彌漫,綽綽隱隱可見水霧中的青簷飛瓦,恍如一副精致的水墨畫。
“祭祖那夜對咱們這些百姓來說,就像是一場大夢。可對於上頭來說,確實天翻地覆咯。”街邊的攤主揚起長壺嘴,將乳白色的豆汁倒進碗中,半滴不沾沿口,“都說王上死的突然,也沒說儲君之位由誰繼承。如今七王爺遭禁足,十一王爺關押天牢,小王爺稚氣未脫,九成九是四王爺繼位了。”
豆汁攤在滕王府門口支了三年,一直沒什麽煙火氣。
前陣子達官顯貴上門巴結滕王府,攤子跟著賺了些銀錢。這陣子拜訪的人少了,攤子又冷清了起來,好不容易在清晨露水時分,碰到兩個過路人。
“客官,慢坐。”攤主收回動作的力度也剛剛好,豆汁半點沒落在桌麵上,見水霧氤氳兩個過路人的眉眼,仍是澄清通透一片。
“客官要往哪裏去啊?”
“老板。”男人不疾不徐地撫摸碗沿,笑容澹薄而清冷,再抬頭,雙眸彎成薄月狀,透著股深不見底的意味,看得攤主後背直冒冷汗。
“怎麽了,客官?”
“君王爺給你多少錢,讓你起早貪黑地監視滕家。”
攤主聽後大驚,“什麽君王爺,你別胡說。”
“不說也行。”男人淡道:“總有辦法的。不急。”
雨水又潤濕了天街,由遠到近的馬蹄聲踏破了整條街的寧和。沒多久,四王爺率領親軍扣響滕王府的門,等滕歌匆匆從內院趕至前廳的時候,整個王府已被圍得水泄不通。
滕歌雖然沒有說什麽,但蹙起的眉頭露出不悅,而四王爺似乎鐵定心思要掀什麽風浪,篤定的說:“葉扶就是滕搖。”
“依四王爺的意思,掩護弑君者叛逃的葉參領,是我師妹?”
滕歌把話又重複一遍,語色浸染怒意。
“不錯。”四王爺想起這些日子獻的殷勤,感到惱火非常。
要不是在祭祖的那晚認出,葉扶的招式是身不縛影,他手裏拿的更是七絕劍,如果不是葉扶情急之下不加掩飾,不知道自己還要被蒙蔽到幾時。
越想越氣憤,四王爺猛地拍桌子,一改儒雅沉穩的風範,直接讓親軍進屋子搜人,“這是本王的旨意。”
然而滕歌是何許人,外人常說他是隻可以細嗅薔薇的猛虎,圓滑與剛毅並濟的不二之人,既有入世為官的手段,又有領兵衝鋒的魄力。
即便未來儲君率領親軍,滕歌也能言談間立威,讓人不敢貿然闖入:“滕家百年望族,你一句搜府,便想叫我同意?”
“不搜府也行,叫滕搖出來對峙。”四王爺算了算時辰,安排在離州的人,應該快有回信了。
聽說離州的滕如有易容換貌的本事,如果葉扶真的是滕搖,那麽住過四王府的“滕搖”,十之八九是滕如假扮的。
這兩天城門緊閉,無人進出,既然滕如在王都,便肯定不在離州。
四王爺也是算準了時辰,才率軍包圍的滕王府,想以此契機一舉擊潰滕家,挽回前陣子損失的名望。他早就懂得,既然要坐天下之王,便不能有任何汙點。
王妃是汙點,滕搖也是,非除之,不得以解憂。
四王爺的心思昭然若揭,滕歌自然也能猜得到,他似笑非笑地抱臂上觀,態度絲毫不見急迫,好像在等所釣之魚上鉤。
這副姿態讓四王爺心裏打鼓,雖然朝中擁護他的聲音很多,但也有反對他的聲音。
眼看“立賢?還是立幼?”的爭論擺上台麵,他隻覺如坐針氈,如果能揭露葉扶就是滕搖女扮男裝,那他逼回王賜婚的事隻能算作被騙,這樣反對他的人約莫會啞口無言罷。
是了,都是滕搖害的。
四王爺在心裏咒罵,多年的籌謀竟被女人毀於旦夕,早該聽蘇子默的勸,幹脆點,把她殺了,永絕禍患。
他何其糊塗!
走到這步田地,四王爺也管不了那麽多,“給本王搜,帶滕搖來見。”
“搜什麽搜,弄亂花花草草,你挨個打理啊。”內院有曼妙身影,跟著侍女慢慢地掀開簾子,露出被狐裘裹成粉團兒的臉。
不知道天氣怎麽入寒的那麽快,身子慢慢在晨露中變得麻木,周圍的侍女點著燈籠,燈火暈黃如豆,緩緩飄遊。
我看著天邊日頭從東麵升起,漫漫無闌的天空下,沒有一朵雲。
這時辰,靜得好像,從來都是空蕩蕩的,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什麽都不曾有過。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致,晴過或是陰過,不過都是京華煙雲,等伸手去觸碰的時候,消散得幹幹淨淨。
我在揚起的簾子下站著,四王爺的眸子很深,仿似要一眼洞穿我的皮囊,我的手還搭在掀起的簾子上,便被他上前用力地握住。
“你到底是誰?”他低低的帶著壓抑的聲音,穿過遊離的霧水,擊中我的耳膜。
我乖巧又懂事的微笑:“四王爺,我是滕搖啊。”
他攥著我的手,遲遲不肯鬆,腳步卻變得異常焦躁,來回轉悠,我忍住踢他的衝動,合上眼,讓他自己瞎轉悠去。
隔了一會兒,他的親衛回來,也帶來離州那邊的消息。
“滕如人在離州。”
我聽後嘴角微微揚起,而四王爺的手抖得不行,他似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待在離州的,確定是滕如?”
“確定。”親衛貼近道:“前段時間,仙主李燼清帶兵偷襲,離州少主雖有防備,但也損失不少人,這幾天給傷員療傷的,正是施展墨手丹心的滕如。”
“怎麽會這樣……”四王爺有些失魂落魄。
我這才撣開他的手:“你剛才口口聲聲稱我是葉扶,且不說我沒見過什麽葉扶,就說葉扶好像是從你府中出去的,他犯下天大的事,你不急著撇清關係,還要拉滕家下水,是真的以為我非你不嫁?”
“什、什麽?”四王爺沒料到我會說嫁與不嫁的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剛才來勢洶洶地闖滕王府,街頭許多隻眼睛都看得見,他也是急著立功,忘記滕搖的身份,還是欽定的未來主母。
王上一日沒收回,便還能兌現一日。現在王上死了,更不會有人收回這話了。
除非新君登基。
在這爭儲正盛的緊要關頭,但凡和滕搖有瓜葛的人,都會被人拿捏說事。更何況,還是找回王逼過婚的四王爺。
這時候淌水過河的人並不隻有四王爺一個人,隻是四王爺走得太急太快,勢必會碰釘子。
我就是那顆刺骨的釘子。
這兩天我急得亂轉,白端讓我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有人沉不住氣。我反反複複告訴自己,如果有那麽一天能拿捏住四王爺,一定不要隨便心軟,錯失痛擊他的好機會。
沒想到沉穩著稱的四王爺,還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白端帶我冒著小雨回到滕家前,還千叮嚀萬囑咐,別笑得太大聲。
我撇撇嘴,覺得他把我想得太魯莽,再說我又不是他這隻小狐狸,露不出什麽狐狸尾巴。可我還是聽他的話,等滕歌和四王爺捍旋多時後,才粉墨亮相。
我伸伸懶腰,動了動掀簾子僵得微微發酸的胳膊,好久沒回滕王府,所見之處,花花草草都蔫了,泛著暗淡的光澤。
滕歌懶得打理花草,都是師姐在的時候,細心照料。
沒想到師姐才走幾日,這些花草隨了滕歌的脾性,嬌氣的很,活生生長蔫巴了。
隻是幸好,早在幾天前,白端便把師姐送出了城。
不然今天被四王爺堵在府中的,就是她了。
我問白端是怎麽猜到,會有人走這步險棋,畢竟誰也沒有把握指認,葉扶就是滕搖。
即便不是在祭祖晚宴上露餡,而是平日裏不小心讓人察覺,除非將我和師姐逮個正著,不然也不會有人貿然指認吧。
白端隻說,怕是有人一直在監視滕王府。
我問他怎麽辦,他便帶我迎著彌漫的煙水,來到滕王府門口的豆汁攤。
白端確實有很多辦法撬開攤主的嘴,不說他是令人骨子裏敬畏的主棋者,就說他身為九王爺的光輝事跡,就能喝退普通人三尺。
更何況,君盡瞳找的這個細作,確實不咋地,沒等使出幾個手段,便和盤托出了。我還後悔,沒早點用滕家軍的刑罰,讓他見識見識呢。
白端問出想要的內容,便讓我靜候在滕王府,直到四王爺率軍闖入……
“你胡說些什麽,本王什麽說嫁娶之事了。”四王爺還要辯解,但他到底貴為皇子,不知道胡攪蠻纏的人,是何等的嘴臉。
正巧,我是個胡攪蠻纏的。尤其愛睚眥必報。
他三番四次地陷王妃於死地,我隻設計滕搖住進四王府,讓他以為這是佳人投懷送抱,於是急著表達愛意,最後鬧到逼婚的荒唐局麵。
說來說去,隻是讓他聲譽受損。
雖然他是個重聲譽比過性命的人,但這些無關痛癢的懲罰還遠遠不夠,我一向奉行能動手不動口,算計不是強項,要論打人,我可太熟了。
我捋起袖子,一點也不像嬌弱病痛之人,拾起滕歌立在院中的紅纓槍,甩了幾下,感覺還挺順手的,便一個一個地將四王爺的親軍,打出了滕王府。
四王爺的臉色頓時很不好看,可我不管那麽多,立在門口朝連滾帶爬的親軍放話:“告訴你們家四王爺,我滕搖就是嫁豬嫁狗,也不敢高攀他這座大山。滕家世代忠良,不論他和小王爺誰繼位,都必定精心輔佐,不生二心。但如果用手段逼我嫁人,我是萬萬不會同意的。況且我一介女流,左右不了儲君之位花落誰家,讓四王爺別白費心思了。”
說完這番話,我偏頭朝咬牙切齒的四王爺笑道:“王爺聽清了吧,要我送送您,還是您自己走?”
“滕搖,你怎會變得如此……”他猶豫著,顯然到嘴邊的話,不會太好聽。
“如此潑皮?”我接過他心中想罵的話,收起放話的架勢,輕柔地,挽出淡淡的笑:“四王爺可曾聽過葉公好龍的故事?葉公此人聲稱摯愛龍,可當真的龍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卻為這個從未瞧過的龐然大物,感到害怕。四王爺也是這般,口口聲聲說對滕搖一見鍾情,朝思暮想之下,才會找回王逼婚,犯下越矩的錯事。可王爺真的認識滕搖麽,知道她是圓的扁的,規矩的,還是潑皮的?”
一想到王妃說起那明月紅梅下的誓言,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欣慰與喜悅:“葉護衛還沒心上人吧……若是有了,便會知道,哪怕前方刀山火海,隻要有我的愛人和兒女,我都會一往無前。”
我就想親手剖開眼前之人的心髒,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又或許,王爺從未好好地,看過一個人。”
那些美好,都在他下定決心殺她的那一刻起,被攪得粉碎。
不知四王爺有沒有聽清楚,他走時一直念叨,“不可能啊,這兩天城門封死,不給進不給出,葉扶和小九拆翅難飛,留在滕家的,該是滕如才對……如果葉扶不是滕搖,那他們能藏哪兒,王都快被翻個底朝天了。”
我聽見他細枝末節的念叨,正好滕歌也投來疑問的目光,於是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師兄,別打臉。我錯了!”
滕王府的風波暫時平息。
偷摸回到藏身之處,這是一間很昏暗的地窖,搭建的木材有些老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才剛下來,便聽到角落哐啷一聲,蓮妃從回良澈身後探出個小腦袋,她的手中端著一個碎了的藥壺,好看的眉目糾結著。
“我剛給你熬好的藥,都怪十一大驚小怪,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拚命地按我腦袋。”蓮妃見我走得近了,抬手將壺裏所剩無幾的藥汁遞過來,她有一雙柔弱無骨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光滑,是隻不沾陽春水的手,卻為我煎好長時間的藥。
我接過碎裂的壺,對著藥汁喝了幾口,覺得很是苦澀,不由癟癟嘴。她確實掌握不好火候,對藥性也是一竅不通,但心意是好的,喝起來也就不那麽苦了。
回良澈見我皺眉,覺得我是嫌棄蓮妃熬的藥,倏然醋了起來:“蓮兒還沒給我熬過藥呢,你倒得了便宜還嫌棄,你既然那麽怕苦,何不讓九哥去買點甜的。”
白端人呢,沒等我出滕王府就不見了,他總是這般神出鬼沒,我也懶得去尋他,索性先回來了。
這個地窖就在十一王府,很久以前,蓮妃曾藏過這兒,所以物資充足,生活的用品都不缺,且入口隱蔽,鮮少有人知道。
入口又傳來動靜,這回我是親眼瞧見,回良澈是怎麽把蓮妃的小腦袋,按進自己的咯吱窩裏的。我嘖嘖道:“你這是什麽保護,也不怕熏暈人家。”
來人拿著一個食盒,將褪去沾滿晨露的青衫搭在臂彎上,身姿欣長得像雲柏:“你們在鬧些什麽。”
我笑眯眯地張嘴。
他輕車熟路地從食盒裏拿出幾顆蜜餞,塞進我嘴巴裏:“知道你回來要喝藥,便去了趟八寶記,買了點蜜餞。”瞧我嘴巴圓鼓鼓的,眼睛卻笑成一道縫,不由摸摸我的頭,音色溫柔,“甜麽?”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