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1)
第一抹春日的氣息,是浣衣局牆角下那叢迎春綻開的第一朵小花帶來的。彼時,地上仍殘了積雪,風也依舊寒冷。但那一叢如同金色陽光般的花朵,卻將春提前送來了。
我的風寒一直纏纏綿綿,在屋裡待了一個多月終於好了大半,可以堅持著做一些活計,不必被知秋趕出去。
怡昭容指派的御醫每十日我診治一次,她也在小蓉去求見她的第二天親自來了趟浣衣局,甚至親口吩咐了知秋要好生照看我。為此,浣衣局上下十分惶恐,知秋也對小蓉來照顧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我在咳嗽好全之前不與其他人共住一屋。我自然沒什麼異議,徹底搬進了那座棄屋裡。
小蓉求了知秋也搬來陪我,如此,每日除了勞作,剩下的時間清凈,兩人說說笑笑,倒也和樂融融,小屋裡充滿了溫暖。
「謝娘,」小蓉將她手上的裙子拿起來給我看:「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放下手中一雙棉襪,只朝那裙子看一眼便笑起來。
「你繡的是什麼?」
「是臘梅啊。」小蓉說的理所應當。
我看著那花樣,東一朵西一片毫無章法,像被狂風吹落在地的殘花一般,失了梅花的傲立之姿。
許是看我皺了眉,小蓉氣餒道:「看不出么?」
我「撲哧」笑出來:「你綉之前心裡沒打個樣嗎?」
小蓉搖搖頭,有些自卑地低下頭:「我娘去的早,沒人教過我。」
我沒想到會觸及她的傷心事,忙拍拍她:「是我不好。」
「沒關係的。」小蓉抬起頭,看一看手中的裙子,嘴一撅,泄氣般地放下:「算了,不綉了。」
那衣料正是先前知秋分發給眾人的,小蓉與貞兒換了一半新柳色料子做了上裳下裙,又打算在裙上綉臘梅花。
我想了想對她說:「這兩塊的顏色不適合綉臘梅,冬天又快過去了,綉臘梅也不合時宜。」
「那綉什麼呢?」小蓉一臉愁容看著我。
「綉丁香吧。」我說著,從箱子里取出紙筆,略一沉思,在紙上繪出一叢細細碎碎綴在枝椏間的丁香圖來。若以深淺紫色密密綉出,更會顯得紫色如煙,繁茂淡雅。
「你看看,照著這個綉會好一點。」我將圖樣遞給小蓉,再繼續補我的棉襪。
小蓉「嘖嘖」稱讚:「謝娘,你竟然還會畫畫,畫的真好!」
我淡淡道:「我曾是綉娘,會畫綉樣是應該的。」
「嗯嗯。」小蓉點著頭,對那圖紙愛不釋手。她在裙子上比劃了幾下,又苦下臉來。
「謝娘,你這圖樣太複雜了,我肯定綉不出來。」她看著我的眼睛亮晶晶,充滿了狡黠:「要不,你再給我畫一個簡單的?」
我敲敲她的額頭:「你呀!」雖然這樣說著,但還是拿過她的裙子,想了想,在上面綉上連珠六瓣花紋,這花樣並不難,正好小蓉不知從哪裡弄來淺碧和淺紫的小珠子。這樣用淺紫在青色的裙擺處綉一排,串了淺碧的珠子,再用淺碧在丁香色上衣的衣襟、袖口上綉一排,串了淺紫的珠子,倒也不失清麗與低調的華美。
我將這想法跟小蓉說了,她果然開心起來,興奮地繡起來。我只做了這點事就覺得十分疲憊,便倚在床頭陪她,偶爾指點幾處針法。
「謝娘,」小蓉突然道:「昭容娘娘人真好。不像其他主子,對我們這些低等宮人還不如一條狗。」
我沒有說話,只含笑看她。
「你知道嗎,那天我還見到皇上了呢。」小蓉眼睛亮了亮:「她們都說這是我的福氣。」
「你見到了皇上?」我一驚:「在長春宮?」
小蓉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中的不平靜,她帶了自豪的笑容道:「是啊,我去的時候正巧皇上來了。所以悄悄看了一眼。」
我「哦」一聲,知道她以此為傲,便順了她:「那你真是好福氣,低等宮人能見到皇上的機會可是很少的呢。」
小蓉臉上笑容如盛放的雛菊:「我一直以為,皇上很嚴肅很兇。沒想到,他竟那麼溫和,對咱們這樣的低等宮人也很好。」
「皇上是天子又是明君,真正居高位者,心懷憐憫,不會欺凌弱小的。」我淡淡道。
「算了吧。」小蓉撅了嘴:「那些娘娘哪個把咱們當人看?還不如她們身邊一隻貓。」她看著我:「怡昭容再得寵也不能讓御醫十天來看你一次吧,還不是因為皇上一句話。」
「啊?」我驚得坐直身子:「你說什麼?」
小蓉被我嚇了一跳,略帶恐慌看著我:「謝娘,你怎麼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便道:「你說的話令我嚇到啦!」說完自嘲地笑笑:「皇上再體恤下人,也不會去吩咐御醫給低等宮人醫治啊。」
小蓉笑起來,想了想道:「嗯,怎麼說呢,其實我覺得皇上只是隨口一句,但怡昭容正好藉此找御醫來。」
我牽了她衣袖:「小蓉,你把那天的事告訴我好嗎?你剛才的話令我太震驚了。」
小蓉見我好奇,自己也來了興緻。她將手裡的綉活一放,又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才慢慢講起來。
原來,那日她拿了我繡的手帕,傍晚時分悄悄溜去長春宮。按例,低等宮人不能進入東西六宮,她站在長春宮門前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怡昭容的貼身宮女惠兒見小蓉畏畏縮縮在宮門外徘徊,當下生疑,又覺得小蓉面善,細問之下,小蓉說出是我差她到長春宮求見怡昭容的,惠兒便帶她見了怡昭容。
我琢磨著,小蓉能這樣輕易見到怡昭容,一來是她運氣確實好,遇到見過她幾次的惠兒。二來,恐怕惠兒覺得是我回心轉意願意侍奉怡昭容,這才敢將一個最低等的宮女帶到主子面前。三來,惠兒不是那種妒賢之人,否則,以怡昭容之前顯露出對我的青睞,她若是有一點擔心我去了怡昭容身邊,搶了她的風頭,也不會讓小蓉去見的,這是我的福氣,。
「然後呢?」我順手拿過小蓉的裙子,為她繡起圖樣來。
「然後我見到了怡昭容,她真和氣又沒有一點架子。不用我跪著說話,還賞我茶水點心。」小蓉眼睛亮亮的,滿心對怡昭容的感激。
彼時怡昭容在側殿休息,惠兒向她通報了事由后,她立即召見了小蓉。她本是善良溫柔的女子,對待下人也十分寬厚,賞賜茶水是正常。
我先前只吩咐小蓉將手帕送給怡昭容,等怡昭容詢問了再說我的情況。不出我所料,怡昭容看到那帕子,思索片刻便問起小蓉來。
「怡昭容問我,為什麼你自己不來。」小蓉回憶著:「我說,你得了嚴重的風寒,又沒有太醫診治,還被管事姑姑挪去廢棄的屋子。好不容易醒來,感念怡昭容的恩德,強打精神綉了這帕子送給怡昭容,只當是你一點感恩了。」
「你真會說話。」我微微一笑,在那丁香的衣襟上穿上珠子。
「那當然,不然還怎麼說啊。」小蓉得意一笑,自覺幫了我大忙。
「之後呢?」我沒有看小蓉,語氣也淡薄如霧中的月光:「你不是說見到皇上了么。」
「嗯。」小蓉甚至因「皇上」二字端正了身姿:「你聽我說嘛。」
「怡昭容知道你病了顯得很擔憂,她吩咐惠兒姑娘去太醫院拿些好葯。」小蓉嘆了口氣:「但她畢竟位份不夠,不能管後宮之事,沒辦法明著要求知秋不挪你出去。所以她說,她會找時間來浣衣局看你,讓知秋對你重視起來。」
此時輪到我驚訝:「怡昭容是寵妃,若她吩咐,知秋還敢不聽?」
小蓉撇撇嘴:「聽說知秋是麗妃娘娘的遠親。」
我頓時了悟,難怪知秋那麼大膽又無人管。
麗妃……我眯起眼,是啊,沈羲遙何止怡昭容一個寵妃呢?還有柳妃、和妃,都是長寵不衰的妃子。而任何一個宮女,背後若是有一位得寵的妃子撐腰,自然做事說話都硬氣些。同時,也因為自己所在利益圈的關係,對其他圈子的人抱了敵對態度。知秋暗地裡不服怡昭容的話,想來也是如此吧。
「怡昭容賞了我茶和點心,坐在那裡看那幅手帕,跟惠兒姑娘誇你的手藝,還說了一句什麼『此身何啻似浮萍』。」小蓉看著我,臉上有些迷惘:「謝娘,什麼意思?」
我微微低了頭,彷彿心思只在手裡的綉活上。
「似浮萍……」我遲疑了下才道:「浮萍無根,只能隨波逐流。就像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子一樣。除非尋找到一個可靠的依附,不然,永遠只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
小蓉「哦」了一聲,恐是想到我在手帕上繡的圖案是浮萍,半了悟地點點頭。
「是說那圖案吧。」她笑起來:「怡昭容真有才,詩做的真好。」她語氣里有崇拜,也有絲絲自卑:「可惜我聽不懂。」
「大羲並不崇尚女子讀書,別說你,這宮裡的妃子能認字就算不錯了。」我安慰她道。
可是我在想,怡昭容真的明白我綉浮萍的含義嗎?
不是「人無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許」的遺憾,不是「嘆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的踟躕,也不是「兩鬢新霜換舊青,客游身世等浮萍。少年樂事消除盡,雨夜焚香誦道經。」的悲涼。
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唏噓,是「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無奈,是「雕胡炊飯芰荷衣,水退浮萍尚半扉。莫為風波羨平地,人間處處是危機。」的感慨。
小蓉沒有意識到我懂詩詞,也沒有注意到我突然的沉默,她已經講到了最激動的地方,不待我提醒便繼續道:「怡昭容說那首詩的時候,皇上進來了,並沒有讓人通報。所以當我看到一個穿了件青色綢衫的男子進來時並沒反應過來。」小蓉吐了吐舌頭,心有餘悸道:「還好我沒有做出什麼無禮舉動。」
「怡昭容呢?」我關心道。
小蓉臉上有些嚮往:「怡昭容好像並不驚訝,只是微笑說『皇上來了也不通報一聲,臣妾這樣蓬頭垢面如何面君啊。』說完,怡昭容才起身給皇上行了個禮。」小蓉看著我:「謝娘你說,咱們見到皇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怡昭容怎麼就不怕呢?」
我忍下心底一點微酸,笑容保持平和。